没想到找到我的却是安藤恭弥。
那时我狼狈的坐在路边,失神的看着有轨电车哐啷而过,掀起一阵阵热气氤氲。
我想我一定是十分糟糕的样子,因为不仅木屐带断了,还披头散发的样子。
而安藤,似乎总会在我狼狈至极之时出现。
他掏出手帕递给我,我默默接过。
帕子上有淡淡的薄荷味道,我心想看来是个有洁癖的男人。
“我知道你有一堆话想说,所以跟我走吧。”
我点头,他说的很正确。
于是安藤恭弥招来出租车,并将我带至了医院的办公室。
“总的来说,现在应该是就诊时间,但是因为你,我推拒了病人。”
“对不起。”我本能的道歉。
“啊啊,又是这句。”安藤恭弥点了一支烟,支着双臂立在洁白的窗帘旁,俊美的脸映着雪白墙壁,却是如同雕像一般面无表情。“不知何时以及为何,日本人已经习惯了将这句话当作口头禅,做任何事情无论对错都会说‘对不起’‘十分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之类,但是内心却完全不是这样想的。”
我略微抬起头,想要看清他,然而因逆光的角度眼前唯剩下大片的花白。
“所以——你虽然对我道歉,但是内心却全然并不关心那些病人,对么?我的小表妹。”
“是的。”
或许是我回答的太过干脆,安藤恭弥有了半分钟的沉默。
然后,他便突然笑了起来。
“果然很有趣啊,你。”
“给秀淑介绍工作是为了监视我吧,什么时候接洽的这件事?”
“你这么聪明,应该自己早想到了。”
“上次在料理店,我离开的时候。”
“那么下面的问题,你亦无需再问。”
“——我是不会离开宗一的。”
“为什么,因为你对他可笑的占有欲么?”
我站了起来。“你什么也不懂!”
“这句话可真让人伤心啊,雪穗。”
“别叫我的名字!”
“你故意装作讨厌我和愤怒,其实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愧疚和恐惧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自浅野家族手中抢走了唯一的继承人。”
“即便如此,也是浅野家的事情,不是安藤。”
“的确,这话说的没错。”
安藤恭弥再次抽起了烟。
“......但是,我却是看着宗一长大的。”
“宗一是我的。”
“你是个特别的女孩,雪穗,因为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许多的少女在你这个年纪,只会幻想并依赖着未来的丈夫,但是你不同——你很成熟。”
“我想,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
“你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和我说这些话,无非是因为我并没有向他们透露你和宗一的行踪的关系,对么?雪穗,你以为我会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让大家不那么难看?”
“不,我只是希望你能主动离开宗一,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斩断这段孽缘。”
“为什么?你明知道不可能的......我做不到。”
“雪穗,你真的了解宗一,了解什么是男人么?”
第一次,我无法笃定地面对他。
“宗一只有十七岁,你无法想象男人在这样的年龄有多么危险——他还太年轻,自以为是的爱着你。但是这样的爱太过锋利,如同刀刃,纯粹又伤人,或许他此时此刻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但是这份爱是不伦的,违背道德不容于世的。当十年后、二十年后会如何呢,他是浅野家族的继承人,从小受到家门荣誉是至高无上的教育,他终有一日会后悔的。那时他会恨你、憎恶你,爱情会随着时间流逝,再美丽的容颜亦会衰老,天长地求海枯石烂都只不过是故事而已,尤其在这样的乱世,什么又是能够长久的?即便是人命,亦只能如同浮萍。”
“别说了!”我捂住耳朵,不肯去听。
但是安藤恭弥的声音如同魔咒,始终无法停止。
“爱就像是场毫无预兆的风暴,来时猛烈肆虐,去时骤然而毫无声息。”
“求你别说了。”
“雪穗,你是聪明的女子,我只不过说出了你一直以来内心深处的担忧。”
我转身跑开,安藤却死死攥住我的手。
“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离开宗一。你知道,逃是没有用的。”
我浑浑噩噩地乘坐火车回到了渔村,方下车,便是扑面而来的海腥味。于是忍不住蹲下身,僵直地看着地面。
正是黄昏时分,有三三两两的军痞搭伴路过,其中一个停下来抚掌大笑着。
“快看,这里有座地藏菩萨。”
“木村君,你喝多了,那分明是前几天提到的浅野太太。”
叫木村的军曹走过来,弯着腰挑眉看我,神色有些恍惚的样子。
“有意思,果然是很漂亮啊。”
他摇晃头,试图清醒过来。
“喂,女人,你为什么在这里,丈夫不在家么?要不要我们陪陪你啊。”
我在他开始淫笑时,便已经准备起身离开,无奈被他的几个同伴挡住了去路。于是,我只好在灯光下装作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
说实在话,我并不怕他们,我是武士家族的女儿,如果此刻身上带着一把枪或者刀,在这种时候,我宁愿一刀劈死他们来确保自己的名誉!
木村这时自背后贴上来欲抱住我,我见势拔出他挂在腰际的佩刀。
像他们这样未上战场的士兵统统是后备役,是不会允许佩发手枪的,否则我立时开枪,亦不用这样辛苦地对峙。
木村意识到我的大胆举动后,怔了一瞬,便和同伴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大抵是以为我不会动手,一群小瞧女人的家伙么!
我内心十分恼怒。
“住手!”
军痞们纷纷回头,路灯下走出一个人,定睛看去,却是大川胜彦。
“是大川家的少爷啊,怎么,想多管闲事么?”
“哪里,木村君,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您的长官本田曹长正在我家做客,似乎喝的有些大了,特地叫我来传话,希望几位能接他回去,要知道最近不太平,报纸连续刊登了数起军人失踪案件,本田曹长想来比诸位更有危机意识呢。”
大川的话令几个军痞犹豫了一会,最终才妥协离开。
我将木村的佩刀扔到地上,像这样的混蛋的人实在不配拿刀。
木村临去前狠狠看着我,低咒道:“这件事还没完!”
接下来,大川胜彦亲自将我送回了木屋,我朝他道谢。
大川安慰我说:“别担心,有浅野君在,木村并不敢太张狂。”
他大概没料到我的回答:“这件事,请务必不要告诉宗一。”
意外的,大川胜彦没有反问答案,只是对我道:“浅野夫人,您是个非常特别的女性。”
我深深弯腰,转身回到屋子。
这是一个彻夜难眠的夜,我在榻榻米上辗转反侧,等待着宗一的归来。
然而直到天明,他仍旧未归。
如此这般三日,木村终于来找我的麻烦。
他起初只是不顾众人的闲言闲语,在我的屋外徘徊,还不时在深夜叫喊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我的闺名,但这一切让人忍无可忍。
第四天清晨,我收拾了行礼准备去东京找宗一,然而当我打开门,门前却站着安藤恭弥。
我们四目相对,他摘下绅士帽对我行礼。
“早安。”
“我原来不知道,医生竟是这么闲赋的职业么?”
“当然不,我只是来探望你。”
“撒谎。”
安藤恭弥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
“别多想,真的只是探望。”
“是你把宗一关起来了吧,否则他不会超过连续三天不归家,却没有一通电话!”
“关于这件事情,我正要对你说。”
“什么?”
“我知道宗一在哪里,你要见他么?”
“哪里?”
“鹿鸣馆。”
我听说过那里,原本是明治维新后在东京建立的一所类似沙龙的会馆,由于政府对西方施行鹿鸣馆外交,是大正时代的风云之地。亦是供改革西化后的达官贵人们聚会风雅的地方。
“宗一为什么在那里!”
“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今晚。”他不由分说地走进屋。“在那之前我得休息一下,昨晚连做了两场手术,十分疲倦呢。”
我犹豫片刻,转身跟进。
出于待客的基本礼仪,我为他沏了茶。
“是乌龙茶呢,雪穗原来喜欢这种清雅的茶么?”
“请不要这么亲热的叫我的名字。”
“哈,没想到关于这点你意外的孩子气呢。”安藤恭弥回礼后,优雅地喝下茶。
我耐着性子,等着他继续。
然而久不见说话,只好抬起头,便看到安藤恭弥正瞬也不瞬地盯着摆放在阁前的太刀。
那是父亲留给我的“花无”。
在我发呆时,安藤已经拿起了太刀。
“这是一把好刀。”
说罢,便欲拔刀。
我猛地冲上前死死按住他的手。
“住手!”
安藤抬起眼:“为什么?”
“——这把刀,绝不可轻易拔出。”
我不由分说地抢回了太刀,想起对父亲的誓言,便全身开始越发颤抖起来,此时此刻,我唯一能做到的便是紧紧将‘花无’抱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