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旗袍记 — 拾玖回

我轻轻眨眼,生怕眼前的只是幻影。

两年零四个月二十七天,我想过无数次他的容颜,但每一次都不曾拥有过此刻的真实。

伸出手,我终于切实触摸到了宗一的脸。

“叫我的名字。”

他低声道。

“雪穗,叫我的名字。”

——如果那样,我就是你的。

我猛然惊醒过来,想要抽回手,却被紧紧攥住。

我朝他摇头,逃避地转过身。

宗一跟在身后,始终不肯放开我的手。

我因为全心全意地感受着来自他的热度,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归家的小路。

于是,我傻傻地绕着海边走着,一遍又一遍。

而宗一,却只是默默跟着。

刚才,在他唤我的那一刻,我竟渴望着能够被紧紧的拥抱住。

然而宗一却只是顺从了我。

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如此的重复着。

尽管有着千言万语,但是无从述说。

因为不知要用怎样的身份面对......

我想,这样也好,无言起码能够保有彼此最终的底线。

天抹黑后不久,老管家松井找到了我们。

“小少爷,小姐,老爷正在等着你们。”

我们在松井的灼灼目光下,走回老宅。

月光洒满了来时的小路,夜下香散发着独有的动人幽香。

远处是海浪的潮汐声,永不停歇的重复。

当我们回到红尘的那一刻,宗一悄悄松开了我的手。

宗一的归来让因重病父亲憔悴许久的祖父唤来一丝欣慰,短暂的迎接晚宴后,按照礼节和祖父的要求,我须为欢迎弟弟归来而表演茶道。

和室里静坐着我、宗一以及祖父三人。

茶罐里的水已经煮沸了,静静发出“窸窣”声响。

我执着茶刷,备好了茶汤。

点茶、煮茶、冲茶、献茶,是茶道仪式的主要部分,需要专门老师的技术和训练,在浅野本宅的两年,祖父严格要求我达到待嫁淑女的一切标准。

宗一同样按照礼节恭敬地双手接茶、致谢、三转茶碗、尔后轻品、慢饮、奉还。

茶道讲究“和敬清寂”,即培养一种冷峻、恬淡、闲寂的审美观。

我内心深处是十分厌恶的,明明是一家人,却要待之以陌。

可是这份所谓的传统和矜持,却是为祖父所喜的。

他似乎很满意我们姐弟俩生疏的样子,接过我奉上的茶碗,十分高兴。因此难得的多言起来:

“宗一,东京的学业如何?”

“托祖父的福,一切顺利。”

“去医院看望你的父亲了么?”

“是。”

“那么如此,要记住作为一名准帝国军人,将来决不可缠绵于病榻,男子汉理应以死鉴志。”

“......是。”

宗一回答的模样就像对待上级般恭敬刻板。

我猛然抬起头:“祖父,宗一念的不是帝国大学预备役校么?”

祖父这才发觉宗一身着黑色的普通学生装,不由得轻哼。

“明天,去换回军装来。”

“在父亲离去前,我并不想令他知道我在陆军士官学校求学之事。请祖父答允。”

我垂着头,沉默不语。

父亲一向厌恶军人,尤其不允许宗一去念军校。

祖父沉思后,以无言首肯了宗一的要求,然后便起身离开。

我突然发现偌大的和室中,仅剩下我与宗一两个人。

距离是如此的近,男子独有的气息传至我这里,仅剩下轻缓的呼吸声。

我缓慢抬起头,本想要悄悄打量他,却发现宗一正瞬也不瞬地看着我。

我仿佛被那一刻所定格,再动弹不得。

他朝我伸出手,本以为是要握住手。然而,他只是淡定地拿起了柄杓,自釜中取出热水,倒进茶碗中。

宗一的动作优雅至极,仿佛登台跳着雅乐的舞者。

他将茶放至了我的面前,行礼。

“请用。”

我静静地看着茶碗中澄澈的清水,这是一碗不能称之为“茶”的饮品。

但是,他却为我沏好,并摆于面前。

“......不喝么?”

宗一低声道,率先端起了茶碗饮了下去。

我静静地看着他。

“很甜。”

言毕,宗一将茶碗再次推到了我的面前。

如同着魔一般,我在他灼热的视线下慢慢张口。

我闭上了眼,给予他答案:

“很苦。”

一只空了的茶碗摆于我们之间,灯光突然变得如此冷感,眼前传来忽暗忽明的光晕,那苦涩的味道一直停留在唇舌之间,不肯淡去。

宗一低声道:“茶如人,世间一切,于有法无法,有相无相;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这是两年来我得到的答案——雪穗,你还满意么?”

无可奈何,我只能垂着头。

谦恭的模样,永远是这时代女性的保护色。

三日后,父亲于医院过世。

那是昭和十二年的第一场冬雪,北海道白色的冰霜世界,永远带走了父亲。

浅野家接受了院方建议,最后选择了对病人最好的安乐死。

父亲临故前单独见了祖父、宗一以及我。

我是被选为最后一个陪伴他的亲人。

祖父不允许我们在父亲的面前哭泣,甚至露出悲伤,于是我只能试图对父亲露出最美的笑容,可是那掩饰不住的红肿眼睛,想来在他眼中一定非常的可笑。

父亲温柔地抚摸我的头,不知透过我在看着谁。

他的心落在远方,遥远的不知何处。

最后,父亲交给了我一把小太刀,那是浅野家相传近千年的宝物,与宗一那把武士刀原是一对。

镜月和花无。

“雪穗。”

父亲唤着我的名。

“是。”

“对这把刀发誓。”

我莫名所以:“......是?”

“我死后,就用‘花无’斩断吧——你与宗一的孽缘。”

我睁大眼,只看到父亲那忽然奇异明亮而睿智的眼眸。

嗓间暗哑,如同哽噎般痛苦难以呼吸,我想要辩驳,但却知道任何谎言在这一双眼睛注视下,只会越快现出挫劣原型。

最终,我只能发出痛楚而诡异如“呃呃”之类的声音。

“如果,你不能斩断......只会痛苦一生,在那时,就用这把太刀了断你自己的生命吧。”

我抽出一小截花无刀的刃,一刹那锋利明亮的光芒化作一簇白灿的流星,直坠入了我的眼睛。

如此得刺痛,以至于我终是落下泪来。

父亲阻止了我拔刀的动作。

“如果不能下定决心信守誓言,便不要轻易拔刀!”

我只觉头重千斤,却无法拒绝。

最终,垂下了首。

“是。”

父亲听到这句,终于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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