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眨眼,生怕眼前的只是幻影。
两年零四个月二十七天,我想过无数次他的容颜,但每一次都不曾拥有过此刻的真实。
伸出手,我终于切实触摸到了宗一的脸。
“叫我的名字。”
他低声道。
“雪穗,叫我的名字。”
——如果那样,我就是你的。
我猛然惊醒过来,想要抽回手,却被紧紧攥住。
我朝他摇头,逃避地转过身。
宗一跟在身后,始终不肯放开我的手。
我因为全心全意地感受着来自他的热度,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归家的小路。
于是,我傻傻地绕着海边走着,一遍又一遍。
而宗一,却只是默默跟着。
刚才,在他唤我的那一刻,我竟渴望着能够被紧紧的拥抱住。
然而宗一却只是顺从了我。
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如此的重复着。
尽管有着千言万语,但是无从述说。
因为不知要用怎样的身份面对......
我想,这样也好,无言起码能够保有彼此最终的底线。
天抹黑后不久,老管家松井找到了我们。
“小少爷,小姐,老爷正在等着你们。”
我们在松井的灼灼目光下,走回老宅。
月光洒满了来时的小路,夜下香散发着独有的动人幽香。
远处是海浪的潮汐声,永不停歇的重复。
当我们回到红尘的那一刻,宗一悄悄松开了我的手。
宗一的归来让因重病父亲憔悴许久的祖父唤来一丝欣慰,短暂的迎接晚宴后,按照礼节和祖父的要求,我须为欢迎弟弟归来而表演茶道。
和室里静坐着我、宗一以及祖父三人。
茶罐里的水已经煮沸了,静静发出“窸窣”声响。
我执着茶刷,备好了茶汤。
点茶、煮茶、冲茶、献茶,是茶道仪式的主要部分,需要专门老师的技术和训练,在浅野本宅的两年,祖父严格要求我达到待嫁淑女的一切标准。
宗一同样按照礼节恭敬地双手接茶、致谢、三转茶碗、尔后轻品、慢饮、奉还。
茶道讲究“和敬清寂”,即培养一种冷峻、恬淡、闲寂的审美观。
我内心深处是十分厌恶的,明明是一家人,却要待之以陌。
可是这份所谓的传统和矜持,却是为祖父所喜的。
他似乎很满意我们姐弟俩生疏的样子,接过我奉上的茶碗,十分高兴。因此难得的多言起来:
“宗一,东京的学业如何?”
“托祖父的福,一切顺利。”
“去医院看望你的父亲了么?”
“是。”
“那么如此,要记住作为一名准帝国军人,将来决不可缠绵于病榻,男子汉理应以死鉴志。”
“......是。”
宗一回答的模样就像对待上级般恭敬刻板。
我猛然抬起头:“祖父,宗一念的不是帝国大学预备役校么?”
祖父这才发觉宗一身着黑色的普通学生装,不由得轻哼。
“明天,去换回军装来。”
“在父亲离去前,我并不想令他知道我在陆军士官学校求学之事。请祖父答允。”
我垂着头,沉默不语。
父亲一向厌恶军人,尤其不允许宗一去念军校。
祖父沉思后,以无言首肯了宗一的要求,然后便起身离开。
我突然发现偌大的和室中,仅剩下我与宗一两个人。
距离是如此的近,男子独有的气息传至我这里,仅剩下轻缓的呼吸声。
我缓慢抬起头,本想要悄悄打量他,却发现宗一正瞬也不瞬地看着我。
我仿佛被那一刻所定格,再动弹不得。
他朝我伸出手,本以为是要握住手。然而,他只是淡定地拿起了柄杓,自釜中取出热水,倒进茶碗中。
宗一的动作优雅至极,仿佛登台跳着雅乐的舞者。
他将茶放至了我的面前,行礼。
“请用。”
我静静地看着茶碗中澄澈的清水,这是一碗不能称之为“茶”的饮品。
但是,他却为我沏好,并摆于面前。
“......不喝么?”
宗一低声道,率先端起了茶碗饮了下去。
我静静地看着他。
“很甜。”
言毕,宗一将茶碗再次推到了我的面前。
如同着魔一般,我在他灼热的视线下慢慢张口。
我闭上了眼,给予他答案:
“很苦。”
一只空了的茶碗摆于我们之间,灯光突然变得如此冷感,眼前传来忽暗忽明的光晕,那苦涩的味道一直停留在唇舌之间,不肯淡去。
宗一低声道:“茶如人,世间一切,于有法无法,有相无相;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这是两年来我得到的答案——雪穗,你还满意么?”
无可奈何,我只能垂着头。
谦恭的模样,永远是这时代女性的保护色。
三日后,父亲于医院过世。
那是昭和十二年的第一场冬雪,北海道白色的冰霜世界,永远带走了父亲。
浅野家接受了院方建议,最后选择了对病人最好的安乐死。
父亲临故前单独见了祖父、宗一以及我。
我是被选为最后一个陪伴他的亲人。
祖父不允许我们在父亲的面前哭泣,甚至露出悲伤,于是我只能试图对父亲露出最美的笑容,可是那掩饰不住的红肿眼睛,想来在他眼中一定非常的可笑。
父亲温柔地抚摸我的头,不知透过我在看着谁。
他的心落在远方,遥远的不知何处。
最后,父亲交给了我一把小太刀,那是浅野家相传近千年的宝物,与宗一那把武士刀原是一对。
镜月和花无。
“雪穗。”
父亲唤着我的名。
“是。”
“对这把刀发誓。”
我莫名所以:“......是?”
“我死后,就用‘花无’斩断吧——你与宗一的孽缘。”
我睁大眼,只看到父亲那忽然奇异明亮而睿智的眼眸。
嗓间暗哑,如同哽噎般痛苦难以呼吸,我想要辩驳,但却知道任何谎言在这一双眼睛注视下,只会越快现出挫劣原型。
最终,我只能发出痛楚而诡异如“呃呃”之类的声音。
“如果,你不能斩断......只会痛苦一生,在那时,就用这把太刀了断你自己的生命吧。”
我抽出一小截花无刀的刃,一刹那锋利明亮的光芒化作一簇白灿的流星,直坠入了我的眼睛。
如此得刺痛,以至于我终是落下泪来。
父亲阻止了我拔刀的动作。
“如果不能下定决心信守誓言,便不要轻易拔刀!”
我只觉头重千斤,却无法拒绝。
最终,垂下了首。
“是。”
父亲听到这句,终于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