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那麽好懂吗?把双脚蜷曲起来、整个身子窝在沙发上,黎青无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接着皱了皱眉头。
「我以为你老是嫌我把你生得太女孩子气,虽然我不觉得啦……发什麽呆,」从卧房走出来客厅即发现神游的儿子,连她站在旁边一段时间了亦未曾察觉,王忆欤不免好气又好笑,「怎麽,开始对自己的长相感兴趣了?」好像晚了点,不过不算太迟,她要欣慰他终於「开窍」了吗?
「妈!」心不在焉的模样被母亲当场「抓包」,黎青不自在地红了双颊,「你要出门?」看她的打扮,不像是要前往医院。
近走过半世纪的王忆欤此刻一身端庄的套装穿着,上着淡妆,面容虽偶残有少许岁月的痕迹,但细细推溯回去,不难猜想其年轻时秀丽的容貌、散发灵性聪颖的气质──黎青遗传到不少她的优点,可说是她男性化的翻版。
「有个医学会得赶去参加……难得你在家呢。」她颇为不舍。自从黎青开始实习生涯後,原本尚算规律的作息跑调、时间几乎贡献给医院,加上她也有自己的事业,母子俩一个星期难得碰几次面,每个相处都格外珍贵。「我应该要推掉的!」她很重视私人的培养感情空间,「说这些也没用……黎青,我有十分钟的空档,专门给你的,谈谈你的烦恼吧。」瞄了瞄手腕上的表,王忆欤直接在黎青身旁的沙发坐定。
瞒不了她。黎青微微苦笑。基本上,他和母亲的互动根本犹同平辈的朋友,彼此汲取自身缺乏的经验特质,一起成长。
依他粗浅的「功力」妄想蒙蔽阅人无数的她,恐怕仍须加把劲,何况他压根儿无意隐瞒,相反的他正极需她替他解除某些疑惑和盲点。
「妈……你为什麽想要当医生?」思忖片刻後,他终於问道。
「你也面临这个问题了啊。」没有惊讶,她笑,「我只能说这要自己去体会的,黎青。每个人找到的答案都不一样,而那亦将会是为什麽坚持下去的理由。」
「如果我找不到呢?」倘若终其一辈子摸索不着那个答案,难道注定在其中漫无标地般浮浮沉沉吗?
「那你可以选择放弃,只要觉得勉强。但我也不赞成,因为当初我就曾分析利益得失让你自行选择,即使走别条道路,一样不简单。再说,你是否舍得抛开这些东西?挑战、成就感、荣誉、未知,或一声声微不足道的感谢──并非金钱物质可以衡量的。」她凝望着儿子,「当然,你如果以『赚大钱』作为目标,未尝不可。」
「我不会!」他直觉反驳,然後察觉自己过於激动的反应,不免咬咬下唇。「我没想过要用这样的知识来赚钱……」七年,毕业後对外人来讲或许是为荣耀、地位及权力象徵,他却只觉得肩上的担子益发沉重。
「我也希望我的儿子不要迷失。」王忆欤轻轻搂住他,母子之情溢於言表,不用多余的语言赘述。「我只能说,某些你好奇的答案,在接下去的日子、每个不一样的阶段,会自然而然地浮现。这些得仰赖你本身去寻找了,只要继续,绝对能明白的。」
「……嗯。」闭起眼睛,黎青享受着她的温暖。
他想到蔺小直的「味道论」。最初接触的……即是母亲恩予的生命情感吧,没有时空的阻碍,随时均为一种让人稳定放心的存在。
他的解读,概括了黎青从未接触的领域。怎样的环境际遇造就他脱俗的看法?什麽程度的观察力促成他惊人的敏锐?摆脱掉「医生和家属」这层隔阂,蔺小直愿意透露的是哪些内容,他该如何拿捏衡量对一个外人剖心置腹的尺度?即便名为「朋友」,局面是否依然在他小心翼翼的计算当中?
「妈,同样出发点的内容,你跟『医师』和『朋友』两个不一样立场的人交谈,讲的东西是不是也不会相同?」离开母亲的拥抱、坐正身子,黎青侧偏着头,正色地问。
「你知道吗,就算病人在面对心理医师,多少都带有保留的。类似的防卫或出於意识、非意识,不过奇妙的,『朋友』总是有办法可以破坏这些虚幻却巩固的防备。」她说完,看到黎青彷佛又独自陷入发呆的思考境界。
「是外套的主人──那晚送你回来的朋友,激岀这些疑问的吗?」利用仅剩不多的空闲,她大胆臆测。
跟蔺小直道别後、回到家中,他赫然才发现自己身上犹穿着他暂借的御寒外套,连忙冲到阳台、只是暗黑的街道唯剩街灯点缀,哪里还存那抹银色车影。他们也不曾想过要留下对方的联络方式……所以,他的外套洗净後一直挂在黎青的衣柜,找不到主人。
它非属黎青平常穿着的习惯品味、且他不太砸钱在衣服的添购,加上难得的夜归,透过大楼管理员的形容描述,王忆欤得知了蔺小直这个人的存在。
每次,打开衣柜拿换洗衣服时,视线总常不经意扫过那件看起来似乎孤零零的外衣,此刻蔺小直的模样、话语,便伺机窜入他脑中,提醒黎青蓄意的遗忘。「他不算『朋友』……只不过是之前实习单位里遇到的一位病人家属罢了。」不够坚定的语气,彷佛一并显示出他所踩踏的坚持愈来愈薄弱。
「病人家属,没规定不可以作朋友啊。」拍拍黎青的肩膀、王忆欤给予他支持的鼓励,「不必凡事都只看那多一层的关系。」
「好啦,我该出发了。」她站起身、向他道别,「加油吧,未来的大医师。」
挥挥手、拿着资料袋,王忆欤为了这十分钟付出的代价是必须马不停蹄地加快动作。
瞧她匆匆忙忙的样子……黎青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引得哀怨的一记眼光。
虽然大部分的疑惑依旧得靠自己去发掘最能接受的答案……但至少,他觉得某些蔽天的乌云被拂散了。
下次,蔺小直口中的「again」一旦降临……倘若有那麽一天,他应该会考虑跨出一步,试着和他作「朋友」吧。
黎青还记得那份微微的动容──当听见蔺小直自己讲着、对他没分界得清楚时,他当下亦想坦言,「医生」这层角色并非他由衷的选择。
落单的外套,有机会重回主人的怀抱吗?谁都说不清楚。
☆☆☆☆☆
大学毕业後,服完兵役,他凭着日前预谋而存的积蓄,到国外学院修了两年的学分;拿到学位时,又意犹未尽地留连欧洲各国,是在学技术、增见闻,亦替自己扩展视野与人脉。
同样的地方他不喜欢待上太长的时间,他颇为享受迁徙漂泊的变化滋味。若不是一通心血来潮的问候电话、藉弟弟之口陈述,或许最後他都没机会知晓母亲罹病的消息。
听说癌症每几个人中即有一位患得,机率蛮大的,但他没想到自己的家人竟抽到这支下下签。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单纯只有「我知道了」的了解,很难分析究竟有否其它的心情起伏。
然而他并没有立即返国,就算回到台湾,也是在探望母亲之後,开始忙於自身的事业。
做他这行重视人脉口碑和契机,刚好有位外国朋友介绍一门不错的生意给他,他不想错过,积极奠定工作室的蓝图、让它逐渐步上轨道。
八成有人会觉得他冷血……不过,他跟家人间的感情便是如此,适当的互动犹在,却也不特别亲,始终维持一段无形的距离。
他不算称职的孩子吧。什麽样的原因造就现在被指为「伪善」的自己,他已经疲於去追究了。
蔺小直第一次跟黎青打照面,是趁空档和家人交班耗在医院病房看护母亲的时候。
那时黎青尾随一群身着白衣的医护人员,若干人浩浩荡荡地闯入宁静的病房──盛大的场面与其说庄严隆重,倒不如归类成一出短暂的闹剧较为恰当。
似乎每个领域都有一门旁人没办法插手、跨越的文化。他先前曾听说医界重视伦理制度,而亲眼目睹之际,只觉得好笑;一些长官级、主任头衔的医生「大驾光临」,他不像其他人摆出一副摇尾乞怜的姿态。
悠哉自若地坐在靠壁的陪客椅上,翻阅自己带来打发时间的书籍,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他首次注意到了黎青。
直觉地,他就是知道黎青并未具正式医师资格。
他太年轻、青涩,太刚直、正义,眉宇间尚透露着些许旁徨和不确定,跟另外一面的坚持、抱负巧妙混合。
雕塑得宜,将是一块叫人惊艳的璞玉;不过,处於医院这般人事我虞我诈的场所,势必会吃到一些苦头。有技巧地凝视着他,不露出破绽,蔺小直悄悄笑了。
坦白而论,他对黎青印象算深刻──在一堆记不住的面孔里,他出色的外貌总特别占优势;除此之外,是他浑身透发的一股「不甘屈服」的生命力及对某些「真相」的积极渴求、不愿顺流地妥协,那样强烈的磁场不着痕迹地震撼了他。
令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摧毁他巩固的信念,一睹他俏逸脸庞失色的瞬间……蔺小直不否认自己骨子里其实带有某种程度的劣根性。
可是,他更期待见到黎青的「信念」实现的那一天──与其彻底毁掉一个渺茫的希望,他选择继续被动地等待。
漫无目的地漂流太久,他判断不出眼前这名人儿是不是一块浮木、汪洋中的唯一生机,即便已陷自身难保、载浮载沉的窘境,也宁可采取观望的态度。
他的「伪善」指责,不啻为蔺小直意料之外的……惊喜。
黎青也有同样的防备,两人彼此清楚,谁都占不到谁的便宜。他错在低估了对方不一样方式表现的敏锐,和科学人的洞察力,才使他窥破自己长久来惯戴的面具。
距离上一次听见这词眼多久了呢?依稀记得尚在念高中的时候,某位男孩子曾经明白地说过,因为他们根本隶属同一类型的人。
然而黎青不属於他们,蔺小直这麽以为。所以别於最开始纯粹好奇、可有可无的心态,他扬生初步探究的念头。
蔺小直犹在观望,不过换了迥异以往的方向。他设下饵,睹黎青的反应、也睹两人之间可不可能再出现偶然的相遇。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其後,again,他会从黎青身上发掘出更多令人惊奇的东西。
会有那天的。想起遗落的外套,丝毫不觉可惜的笑容在蔺小直脸上缓缓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