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里藏琴一曲终,华山踏雪无人归。
长歌门,青竹书院。
悠扬一曲百转千回。指尖轻拨,指腹按弦,琴声悠悠飘荡。一身素衣白裳,青丝薄纱随着迎面拂来的东风舞动。光明鸟跃,外头的雀儿吱吱喳喳的弹了进来,一头白鹿扬起雄首,优雅轻慢的踏过书院如海浪般的蓝色布幔。
「又是首好曲。」来者一头华发,背负太极剑,一身厚重的道服在此时显得有点闷热。「曦沐,你的琴又更加进步了,比之前连个单音都会弹错的要好太多了。」
杨曦沐缓缓的抬起头,过於苍白的脸蛋显得文弱,那双灰色的眼眸充斥的淡漠,他一手撑起虚晃的身子,另手抽出了琴中剑直指着怜墨。
「滚。」声音透着清冷从他那张鲜红的嘴中吐出。
「我说曦沐,你我认识了数十年,你也不必这麽排外嘛,你想想你小时候那麽可爱,在我身後叫着道长道长的,那可令我怀念哪……」怜墨走上前,剑尖抵在了他的喉前,只要再前进一步就可以轻易的刺穿,「看在本道长那麽帅的份上,可饶了我不?」
「滚。」
依旧是同个字,听了,怜墨也只有无奈,想了罢便转身离去。
什麽时候,他开始那麽在意他的?
望着怜墨离开的背影,杨曦沐倏然跪下,身体止不住的发抖,冰冷的四肢传来着阵阵的痛楚,甚至该说已经痛的麻木,以至於他可以轻易的伪装淡然无事的表情。
他的指甲早已剥落,方才弹琴是他的执着……若有朝他连琴都无法弹了,那个人还会再来麽?
望着分明已经没有指甲的指尖,那里从未流出过一滴的血液,彷佛就像个死物般冰冷僵硬无法动弹,就连个简单的拨弦也是刻苦艰辛。冷汗淋淋,倒躺在地上的他只能露出凄凉的笑容。
这个状态,是他刚见到怜墨时便开始了。
怜墨是他的道名,他从未亲口说过他真名,他只说,他惜墨,所以怜墨。
第一次遇见怜墨是在千岛湖游历,那时他才志学。
他学艺不精,但至少可以在陪人边游湖边弹琴赏景转个小快。
千岛湖和长歌门很相近,那儿的风光景盛美不胜收,天光云影共徘徊,水面上倒映了整个蓝天,行过的游船彷若划过了天际。
「小哥,那边有个道长要你给他弹琴。」岸上的船夫指着不远处的小舟说着,「他说价钱好谈,但就指名要你。」
闻言,杨曦沐点了点头,还稚嫩的脸蛋漾着灿烂的笑容,抱紧了比他矮一截的琴,向那小舟奔过去。
在舟上,那道长一头华发和一身蓝色道服,手上紧紧的抱着剑,眼光尽是放在四周的景致上,而他杨曦沐就这样一曲一曲的弹着,等着道长喊停或是说些什麽,他眼睛一直往道长那边瞄,却发现道长还是望着外头什麽话也不说,一脸凝重,像是在想着什麽。
分心盯着道长,让他不小心弹错了一个音,结果一慌乱,所有的音全部都弹错……一首优美的曲子被他弹的像乞丐在敲碗乞食。仓惶间,他发现道长已经是看着他,嘴角微微的上扬。
「孩子,学艺不精,还学人出来卖艺?」道长一手抱剑,一手撑着头带着笑意看着杨曦沐。
「我、我……我只是不小心弹错了个音而已……」越说,他的头就低的越低,「虽然後面弹错的……挺多的。」
道长轻笑了一声,他说:「去年这时候,我也跟个人来过,这里的景物跟当时的一模一样……」
「那道长您今年怎不跟对方一起来了呢?」杨曦沐一脸好奇的盯着道长问。
「今年啊……」道长叹了口气,眼神带有着些许的悲伤,「那时他还吹着玉笛,只是……如今再也听不见那笛声哪……」
当时的杨曦沐以为道长和对方决裂了,从未想过其他,「道长您是不是惹恼对方啊?要好好的向对方道歉,赶日儿再来这边一起游湖听琴!」
听见他说的话,道长的表情是有点僵住了,过会儿才又露出一抹笑容,道:「是啊……说的也是……」
听道长附和了他的话,杨曦沐很开心的说:「道长,我是杨曦沐,长歌门弟子。道长若改日有空欢迎再来,到时曦沐我一定再为道长弹琴!」
「贫道道名怜墨,请多指教。」怜墨一手揉上了杨曦沐的头,将他整齐的头发揉乱,「真是人小鬼大。」
「哼!我才不小呢!」杨曦沐双手护住自己的乱发,「道长才是人大鬼小!」
「噗……哈哈哈哈……」怜墨乐得开怀,「你这孩子还成精了呢,哈哈哈……」
「你才成精!」
「来,叫声道长听听。」
「我不!」
「叫!」
「不!」
「叫啊……」
「我不……」
那时,是杨曦沐最快乐的时候。
而他也是在那时候开始喜欢上怜墨的。
「怜墨,你到底惜什麽墨?」杨曦沐抱着琴,修长的身子比琴高了许多,他望着怜墨手执毛笔,笔尖的墨已滴落,却还不见他写一字,「你看看你,都已经过了几刻了,连个字都没写还浪费了墨水,哪来的惜墨……」
碰——
一声巨响让杨曦沐颤了一下,怜墨手中的毛笔砸在桌上时,在宣纸上如同孔雀开屏般喷洒出去。
「杨曦沐。」怜墨的声音很冰冷,如同窗外的冰雪般冻结了整个空气。
这里是华山。自从杨曦沐可以离开长歌门独走江湖时,他第一件事就是到华山找怜墨,整个华山都不知道有人叫怜墨,甚至是到纯阳宫里询问,那些人不是露出困惑的表情,就是一脸难以言喻,让他找了很久才在华山之巅附近找到了他。
「我说过什麽了?」怜墨抬头望着他。
杨曦沐低下头,耳根子红透,颤抖着声音说:「不、不准询问,不准多嘴……不准诬蔑……」
「所以?」站起身,怜墨手负在背後。
「对不起……我错了……」当时杨曦沐弯腰道歉的时候,忽然感到脑子一晕,重心不稳的向前倒去,重重的倒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怎麽回事……?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杨曦沐勉强的支起身子,却又马上倒在地上,力气随着时间快速流逝,四肢的血液感觉在逆流,连尖端也开始感到冰冷。
「你在做什麽?」怜墨走向前查看,可他看到杨曦沐的脸色时,脸色顿时转为震惊。
杨曦沐的脸上完全没一点血色,唯独了那嘴鲜艳如血。
这是……
「怜墨……」杨曦沐眼前发黑,他只知道怜墨站在他的身前。
「没事的,闭上眼。」他将手覆上杨曦沐的双眼安慰道,然後小心翼翼的抱起杨曦沐走回温暖的房中。
杨曦沐後来才想起,那是他第一次病发,然而,怜墨只当他是染上伤寒。
後来,他的发色逐渐消退,就连墨色的眼瞳也成了淡灰色。
那年,他陪着……或许说是自己执意跟着怜墨来到了万花谷。
「说起那道长也真是可怜……」
坐在一旁的凉亭内喝茶等候怜墨回来时,杨曦沐听到一旁的人正在说着怜墨的事,变竖起耳朵认真的听。
「可不是,师兄都已经逝去了那麽多年……」一名万花女子拿着坚果喂给了身旁的松鼠,「师兄也算是被他害死的吧?」
逝去?害死?
杨曦沐不知为何站起身走到了她们的面前,露出了一抹温和的笑容,拿出那把已饱经风霜的琴对着她们说:「姐姐们,我可以在一旁弹琴并听你们说麽?」
其中一名万花女子看见了杨曦沐的模样,脸上惊讶的表情完全掩不住,她伸出手执起他一缕发丝,道:「难不成你这孩子也是……」
「也是?」杨曦沐一脸疑惑的望着对方。
「不、不……没什麽。」万花女子摸了摸杨曦沐的顺发,然後拉着他坐了下来。「来,让姐姐们告诉你那道长的爱恨情愁,你就随意弹个小曲吧!」
简单的宫、商、角、徵、羽五个音,串连成一段如神仙飘渺的曲境。时而云雾缭绕,时而银瀑奔流,时而溪水潺潺,时而鸟鸣花悦……
一首曲毕,杨曦沐的指尖颤抖。他的指甲有一片剥落了,很痛却没流出一丝血液,而他也听到了有关怜墨的过去。
怜墨,本名是蓝鶄,出生於纯阳宫。他在某次拜访万花谷的时候,喜欢上了一位名叫花矾墨的万花弟子,然而当时生性害羞的他却从未表白过,反而如同好兄弟般的一同游历四海到处走玩,亲密的程度令人称羡。
可是花矾墨性格也比较内敛,他不敢轻易脱口而出他喜欢对方的事儿,深怕是自己会错意,反而最终连朋友也做不成,因此这两人对於彼此的感情都是猜测,虽然他们互相喜欢彼此。
直到有日,花矾墨染上了诡异的疾病。
花矾墨全身上下冰冷,脸色、体色和发色通通如纸般通白,唯独那唇是鲜艳的红色……
後来有江湖传说那是一种情疾,名为「纸紮症」。患有这种症状的人直到死前必须要有喜欢他的人咬破他的嘴唇,流出鲜血後方能恢复,只是那已褪掉的色彩无法复原,但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可是,那时候的蓝鶄已回去纯阳宫,在获知此事赶去万花谷时为时已晚,花矾墨已经离去了,独留下一墨一毛笔和一箩写着他名字的纸卷。
再後来就是他自改名为怜墨,意是惜墨而怜墨。
「该回去了。」
怜墨的声音打断了杨曦沐的思绪,他朝着杨曦沐伸出手,「别听这些人说三道四,该走了。」
将琴背到了後头,杨曦沐安静的点点头,手放到了怜墨的手中。
好冰。这是怜墨的内心第一个想法。
「蓝鶄,好好对待那个孩子。」那位一开始拉着杨曦沐坐下的万花女子一脸认真的对着怜墨说。
怜墨什麽话也没回,拉着杨曦沐直接走了。
跟在後头的他,逆着光,只觉得眼前太过刺眼,那也是他最後一次跟在怜墨的身旁,後来他便回去长歌门,不再离开。
因为,他牢记着那万花女子所说的话……
其实他只是希望……别再受到伤害了……吧?
「曦沐……」
当杨曦沐张开双眼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怜墨担忧的眼睛。他无法去回想,从何时开始,怜墨就那麽喜欢到长歌门找他……
「滚……」杨曦沐的声音很微弱,他的眉头皱起,殷红的唇鲜艳欲滴。
「曦沐,你不能好好的理我麽?」他痛苦的低下头,额触额感觉杨曦沐的冰冷,「我,不知道该怎麽说……你……」
「我是杨曦沐,不是花矾墨……」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一把推开了怜墨,努力的站起身,拿出怀中的小刃指着怜墨,「而你,是……怜墨……还是蓝鶄……?」
「我……」
此时,怜墨是慌了,他喜欢的是当年的花矾墨,如果现在为了救杨曦沐,他并不是真的喜欢他的话,那一旦咬破了唇……杨曦沐是不是会死?
如果……他死了……
「当时,万花谷的姐姐有说……发病的缘故是单相思,所爱之执……」杨曦沐一刀划下,轻易的斩断了自己左手的四指,除了拇指,「你看……连滴血也没有……哈哈……我好恨……」
「你!」怜墨上前去夺取杨曦沐手上的小刃,却不小心踩到了杨曦沐刚切落在地上的手指,他的脚一移开,那些手指早已成纸般的扁薄,像是个虚假之物……
「看……那就是病症啊……纸紮症……纸紮……」杨曦沐接着大笑,他的华发如群魔般乱舞在空中,疯癫的模样让怜墨感到退却。
「我一个人爱着你……我真的……为什麽……为什麽……」声音越来越小,周围只剩下杨曦沐大口喘息的声响,过了很久他才又幽幽的道:「你知道麽?……我为什麽……要你滚……麽?」
「相思越相见,疾缠病深耕……」
说完,他的双眼流下了血红的泪水,一个咬牙奋力的咬破了自己的红唇,澹然而凄凉的笑容绽现在他的脸上……
「曦沐!」见着杨曦沐的身子向前倾倒,怜墨马上上前抱紧了他,然而,怀中的人早已没了生息……
「曦沐……曦沐……」怜墨摇晃着怀中的杨曦沐,那如同纸般的轻盈让他感到不实际,彷佛这就只是个纸人罢了。
「哈、哈哈……」怜墨抱着杨曦沐的屍身仰天大笑,他一身的道服被杨曦沐流出的血液染成绦色,「哈哈……连天都戏我啊……哈哈哈……」
後来,据长歌门弟子传闻,一位身穿绦色道袍的道长,抱着杨曦沐走了。走去哪,谁都不知道。只知道,偶尔道长会出现在发生诡症的地方,提供治疗恢复的方法,而见者都称那道长早已疯癫。
再後来,也有人说,他曾看见道长身边跟着一位白发白衣,一身皮若白雪般走在华山之巅。
然而其事真伪,便无从考证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