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他仅仅是感冒,但吃药吃了好几个月後,我开始注意到不对劲,他没有任何常见症状,咳嗽、流鼻涕、发烧都没有,然而药却吃不停,我很担心他是否学坏了。
加上越来越难跟他聊上天,常见到他眉头深锁地看着笔记本,也失去平常的俏皮,写文也没有笑容,即便找了些生活琐事想让他当题材写,元凯也毫无干劲,这让我越来越担心。
有天路过他的座位时,恰好他去厕所人不在,就看了几眼桌面上的药袋。
百忧解……,除此之外还有好几种药,我看不太懂名字,但从第一项来看貌似与忧郁症有关,我抿了抿嘴,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当元凯回来时,我紧张地看着他。
「怎麽了?啊我感冒药没收好,最近都没睡好身体又变差了。」
边说他边收拾着桌上的药袋,还咳了两声想圆满自己的谎言,但手忙脚乱的动作已说明一切。
我没有拆穿他,应该说我也不知道该怎麽做比较好,回到座位沉思片刻後,我用手机约他晚上一起吃饭,告诉他由我请客。
说是吃饭,但我们两个都食不知味,各自的咖哩饭都吃不完,做後决定坐到泰顺街小公园的凉椅上聊天散心,路上还顺便买了些啤酒。
「最近总觉得高兴不起来,生活越来越无趣了。」
几罐黄汤下肚後,元凯脸颊泛红,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我很想笑他,但我自己也不胜酒力,无法自制地傻笑起来。
「怎麽说?」
「最近老是想着要如何才能把自己的作品推广出去,结果还没成功,反倒丢失了写文的热情。」
说着,元凯又乾了一罐啤酒,空的罐子在他手中渐渐被捏为一块小金属,即便如此,他依然发出不满意的啧啧声,手臂不断地用力握紧。
「怎麽会突然这麽急?我觉得你以前的作品很棒呢,反而现在的我比较不爱看了。」
「你有想过未来要做什麽吗?」
元凯将手中的金属块丢到一旁,眼神犀利地看着我,我像被野兽盯住的弱小动物似的,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嗯……就顺其自然吧?反正还年轻,用时间换经验也还可以。」
我歪头思考後回答,然而元凯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用羡慕又有些愤世嫉俗的眼神看着我,与他上衣上的标语「永不放弃」形成巧妙的对比。
短短地几秒眼神接触,漫天的落寞与失败感朝我袭来,有短暂的一刻彷佛看到眼前有只吃人猛兽正张牙舞爪的看着我,而我只能瘫软在原地,任何抵抗都是无效的,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真好,我家人并不支持,他们很希望我赶快赚钱,赶快经济独立,写作在他们眼中是件很不值得去做的事情,我好想……。」
说到这里他开始哽咽起来,哀怨中又带着点气愤。
「我好想证明给他们看,我做得到,但现实的状况不允许我这麽做,我无法不想着生活费惬意地跑着活动,而当我想妥协时,我却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麽,除了写东西以外我什麽都不起眼,我不知道该怎麽办了。」
看着一个男孩在眼前哭起来,我当时也是醉了,没有想太多地拿着酒就递给元凯,想让他多喝些酒冷静冷静,藉着酒意把沉积在心中的压力彻底纾解。
「那就不要管他们?毕竟生命是自己的,你的命运应该由自己决定。」
「呵……难,一来是经济命脉掌握在家里,二来……我不想跟家里吵,无论如何,家总是生命中最後的避风港,家人也是唯一可以放松面对的人,虽然我不太相信就是了。」
那一刻,我稍微瞥见了名为现实的怪物正压迫着元凯,过去他用温柔承载着一切,将情感寄托在写作上,但在面对怪物的残酷下,写作这条路也即将封闭,内有家人的不谅解,外有经济的不乐观,难为他了,但我也帮不了什麽,只能试着安慰他。
「其实,我觉得你很棒啊,虽然不是主流会喜欢的写法,但我觉得是有机会的,只是你的伯乐还没有出现,再坚持下去我觉得会有收获的。」
「况且,写文是你做了会快乐的事情,这不是钱可以换到的,现在不挑战一波,老了会後悔的。」
听了我的话後,元凯哭得更厉害了,我不知道该怎麽鼓励他,因为我没有想这麽多,对我而言时间到了自然一切都会顺遂,又何必刻意去争些什麽呢?
以前只听说过眼泪是女人最强大的武器,看来这样利器用在男生身上时也很可怕,那晚他的哭泣声持续了二十分钟左右,我看了看喝光的啤酒罐堆,犹豫着要不要多买些饮料让他补充水份。
哭泣声渐渐停歇後,元凯看着天空沉思着,时而充满斗志,时而又面露消沉,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一个人在内心斟酌着梦想与现实。
永不放弃四个字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在微弱的灯光下忽明忽暗,我无法帮助他什麽,脑海中只闪过一些常见的心灵鸡汤,但那又有什麽用呢?
「突然想到一首歌,你会排斥老歌吗?」
元凯突然问道,我摇摇头表示不介意,他看见我的回应後很自然地开始拨歌。
「拥抱着甜蜜回忆珍贵却都不值钱
计算着我的梦想和现实之间
该不该就此妥协。」
「我好喜欢写故事,对我来说那是最大的生活重心,你知道吗?我曾经高中时想过要自杀。那一晚我对着窗外看了自以为是对这世界的最後一眼,然後服下毛地黄打成的汁液,心想这样就能结束这无趣的生命,不必再被虚伪又繁琐的人际束缚,然而没有死成,後来就开始把心中的想法写在笔记本上纾压,渐渐地发展成现在这样,没有写作我可能撑不到现在,而这个支柱现在就快被现实击垮了。」
一边说着元凯又开始哽咽起来,我赶紧坐起身拍拍他的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说这麽多话,却也是第一次,完全不知道该怎麽回话。
过着相对平稳许多的人生,没有经济压力、朋友也很自然就能交到,本身话又不少,让人容易亲近,他的烦恼我没有想过。
没有经历过严寒的夏虫不能与之谈论冰冻;没有独自过痛哭的人不能与他谈论悲伤;那没有为了某件事情而拼命绞尽脑汁的我,真有资格想为元凯做些什麽吗?
人因梦想而伟大,元凯就像黑夜中闪烁的一颗星,而我只能算在一旁陪衬的夜幕,虽然活到现在无忧无虑,但我也真不知道自己未来想要什麽,只是麻木地过着日子。
「抱歉,一下子说了这麽多,别放在心上,对了,我还要赶稿呢,有几个比赛快到期了结果我还没完成,垃圾收拾一下就回去吧。」
元凯站起来开始收拾着,看着他的笑容我有种虚幻感,他太习惯掩盖自己的弱点,以致於让我不明白那只是种防卫,抑或者是酒後暂时忘却烦恼所出现的。
「那个,压力别太大耶,然後身体要好好顾,要好好吃药喔。」
「哈哈,怎麽突然跟妈妈一样,别担心啦我会的,虽然我觉得我没病,你看我还是笑得出来啊。」
元凯做了个夸张的笑脸後说道,然而眼角的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下,我装作没看到地打包垃圾,元凯伸手抹去眼泪後说道。
「那个药我是吃心安的,我没病很健康,只是压力是大了一点没错。」
「有困难时要说耶,想聊天打给我也行,无论何时我都会为你而接的。」
「好,哈哈哈,对了有机会的话我帮你写个故事吧,不会介意吧?」
「嗯,当然,帮我写个很棒的女朋友我会感恩你的。」
那天以後,元凯更加专心的创作,我也不好意思找他,生怕打扰到他的灵感,也就慢慢淡了,没那麽常连络。
当然还是会一起聚餐聊天,听他说自己又完成了几部作品,又投稿了几部到出版社,看着他眉飞色舞的神情,我高兴极了,那个记忆中为了梦想不断努力的元凯回来了。
至少在当下我是这麽以为的,然而结局却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无论是那句承诺,抑或者是元凯的心,最後我也没能真实地碰触到。
後来升上大三,忙碌程度不是一二年级时所能想像的,也开始感受到出社会的压力,同学们的话题从课业与社团渐渐转为未来要做什麽,我也在烦恼未来的出路。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小雅房,虽然很热但房租便宜,我也就不太计较,而元凯则是住在家里通勤,每天花一个多小时坐车上来台北,让我们之间的交流更少了。
见面时他依然抱着笔记本在书写着,听他说投稿了好几项比赛,都石沉大海让他有些气馁,不过也刺激他更努力创作,想要有一天被看见。
「我投了最喜欢的出版社,他们出版的小说好好看,希望我也能在里头出版一次也好。这次写了我认为能力所及最好的故事,要是上了的话我请你吃饭。」
那天元凯雀跃的表情我还历历在目,他很有自信地等待着出版社的回信,相信自己能被看见。
然而世事无常,并且现实是残酷的,并没有真正的公平。
收到回信的他,雀跃地点开信箱,然而等待着的只是绝望。
陈同学好,你的故事创意十足,但文笔还有进步空间,欢迎你下次再接再厉,期待你未来能有更棒的作品。
更糟糕地还在後头,元凯的故事被刊登出来,但作者不是他,而是另一位出版社旗下的作者。
严格说来是部分内容,被移花接木地连进故事里,本来被拒绝後元凯只是静静地关掉网页鼓励自己再加油,在看到小说的部分内容与自己的故事一字不差时,他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闭上眼睛开始撕小说。
在那之前,元凯是爱书如命的,只要稍微折到或污损就会心疼的那种人。
那天之後,元凯变得更加沉默了,没有了大一的活力与大二时的偶尔俏皮,只有一股对世界的愤恨萦绕在他身旁,不知为何,让我想起第一部看到他的故事,那个疯人,努力地想对抗世界,扭转未来,最後却什麽也做不到。
後来在某个大三难得有空的假日早上,我读完元凯完成的作品後,本以为能换来一丝小清新,却感觉愈发不舒畅,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华美气质反倒掩盖了背後朴实的意义。
那是一篇爱情小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次写这样的题材,元凯特别兴奋,他的眼角尽是喜悦,一边哼着歌一边摇摆着,像是期待着隔天出游的小孩子,而随着我摇了摇头,欢乐的气氛不再,元凯的表情也蒙上一层阴霾。
「……不好吗?」
元凯担心地问,两只手的手指不安地互相把玩着彼此,下嘴唇也被他咬得破皮,我不敢看着他的眼神,只比着笔记本上的内容跟他说说心得。
「像这边,我觉得太夸张了反而少了朴实感,现在读你的文也少了过去的一种可以沉思的空间,与读者的距离也变远,整体变得超级娱乐化,我觉得可惜了。」
听见可惜了三个字,元凯身体震了一下,半刻没有动弹,貌似还在震撼中无法自拔,我轻拍他的肩後,便去打工了。
打工内容算是很轻松的,只要穿着布偶装站在路旁摇旗子就好,起先看到布偶装我是有些排斥的,但公司坚持这是新的行销手法,为了钱我也必须妥协。
那天不知为何特别的热,穿着布偶装站在十字路口上就像是酷刑,风吹过时,汽车的废弃使温度不减反增,还带来一股臭气,四个小时的班上完後,我感觉像被罚站了一整天似的疲劳。
在捷运上享受冷气的吹拂小睡了片刻,手机震动了几下提醒我有讯息,但我没有特别注意,直到离开捷运站走回家,带着满头大汗回到自己的房间後,我才看到手机上显示来自元凯的未接来电,有好几通,还有一封简讯显示半小时前寄的,推算回去恰好是我在车上睡着的时候。
好累……,我不行了。
我一边骂着通讯品质的糟糕,一边回拨回去,然而电话另一头没有接。
後来我用通讯软体密了他一些话後便早早休息了,隔天的早八让我不敢轻忽,为了早点毕业我不敢放弃任何一点学分,至於元凯,当时的我以为还有充足的时间能陪他聊开心事,就像在小公园的那一夜,放下心防敞开来谈天,然後隔天一切又将回归美好。
然而接下来我没有见到元凯出现在课堂上了,一周後接到元凯妈妈的电话要我见他最後一面时,我还以为是在整人,直到见到他的遗照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一切都是真的。
说来讽刺,遗照上的元凯笑得比平常灿烂许多,比起那天酒醉时带有苦味的笑容,照片上的他笑得非常真心。
「唉,我们家元凯说有东西留给你,一个小盒子就放在他房间,阿姨我没有动,你自己去拿吧,他说过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元凯妈妈说完後,便转身忙着处理丧礼事宜,不知道是好奇元凯留给我什麽,抑或者想逃避眼前丧礼景象,我进到他的房间里。
橘红色的木制盒子孤零零地放在桌上,一旁还有他写作时固定会挂在手上的手环,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笔记簿,我翻开来阅读没多久,眼泪便扑簌簌地流下。
那是一个关於忧郁症患者为爱与心魔奋斗的故事,内容朴实无华,说实在的以商业角度来看,卖相可能不太好吧,但对我来说就好像回到大一初见到他的那个时候,那个还不用烦恼生计,还不必向现实妥协的元凯所写出的既写实又励志的故事。
故事没有结尾,停在主角跟爱人告白的那一幕,故事里的主角还在等待对方的回覆。也许元凯本想写个成功的结局,但在完成以前就率先败给了心魔,我看着笔记本心中涌现无数想法,却又不敢下笔,怎麽写都感觉自己会毁了他的遗作。
最後我把东西连同木盒一起收进包包,离开元凯家时,还能听见他母亲说着我的孩子没有病、他那麽幸福还自杀真是傻孩子这类的话,我没有仔细听,只是匆匆离去。
若说一位作者会在他的作品里反映出内心,那元凯的作品表现得非常明显,故事里的忧郁症主角与他所喜欢的男孩一起做的事情,我们几乎都做过,除了最後的告白,也许他本来也想过要那麽做吧,但我没有回答他的机会了。
那既是我的故事也是他的故事,是生命里偶然交错的小火花,是盘根错节在一起的线团,他的部分结束了,而我的部分还在继续。
我把那木盒连同日记收在书柜里,偶尔不想面对现实时,我会拿出来看看,彷佛元凯就在我身边,尽管每次收回去时,我也总会说上一句。
「元凯,对不起我没能陪你一起完成结局,无论是现实还是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