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旁忽然落下了一箱沉重的东西,我低头看去,阿姨怒气冲冲的指着那箱东西说,「你想知道你以前的事是不是?你自己看!全部都是你自己的东西!」
我伸手过去要将箱子打开,父亲忽然将我推开,对着阿姨大吼,「我不是叫你全拿去丢,你为什麽要这样?」
阿姨冷笑一声,不屑的语气,「我早就知道她总有一天会来问,你以为你把她的东西全部丢掉她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少做白日梦了,现在她还不是想起来了,你还想瞒她到什麽时候?」
「阿佳!」父亲气到说不出话来。我怔怔的望着他们两人,见到父亲拿起箱子就要离开,我迈开了步伐冲了上去拉住了他。
「还我,爸!你还给我!」
父亲不肯罢手,我拚命的扯住他,箱子从他的身上翻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摔了出来,一叠照片从中散出,上面全都是我的自拍照。
阿姨的声音在我耳边冷冷的响起。
「范翎萱,从你搬出这个家的那天,你就已经跟你爸断绝父女关系了。现在拿走你的东西离开。我一点也不想帮你保留这些丢人的过去。」
回到家後,我将那叠照片摊在桌子上。
那些照片很多都是拍立得的照片,我在各种不同的派对场合的自拍照,与陌生人的合影。浓妆艳抹的自己。
我拿起一张自己的独照,一笔已糊掉的萤红色口红,在照片上随性的写上了一个英文名字:Angela,最後一个a的尾巴一笔划过相片里浓妆艳抹的我,像是要割断自己的喉咙。
我拿着这张照片走进了卧房里,对着墙上那曾贴过东西的痕迹,墙面遗留下来的萤红色痕迹正对上了照片上的出格位置。
一种难以言喻的难堪,促使我我将手中的照片撕毁,一张张的全部撕掉,丢回了那个箱子里,狠狠的用胶袋将箱口封死,丢到了後阳台的垃报袋里。
我反覆的回想与父亲那总觉得有所隔阂的距离感,和不像过去的他的那些关爱,原来这一切都其来有因,我早已经和他断绝了关系。
也许这样也好。
我不再是他的负担,他们也不再需要在我面前辛苦的伪装。
那个星期,我没有到王永杰的墓园去,将自己整天关在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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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上说今年四月难得热得像夏天。
那天我从百货出来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十点。
灯火通明的闹街上,地面还有白日蒸腾的余温,我身上的雪纺纱长裙在无风的夜里显得闷热了起来。
我坐在公车亭里,拿出面纸拭着额边的汗,看着对面骑楼下有个年轻男子正在发动一台摩托车。
他试了几次都没成功,那台旧型的「野狼」像是肺结核末期的病患,只是努力发出一阵又一阵要死不活的咳嗽声。
我观察了他一会儿,有些看不下去,起身越过马路,近看才发现正在急救摩托车的人是张弃扬。
他又试了两下才注意到我。
「让我试看看。」
他迟疑的看着我。
我放下手边装着洋装的纸袋,撩起长裙在侧腰上打了个结,一手按在龙头一手扶住沉重车身,平底鞋在档杆上三段作二的踩半,档杆弹回原位的瞬间一鼓作气的用力踹下,油门一催,车子顺利发动。
我将车还给张弃扬,他目瞪口呆的看着我。
我低头发现腰上的裙结撩得太高,立刻解开,故作没事的说,「可能是车子的CDI出问题,也可能是其它线路问题所以电发不动,这时候只要像这样就能发动了。」
他的脸色显得更加难看了。
我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因为他觉得让一个女生来替自己发车很丢脸?我急着说,「我爸以前常骑这款狼野,我十岁就会踩档了。」
「你十岁……」他似乎不可信的样子。
我解释,「只是很习惯我爸发动车子的动作,自然而然就会了。」
想起自己年幼时像只猴子猛跳的画面不觉得好笑,父亲的摩托车老是电发不动,修好了零件又轮流坏掉,像是跟他作对一样,但他就是爱那台车,那是他和母亲从结婚前就一直相伴的夥伴。
「我的车前阵子撞坏了,还在修理,这台是跟同事借的。」张弃扬说。
我会意过来,「所以上次你到医院是因为撞车才受伤?」
「嗯。」
「那……骑车小心。」
我没话跟他说了,提起纸袋说了声,「再见。」
还没走回公车亭便看到末班车从我的面前开过去,我顿时扼腕,站在车牌前打算再看看有哪班车可以回家。
张弃扬车骑了过来,「还是我送你吧?」
「不用了,谢谢。」
「还是因为你穿裙子不方便?」
「不是。」
「给男生载很没面子?」他捉弄般的笑。
好吧,坐就坐,谁怕谁。我心想着,走过去正要跨上车时,想起母亲总是叮咛,『女孩子该有女孩的样』,我立刻改为侧坐,将纸袋隔在我与张弃扬之间。
想起小时候,父亲都会让我爬上车前的油箱位置,既使我穿着裙子,父亲仍包容我的粗野。
我喜欢手框着油箱口玩,嗅着机械与汽油特有的味道,喜欢在父亲骑骋奔驰时,两手学着父亲抓龙头,额发飒飒吹起,迎向前方,像飞鸟,像奔放的小狼,像我总有一天可以征服这个全世界。
听着「野狼」特有的引擎声,我闭上眼满是回忆,感受的是种种的熟悉。
「你要不要抱紧我?不然很危险。」张弃扬特有稳重的嗓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我才发现,我根本恨不了爸爸。我是多麽的想念他……
我试着抱住张弃扬,触碰到他结实的腹肌的时候,我略感陌生的迟疑了,这是一个成年的男人,我心里这麽想着,差点忘了我也已经成年。
原来成年的我会感觉这麽孤独。
想起了与爸爸的关系,我难受的将脸埋进了张弃扬的背,摩托车的震动共鸣穿进他的身体发出的闷闷声响。
寂寞的声音。
感觉陌生的张弃扬,在这刻变得令人怀念了起来。
「好像……了。」他说。
我离开他的背,风速声很大,我喊着问,「你说什麽?」
他的头微向後倾,对我说,「好像没什麽吃的店了。」
「你还没吃晚餐?」我问。
「我刚下班有点饿,你呢?」
「不饿。」
他没再问。停红绿灯时,路边有间宵夜店开着,他看到了也没打算停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