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夢想之曲 — 14

很多时候,我会被自己爱面子的个性给气死。

明明可以向梁雨禾道歉,说自己讲话太过分了,之後便能和好如初的,却始终提不起勇气,硬要等对方先放下身段。

这种时候,总会有人趁虚而入。

邱毓芯看我跟梁雨禾似乎闹僵了,再次恢复死缠烂打模式,总是在我面前炫耀她的「功力」。

「雨禾雨禾,放学可以去你家吗?」

「怎麽了?」

「有点想念你家钢琴的触感……」妈呀,这种话亏她讲得出口。

「想来弹琴就说啊,什麽钢琴的触感。」那温和得彷佛能掐出一桶水的声音隐隐含笑,令我心头一紧。

我垂下头,刻意闪开了邱毓芯锐利的视线。

「棠嫣。」忽然,一道温润乾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抬头一看,是徐丞,徐婷则跟在他身後。「没事的话,来我们家练琴吧?」

徐婷则对我浅浅一笑。

他们知道我跟梁雨禾目前的情况,总会询问我要不要到他们家弹琴,这一对贴心的兄妹,实在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嗯,好。」我忍住快要掉泪的冲动,「谢谢……」

从徐丞家回去的途中,一个人步行在拉下夜幕的城市里早已不是第一次,灭顶的孤独之感却铺天盖地袭来,内心的一股涩意也彷佛发酵般堵在胸腔甚是难受。

我走得很慢,整条路的喇叭声不绝於耳,我好像能够听到咒骂声与抱怨声满溢整个空间,但我就是不想抬头,不愿面对,像个完完全全的废人在马路上游荡。

杜棠嫣,你再那麽拉不下脸,你就真的要失去一个青梅竹马了。

倏地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冲进耳里,还来不及反应,我被一股力道带往路边,整个人顺势贴上温暖的胸膛。

「……要看路啊。」听到那一贯温和的嗓音,我猛然抬头,瞬间从恍惚中回神。

梁雨禾眼里尽是疲惫,秀眉轻拧,慢慢松开拉住我的手。

我们对望数秒,经历一段尴尬的沉默,我才开口:「你怎麽——」

他直接将手上的袋子举高,「我去超市买东西。」他抬了抬下颚,「快到家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真的是再一个路口就到家了。

既然在家附近遇见了,我是否该把握住机会说些什麽?

眼看就快走到家门前,心跳也跳得更混乱,要说的话依然哽在喉间说不出来。

各自走到家门前,我愣愣地注视梁雨禾,他转过头来跟我说了句:「那我进去了,掰掰。」

我心一慌,连忙喊住他:「等一下!」

他停住动作,再次转过头来。

「我……」一开口,便有一股酸楚涌进鼻腔,难以形容的涩意不断上冲,刹那模糊了视线,我唇一瘪,眼泪不争气滚落眼眶。

似乎这段时间以来我也受尽委屈般。

梁雨禾眼底泛起波澜,见他神色一动,又逐渐走向我,在我面前停住。

我胡乱抹着眼泪,肩膀一动一动的,想说话却又讲不出口。

梁雨禾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手指轻轻滑过我眼角,「哭什麽呢……」

「没、没有……我、我只是要跟你道歉……」我的眼泪疯狂乱掉,完全不受控制,「可是我不知道为什麽会这样……」

他在我颊边的手一停,低声问:「道什麽歉?」

「呜……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讲那种过分的话,」我抽噎着,「对不起啦呜……你一定很难过的可是我现在才说……」

好像听见他轻若风的笑声,他的手移到我头上,顺着头发抚摸下来,「没事,没事。」

现在只要一听见他的声音,我的眼泪就像不要钱。

「你冷静一下,来我家我煮晚餐给你吃吧。」他转身背向我之前,手轻捏我脸颊一下,有些冰凉,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伸手抓住梁雨禾的衣角,很没逻辑地又说着:「呜……对不起……」

对方倒是没觉得不耐烦,只是淡淡说了句:「没事,你别道歉。」语气里藏了多少欣慰与感情,我已经无法推测,「你肯跟我说话,我就很高兴了。」

我心一颤,鼻水都忘了吸回去。

原来谁都没勇气向前跨一步,明明只差一步的距离就能拥抱,明明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却只因为害怕对方走得更远而失去勇气。

当我们在前方回头了,才发觉对方紧紧跟在身後等着。

高中一入学,张老师就向全班宣布,高三下学期,会有固定名额,给最适合的同学到国外的音乐学院念大学或进修,有人说教务处有透露,今年即将有主修钢琴两名、主修大提琴一名有机会被录取。

消息一被放出来,大家都开始议论纷纷。

「主修钢琴有两个人有机会欸,好强……」

「我觉得徐丞跟徐婷最有可能,他们兄妹根本钢琴天才。」

「我觉得是徐丞跟梁雨禾欸,徐婷感觉就不会想出国进修。」

「我觉得一定是他们三个其中两个,音乐天才又学霸根本神等级。」

我也觉得。

现在的局势就是他们三人很被看好,我却开心不起来。

不是因为羡慕嫉妒而感到怅然,而是因为他们之中有人即将离我远去,到更广阔的世界发展自己的未来、实现自己的梦想。

後来,我决定拨了通电话给徐丞,问他如果最後被选上了会出国吗?

另一端沉默良久,他却反问:「你希望我去吗?」

「这……」我心虚了一下,「这种事怎麽能问我意见……」

「因为我会为了你放弃出国。」

耳边「轰」的一声,好像有什麽在心上炸开,促成加速的心跳声。

徐丞又说了:「本来我回国考音乐班就是看能不能再遇见你,现在这个梦想实现了,我也没理由再飞去国外吧,我有我自己的未来要打算。」

听见他的真心话,我的心彷佛也逐渐放晴。

「那,我要跟你说一件事。」轻咳一声,他缓缓道。

「嗯,你说。」

另一端的呼吸声略沉,像在耳际挠着使我有点紧张。

「其实,」我感觉得到他也屏住了呼吸,「我没在那个名单里。」

我的背脊一僵,嘴忘了合拢,就惊叫出来,「什麽?」

所以他刚刚只是在试探我,会不会想让他出国吗?

不对,让我更惊讶的,是徐丞没在名单内。

「吓到你了?」另一端的他却笑着。

「当然!我以为你百分之百被选上的!」我仍不敢置信,「所以我们班到底哪两个在名单里,你知道吗?」

咚咚咚,我的心脏像在敲锣打鼓。

「嗯,我知道。」他平淡的口吻底下彷佛也压抑着某些情绪。

「……真的假的。」

「真的,是徐婷跟我讲的。」徐丞顿了顿,接着说:「她跟梁雨禾就在名单里。」

心里有什麽抽了一下,隐隐拉疼了某个脆弱的部分。

即便这结果可想而知,亲耳听到後胸口依然隐隐发疼。

「如果徐婷被录取,她会去吗?」我问得小心翼翼。

「她的个性你也知道,她说能去就去,没录取就在国内把这条路走好,那是她的命。」

令人莞尔的回答,就是徐婷的风格。

但似乎,好像,彷佛,我更在意另一个人。

「你跟梁雨禾和好了吧?」我还未开口,徐丞就问了:「如果是雨禾被录取,他会去吗?」

不知为何,我忽然提不起劲继续这个话题。

「还是我换个问法,你会希望他去吗?」

「这真的不是我能够为谁决定的一件事——」我吁了口长气,既无奈又酸涩的感觉在全身流窜。

「棠嫣,很多时候,你知道你不能帮谁决定某件事,可是别人却可能因为你而改变自己的想法。」他一字一字清楚说道:「你在逃避。」

他说,我在逃避。

好像能感觉到他趴在琴键上仰头看进我眼瞳的模样,那一注视,心思就会被全然看穿。

除了逃避,我还能做什麽呢?

「可是至少,你一定不会出国。」我试着让语调有些轻扬,「对吧?那个弹〈卡农〉给我听的小男孩。」

徐丞笑了起来,声音在耳畔低回:「你知道你什麽时候最可爱吗?」

「什麽时候?」

「说情话的时候。」

「……我要挂电话了,手机烫。」好险他看不见我的面红耳赤。

将发热的手机晾在一旁,我瘫在床上,陷入茫然。

我只能窝囊地说些被包装好的话,才能假装自己没那麽在乎。

能暂时骗得了别人,却始终骗不了自己。

後来,徐丞跟我分析,因为徐婷和梁雨禾在个人发挥的方面比他突出,能抓到整首曲子的核心,而他自己觉得在个人秀方面还有进步的空间,所以徐婷和梁雨禾会在名单内是毫无疑问的。

春天的脚步远了,夏天也就近了,大学的录取名单也即将公布。

但最受人瞩目的,是我们班究竟谁最终被国外音乐学院选中。

那天,天气格外晴朗,我要去扫区打扫前,被邱毓芯叫住。

平时她的眼神不是嘲讽就是嫌恶,这次眼底竟然有笑痕。

好像要向人炫耀一种胜利。

「干嘛找我?」我沉着脸,表现出一副慵懒的样子。

「聊聊天而已。」她依然是那含笑的表情。

我不禁觉得荒谬,「我们的交情已经到可以聊聊天了?」

「都快毕业了,讲话就不用那麽带刺了吧!」她的态度异常平顺使我全身爬满鸡皮疙瘩,「你会在国内读大学,对吧?」

「是又怎样,你什麽时候变成那麽关心我的未来了?」

「我才不是关心你的未来,别自以为了。」她微微上挑的嘴角透露了一丝嘲讽,「你在国内那我就不用担心了,只是我突然搞不懂……你们两个各自都在想什麽?」

我们两个?她现在是跳到哪个话题上了?

「雨禾决定出国,我原本以为你可能会跟去或他放弃这个机会留下来呢!」

我胸口一紧,怀疑自己刚才听到了什麽。

决定出国……是什麽意思?什麽时候决定的?

见我一脸愕然,邱毓芯皱起眉头,「怎麽?你还不知道雨禾是那个唯一被推选上的吗?」

唯一被推选上的……

「他还没告诉你啊?」她的眉头锁得更紧,眼底闪过一抹惊讶。

「我没听他讲过。」我的喉间一阵乾涩。

「什麽啊,我以为他有先跟你说呢。」她像想起什麽似的忽然拍一下手,「啊,可能是他刚接到通知就被我拦截到了,我好奇就先问他了……」

莫名地,邱毓芯的声音感觉越来越小,我的心也逐渐下沉。

我并不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

明明决定出国的是他,为什麽却好像是我要离开,胸口涩得难受?

「杜棠嫣,杜棠嫣!」邱毓芯提高了音量,将我飘走的魂唤回,「发什麽呆啊我还在讲话欸,我刚刚说,所以雨禾也不是为了你而留在国内,他的牵挂根本不是你,所以你也别装得跟他纠缠不清的样子。」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那麽清晰地烙印在我心口上,然後再慢慢撕裂,变得脆弱而不堪一击。

她凭什麽有资格说那种话?

「我跟我家人商量以後要出国进修,可能我现在不是那麽突出,但我只要努力求精,我也会成为配得上雨禾那样优秀的人,我们以後可以合作,可以在国外一起发展……」她铺着完美而灿烂的梦想之路,像在嘲笑我的逃避与无知。

到底为什麽,我的心会有种被侵噬的疼痛?

「杜棠嫣你听好了,你再也不能阻止我想要追求什麽,我很清楚我要的,我会坚持到底,我不会像你一样,欲擒故纵,总是逃避假装自己都不用负责任!」邱毓芯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责备。

在她面前,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个做错事的人。

而我不知道,今年夏天,我将会看见并认清内心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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