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梁雨禾家客厅的天花板,然後我正躺在沙发上,身上不知道什麽时候多了件薄外套,定神一看,发现是梁雨禾常穿的那一件,我陡然清醒。
我居然就这样睡着了!记得刚才他还在跟邱毓芯练琴呢。
转头一看,钢琴前已经没人了。
我的手机和耳机都被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我盯着手中那件外套,稍微发呆了一下。
是梁雨禾帮我盖的吧?觉得胸口暖暖的。
「你醒了?」门被打开,梁雨禾提着袋子走进来。
「呃,不小心睡着了。」我搔搔头,「邱毓芯走了?」
「嗯,走了。」他晃晃手中的袋子,微笑,「我买了点东西,等一下做好吃的给你吃。」
做好吃的?
「欸?」瞄了手机上的时间一眼,我反应超大:「我睡掉了三个小时!」
他唇边凝着笑意,伸手揉揉我的头发,动作极轻,「你的潜意识很希望吃到我做的晚餐。」
「好啦快去,我要饿死了。」
客厅隔壁就是厨房,没多久便传来阵阵香味,我再也按捺不住,悄悄潜入厨房,看见摆在桌上的凉拌小黄瓜,咽了咽口水,才刚伸出手,手背就被人轻轻打了一下。
梁雨禾端来另一盘菜,看着我僵在半空的魔爪,摇头:「去洗手。」
我嘿嘿地笑,然後乖乖把手洗乾净又回厨房,我静视梁雨禾挺直的背影,胸口莫名一阵苦涩。
是因为这般独立的生活,才使他变成如此能干吧?小时候当大家还在跟爸妈撒娇,他就已经开始学习不依赖别人,杜绝惆怅,克服寂寞。
认识他这麽多年,我从未见过他露出悲伤的表情。
我站在他身後,双手放在他肩上,下巴轻抵住那逐渐宽厚的肩膀让视线越过,语气悦然:「是酸辣汤!」
「嗯,你爱喝的。」他微微侧头,一双瞳仁清澈透亮,「快好了,你坐着等一下。」
一分钟後,餐桌上的佳肴让我拚命吞口水,梁雨禾坐到我身旁,把碗筷递给我,早已饥肠辘辘的我便开始大快朵颐。
半晌,梁雨禾问我:「你爸妈都不在家?」
「对啊,回外婆家去了。」我头也没抬,「家里没人,乾脆来找你。」
一段沉默之後,他又开口,声音有些犹豫:「那个……你跟邱毓芯还好吧?」
我直接坦然,「不好。」
他单手支着下巴,眼神流露关切,「怎麽了吗?」
「因为我跟你感情好,她嫉妒。」放下碗筷,我深深叹息,「我在跟你讲话她就打断,我要怎样她意见也很多,你不觉得她根本是在针对我吗?」
「她个性比较大喇喇吧。」
「唉,我说你啊……」我无奈扶额,「你还在帮她讲话?你对任何人都那麽温柔顺从,该拒绝的时候也是可以拒绝的啊,我跟你感情好又怎样?有种就比我早认识你,四手联弹只是刚好被分到同一组,她一个邱毓芯算什麽啊?」火气一上来,我就像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根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麽。
结果,梁雨禾闷闷地笑了几声,我可以感觉到他逐渐靠近,因为他的气息已经在耳边萦绕,将附近的空气添加热度。
抬头一看,他的脸近在眼前,我几乎能在他的深色眼瞳里找到我的倒影,他的唇角竟然还很自然地给我往上勾!
这家伙,我在生气他居然还笑,我开始闹别扭,「……不要靠那麽近。」
「杜棠嫣,你该不会……」他笑得高深莫测,「吃醋了吧?」
啊啊啊,真想尖叫,他用那种温和到可以掐出一大桶水的声音讲那种可以不负责任的话,我根本没办法对他发脾气啊——
「吃醋就吃醋,不要爽成这样。」我扯扯嘴,「我是在提醒你要自己保护自己,有人对你做一些太超过的事,要懂得抵抗。」
「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需要你保护的小男生了。」他扒了一口饭,嗓音有些沉。
我看向他弧线好看的侧脸,话语堵在喉咙,无法斩钉截铁地反驳他,想起邱毓芯吃他豆腐他仍微笑以对,我又忍不住叹息。
「不然,换我保护你?」
我动作表情一停,手中的筷子僵在半空,张大的嘴忘了合拢,视线缓缓向他偏去,正巧对上一双深邃幽深的含笑眼眸。
明明是一句令人心动的话,但我听了心悸,「孩子,你在开玩笑吗?」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他收回笑,神情异常认真。
我差点噎住,只有愣愣地看着他。
「其实,从国中开始,我就想说那句话了。」他的身子向後一靠,斜浏海若有若无覆盖住右眼,那种潇洒在他身上竟意外合适,「记得吗?国一的时候,我帮你解决一些对你不怀好意的男生。」
他在说有几个人想掀我裙子那件事。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记得啊,那时候我说你超帅的。」
「嗯。」他淡淡微笑,眼底凝聚一点亮光,「我很想再听你说一次。」
那个柔弱的小男孩长大了呢,会说要保护我了,彷佛一只日渐茁壮的鹰鸟,潇洒振翅欲扞卫整片天空。
「好喔。」我扬起一抹笑,迎上梁雨禾的温柔目光,「我也很期待你再当一次英雄。」
时光流转之间,我们看见许多人事物在改变,我们的思维、我们的观点、我们的梦,因为时间的推进,已经不是最初的模样。
……包括我们最重要的心。
*
冬天的脚步渐近,早晨起床,玻璃窗都会蒙上一层水气,据说西伯利亚一带已形成冷高压,不久後将有一波寒流来袭。
我的体质是怕冷的类型,上学途中我不断朝手掌呵气,梁雨禾大概也发现了,他脱下自己的外套为我披上,淡淡的薰衣草香蓦然钻进鼻腔。
「怕冷的话,穿温暖点。」他的嗓音略为沙哑。
「你没关系吗?」他只穿一件薄衬衫,我不放心。
「嗯。」他弯了弯嘴角,「我说过会保护你。」
鼻头酸酸的,他的微笑渐渐模糊,原来是我的眼眶蒙上雾气。
能被人这样呵护着,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
但我体质真的很不好,每个月总有一天会痛苦到只想躺在床上。
要上体育课之前,我的腹部开始阵痛,胀胀的很不舒服,我单手撑着墙,另一只手捂着肚子,以为疼痛会减缓些,事实上并没有,彷佛体内藏着摧残生命的恶魔,一点一点入侵我的细胞并吞噬。
有点动弹不得,我深喘一口气,手往额间一抹,竟抹下一片冷汗。
今天的体育课八成上不到了。
「杜棠嫣?」恍惚中,我还听到救世主的声音,「你怎麽了?」
抬头一看,徐丞的脸庞近在眼前,还多了几分焦虑。
他瞥向我按在肚子上的手,眉头一蹙,「不舒服吗?」他轻轻拨开垂落到我眼前的发丝,「你脸色很难看。」
似乎连说话都费力气,我张张嘴,想说些什麽却又尴尬起来,难道我要告诉他:我经痛,可以陪我去保健室吗?
好丢脸,我才开不了口。
为什麽不是梁雨禾啊?这狼狈样居然是被徐丞撞见了!
「走啊,去上体育课……」徐婷的声音忽然停顿下来,「棠嫣怎麽了?」
「我带她去保健室,你帮我们跟体育老师讲一下。」徐丞说完身体微蹲,我还搞不清楚发生什麽事,整个人已经被他腾空抱起,额前浏海被他温热的鼻息扫过,不安分地飘动一下。
我睁大眼睛,忘记疼痛,吓到叫不出来!
「喂,你……」徐婷神情一动,叹了口气:「我带她去吧。」
「她没力气走路,我抱她去比较轻松。」徐丞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放心吧,棠嫣蛮轻的。」
听到这句话,心里忍不住小开心一下。
徐婷犹豫半晌,决定妥协,「嗯,那你小心。」
保健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徐丞把我放在床上,匆匆丢下一句「等我一下」,当我看到他手上的热水袋,脸一下子就烫了起来。
接过热水袋,我连道谢都觉得尴尬,「……谢谢。」
「不会。」他在床边坐了下来,「多补充铁质,少喝冰的。」
「你为什麽……会知道?」我一个字也没向他提起,他光看我按着肚子就知道我经痛?
「我妹第一天来也是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脸色发白,还会对我发脾气,你刚刚那样子跟她蛮像的。」他看着我笑了出来,「不过你算温柔了,没对别人发脾气。」
我失笑,「我不会对你发脾气啦。」
开玩笑,对你发脾气我绝对会遭天谴。
「会冷吗?」他拍拍放在角落的被单,问道:「要不要盖?」
我摇头,「不用了。」伸手推了推他,打算把他赶去上课,「你先去上体育课吧,我自己待在这里就好。」
「你就这麽想赶我走?」他的表情变得很无辜。
「不是啦……」他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你因为我少上一堂课,不值得吧?」
「那我如果说我想陪你在这里,你还会赶我走吗?」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看着那双泛着微光的黑色眼眸,我突然觉得把他赶去上课很不道德。
杜棠嫣,你这是自作孽啊!
「可是你一个男孩子坐在我旁边我会有压力。」
「那我跟你讲讲话就不会了。」他很幽默地提议:「还是你想听床边故事?」
「白痴欸你。」我笑弯了眼。
莫名地,刚才的痛苦全烟消云散,看见徐丞的笑,就彷佛沐浴在暖阳下,听见他的声音,宛若被微风温柔吹拂。
然後我想起梁雨禾用他清澈如水的声音说他会保护我。
我的身边有这些人守护着、陪伴着,我知道自己不再寂寞。
「欸,徐丞。」我小声唤他。
「怎麽了?」他转过头来,从窗外渗进的阳光在他脸上落出几道阴影。
「你有梦想吗?」
「当然有。」他回答得很快,「我想开一场个人的演奏会。」
「真的假的?」我内心顿时百感交集,马上坐起来,「跟我一样!」
「别激动,躺好躺好。」他笑着把我按回床上,边说:「因为我希望弹给喜欢音乐而且又懂音乐的人听,你不觉得有人因为自己演奏出来的音乐露出崇拜或幸福的表情是一件很感动的事吗?」
「真的!」我点头如捣蒜。
「以前我表哥还没念大学的时候常来我家,他看我很专心在练琴,就说我把心思都放钢琴上,以後会交不到女朋友、没有人要嫁给我。」
我语调轻松:「怎麽会呢?那我嫁给你好了。」
他呆滞两秒,眼底波光微微荡漾,「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他用弧线好看的唇勾勒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我会当真的。」
这下子换我愣住,没想到他会这样接话。
我的眼神开始乱飘,逃过他的视线,随意选另一个话题:「你跟梁雨禾的感情越来越好了,我发现。」
「对啊。」徐丞的轻笑隐隐掠过耳畔,「吃醋了喔?」
「有可能喔,他跟你讲话的频率越来越高了,邱毓芯又蛮黏他的,我在学校几乎很难跟他讲到话。」好不容易跟梁雨禾分配到同一个班级,很多话我都还要用手机或去他家讲。
梁雨禾那家伙,人缘指数是以倍数在增加的。
「可见他这个青梅竹马很重要呢……」徐丞微微眯起眼,从他的眼缝中,隐约含着一丝淡淡的苦涩。
触到他那道眼神,我的心一紧,忍不住别开脸,轻声劝道:「你先去上课吧,我在这里躺着,不用担心我。」
说到底,我还是赶他去上课了呢。
没听到他的回答,我转回头,发现他正侧着头静静凝视我。
「你这样翘调一节课,别人会误会的喔。」一个男生抱女生到保健室待那麽久,怎麽说都会被怀疑吧?
他发出一声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好吧,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後起身离去。
他的背影挺直修长,向下洒落的阳光包裹着那纤瘦的身形,围出一层淡金色的光圈,然後我想起刚才,他抱我轻盈下楼来保健室,他的呼吸带着微温喷吐在我脸颊上,我还感觉得到我们的心跳产生了共鸣,只是我的似乎偏快些?
我是不是……忘了说什麽?
「徐丞。」我出声喊住他。
他停下脚步,回头。
他站在逆光处,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知道有两道在闪烁的眸光,宛如两颗璨星。
轻喘一口气,我微笑道:「谢谢。」
谢谢你带我来保健室,谢谢你帮我准备热水袋,谢谢你陪我讲了将近半节课的话。
他的体贴,他的温柔,都像他的呼吸那般温暖烫心。
「不客气。」他的声音温和如春风,拂过我的脸庞、我的心。
徐丞离开了,但他的温度彷佛在周遭残留,也带走了疼痛。
闭上眼睛,脑海却浮现出徐丞的笑颜,我不禁扬起嘴角。
谢谢让我认识你。
午休起来没多久,教室外的走廊另一头似乎有什麽骚动,我发现人群都是往同一个方向移动的,我向後方一看,徐婷单手托着下巴注视我。
我起身走到她面前,「你知道发生什麽事吗?」
她摇头,反问:「你好奇吗?」
发生骚动的地方隐约传来女生的惊叹声。
我看着徐婷,慢慢点头。
她用手撑着桌面站起来,淡道:「我陪你去。」
到达骚动现场,我不禁愕然。
乐器室外面涌满我们这年级的学生,放眼望去还清一色都是女的,她们一个一个贴在窗边,被挤到後面的则不断踮起脚尖,像是要看清楚乐器室里的情况。
我说这到底是怎麽回事?里面不就一台钢琴而已有什麽好看的?
贴在窗户上的一个女生赞叹:「天啊,真的很帅欸!」
钢琴很帅?
我靠近人群,想看乐器室里究竟藏了何等妖孽,同时,周遭的议论声也越来越清晰……
「那个男生是谁?超帅的欸,是音乐班的吧?」
「废话,这里只开放给音乐班的来练习。」
「喔喔喔他转头看我一眼了欸!」
「他也看我一眼了!喔……快被融化了啊……」
听到众人的对话,我才终於明白是我们班的某个极品引起这骚动的。
长得一副极品样诱惑各位少女们就已经很不应该了,再弹个钢琴摆出很专业的架势岂不更祸水?
徐婷身高比较高,脖子稍微伸长点,乐器室里的销魂风光……喔不,动人美景便一览无遗,然後我看见她紧抿的唇勾起一弯浅浅弧度。
她的笑难以解读,我正要开口,她就将嘴附到我耳边:「你想看谁在里面弹吗?」
愣住半晌,我失笑:「当然想啊。」虽然知道是我们班的,但到底是谁在里面我根本猜不着。
徐婷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带向人群中央,「借过,借过一下!」她清亮的声线在人群中特别受瞩目,我能感觉到好几道视线停驻在我们身上。
前方莫名开出一条通路,围观的人很自然地退到两旁,但八卦的声音依然不绝於耳……
「那不是徐婷吗?」
「真的欸,她也是音乐班的,超正。」
「啧,真的是女神。」
「吼,今年高颜值的都集中到音乐班了啦!」
冒着被口水淹没的风险,我的视线终於触及得到乐器室里钢琴的位置,当我把目光清楚聚焦在钢琴前的那男孩身上,四周的喧哗声彷佛瞬间模糊掉了。
一贯温顺不太有波澜的表情,即使没有笑着唇角仍微微上挑的俊秀脸庞,此刻他宛若置身事外,外头的动静似乎都无法惊扰他所沉浸的音乐世界,看着在里面弹琴的他,即使只相隔一扇窗户,我却觉得他距离我好遥远。
「那个在弹钢琴的男生是谁啊?」
「梁雨禾啊,你居然不知道!」
「果然亲眼来看是对的,比想像中还帅欸!」
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不然为什麽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呢?
「喂喂喂!不相干的人通通离开!」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所有来看热闹的人的兴致,「我们班学生在练习,你们这样会吵到他。」
邱毓芯不知道什麽时候钻进人群挡在前门,她眼神犀利扫过每个人,大家摸摸鼻子各自回教室。她开了门走进乐器室,站在梁雨禾背後,她微微弯腰,几乎咬到梁雨禾的耳垂,她的态度跟刚才相比简直迥然不同。
「那个王八蛋,她以为她是谁?」徐婷语调清冷,蕴藏在里头的怒气连我都觉得恐怖。
「别骂、别骂,你是大家心目中的女神欸,别破坏形象。」我试着以玩笑般的口吻缓解她的气愤。
「告诉你家那个青梅竹马,」她看向我,表情淡漠,「姓邱的那个人心机很重,叫他不要那麽乖被牵着鼻子走!」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怎麽办,女神是真的生气了。
乐器室里,梁雨禾微笑着不知道对邱毓芯说了什麽,邱毓芯佯装生气地戳了戳他的背,而他也没有闪躲,依然笑得像天使。
从前那个内向的男孩,不知不觉就成了受欢迎的角色了呢。
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光鲜亮丽,被捧在掌心赞赏,被投以钦羡的目光,是众人心目中最接近偶像的角色。
如今,梁雨禾的笑容不再只有我能独占。
从前他的快乐、他的心情,只有我明白。
看着他的微笑,我不知道胸口这股隐隐泛疼的感觉究竟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