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上!把赵府给堵了,利落点!」
「是!」
目露凶光的官府士兵披着盔甲,气势如虹地来到我家门前。他们毫不客气,提手就是把门一把推开,涌泉般源源不绝地往进我最熟悉的大宅里涌去。一早被安排逃走的我在小巷的隐蔽处默默看着这一切,显得异常无助孤独。转眼间,家门已被贴上刺眼非常的黄色封条。全府上下无一不被士兵粗鲁地从自己的家中赶出,被铁链子紧紧拷着手脚,艰难地随着带头的兵差前行。压抑的空气混合着行人的侧目,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我凝视着让我眼酸的场景,忽地被一位姑娘吸引了目光。她是家中的厨房奴婢,穿上了我的衣裳代替了我。眼角的泪珠又不受控制地落下,我用手捂着嘴,强忍着喉咙处轻声的哽咽。安然无恙地站在远处偷看的我早已泪眼婆娑,但却连为最亲的人放声哭泣的权利都没有。从此,我的人生不再堂堂正正,不再光明正大。我要处处躲着,处处隐藏我的所有。
「你一定要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将来给我们全家上下报仇!」
娘亲的叮嘱在脑海里不断回荡着。
现在的我也算是「活得好好的」吧,只不过是在她最不想我沦落到的地方。我每时每刻都想着我背负的使命,但却无从入手......
「梦蝶?」
「......」
「梦蝶!你怎麽了?」
我回过神来,只见服侍我的丫头小晶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没事。」
铜镜里照映着我精致的面容。明亮的眸子仿佛有生命般灵动地一眨,衬映着笔挺的鼻子和轻闭的朱唇。小晶帮我画好了装,梳好了头,给我戴上了沈甸甸的头饰。青丝稍随性地在背上躺着,一部分被梳起在头上用簪子固定着。头上最高的一盘青丝插着一支银歩摇,可谓画龙点睛。我左右看了看,摘下了其中数支木材雕花小簪子。
「欸,怎麽了?戴上吧。」
「罢了,太重。」
说完,便乾脆地往门外走去。清晨的怡香楼还没有开门,可以说是渺无人烟。何况我比其他姑娘都要早起,在这时候更没什麽机会碰到谁了。从楼上俯视,整个大厅井然有序的朱红圆桌一目了然,沿着桌子望去便是晚间万众瞩目的舞台,孤傲地立在大厅的末处。忽地瞧见台上在一片冷清下显得突兀的人,我不禁冷哼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沿着楼梯往楼下走去。
我缓缓走到了台边,静静地听完台上的人弹毕一曲琵琶。过了一阵子,她才注意到我。
「早啊,梦蝶。」
「怜兮早。」
她穿着全白的衣裳,仔细端详才看见上面微微反光的丝质祥云图案;头戴着几个栩栩如生的白花钗子。她微微低头看着怀里的琵琶,举止间全是优雅。一身装扮衬着她姣好的容貌,加上清冷的一曲;活像个孤寂高冷的玉女。这形象倒是合了许多人的口味儿,但总觉着她这一切是奔着谁做的。
「我就先走了。」
她尽力压抑着心中的不自然,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一丝仓促。我淡淡一笑。
「慢走。」
待她装模做样地走着淑女步离台後,我才缓缓整理好衣裳,不紧不慢地上台开始练习。以免被有心人看去了,我只是选着舞中不熟的段子练习,也没穿上届时的服装。我用着七分力翩然起舞,即使没有伴乐也没有显得枯燥,反而更有唯美之感。跳了近半个时辰,才到了大家起床的时分。我止住了动作,缓缓下台往一旁走去。楼上的闺房纷纷打开门来,走出一个个佳人。接着,便是厨子抬来一锅锅的白粥,放在几张圆桌上的中央。
「快吃完,练习使点劲儿,後天的事可不能砸了!」这才出来的姑姑还伸着懒腰说道。
「是,姑姑。」甜美的少女的嗓音齐声回应,随後便迎来了一片宁静。
姑娘们都争先恐後地把粥喝完出去霸占着舞台练习,但又要保持着一副优雅的吃相,模样好笑得很。我一大早起来用完了舞台,慢条斯理地喝着粥,一边欣赏着她们的惹人发笑的样子。
巧倩从远处走来,见我时向我招了招手,一路小跑到我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蝶儿!」
我向她微微一笑。
「真不懂你,每天那麽早起自讨苦吃。」
她边说着,边用木勺子往自己的碗里盛粥。碗里飘出的轻丝朦胧了她的脸蛋,她轻轻抿了一口粥,继而大口大口地喝。
「今早看来有人比我更早呢。」
她猛地搁下碗子,与桌子相碰的一霎突兀地砰然作响。
「哦?那谁啊?」
我轻笑一声,说起别的来,也拿起勺子为自己盛粥。
「明天早上我去你房间把你叫起来,看你还当不当大懒虫。」
巧倩嫣然一笑,低头继续喝起了粥。
姑娘们陆陆续续用完了早饭,那练习的声音便准时地传来。乐声、歌声混合在一起,代表着怡香楼一天的开始。我回到闺房中,让小晶拿来笔墨。
「清离:明晨醉风楼」我写道。我把纸折了折,让她往那所合院送去。
小晶走後,我翻出了床榻下的红色箱子,把我放在里面的表演服捧出。那是一套淡紫色为主,白色为衬的儒裙。阔袖,平襟,修腰;尽量凸显出婀娜飘然之姿。下身两边各缝着一片淡紫色轻纱,轻纱各一个指头大小的小环。在垂下时折叠起来,与普通儒裙无异;将手指穿入小环中,轻纱便会随着手的动作轻轻飘动,活像一对优美的翅膀。我利落地穿好针线,在儒裙背面仔细绣着一组还没完成的蝴蝶纹路。一路低头,不知过了多久。
「这时候有金丝就好了。」我轻喃道。
这时候忽然传来阵阵叩门声。我轻轻把裙子搁在榻上,把门打开。门外的是巧倩,见我开门便马上溜进房里去,一屁股坐到小几旁的凳子上。我缓缓关上了们,拿起裙子继续绣了起来。
「都几个礼拜了,还在绣吗?」
她疑惑地端详着我手中的布料。
「那是因为我把之前的搞砸了,拆了重新再绣。现在快好了。」
「用不着那麽认真吧,以你的姿色露个脸都已经完胜那些莺莺燕燕了。」
我瞥了她一眼。
「要是那麽简单就好了。」
我换了一卷淡蓝的棉线,再穿针继续绣着。
「欸,你认真归认真;到时候可别跟我抢萧然公子……虽然这些机会怎麽也轮不到我。」
我挑一挑眉,停住了手上银针的穿插。
「萧然?」
「对啊,全大凉第一富户萧家的嫡公子萧然;长得恍若天仙又有才,据闻皇帝也赏识他呢。你不会没听过吧?」
「说得那麽好听,会来争妍大会的人也不见得是甚麽正人君子吧。」我嘴角轻勾,不以为然道。
巧倩嘟了嘟嘴,没有答话。
我把一颗木珠子穿进针内缝上,点缀了棉线绣成的花纹。耗时接近一月的表演服终於完工了,我满足地把它叠好放回箱子里,再搁到床底下。
「不用练琴吗?怎麽那麽有闲情逸致来我这聊天啊。」我抬眼看了看她。
「人家的琴被蓉儿借去了,弄得我闷得慌。争妍大会就在後天了,也不知道怎麽还要向人借琴。」
「楚蓉?小心有诈。」我挑眉说道。
「得了,我先走了。晚上见吧。」
我轻轻应了声。她走了以後房里安静非常,无所事事便拿出摊子里买的话本子瞧瞧。
「世间万种情意,皆不及青梅竹马之情深。」
「呵。」
话本子始终是话本子,都是人们荒谬的幻想。
我忍不住轻笑了出声,心中却隐隐渗出一丝苦涩,连我自己也没察觉。我从衣袖里掏出那稍显残旧的艳红色姻缘结,上面捆着一缕金丝。我顿时觉得它是前所未有的刺眼讽刺。挂着的木珠子赫然刻着两个名字——赵昕、柳致远。我连多看它一刻也嫌多,随手把它搁到小几上,带着平常心把小话本看完。我也不知道自己中间有没有睡着,只是感觉恍眼间便到了下午。虽然怡香楼是深夜的繁华,但大概一个时辰之後便会开始进客。
「小晶!」
小晶听到我的呼喊不消一刻便捧着各种东西进了房间,搁下之後便煎水供我沐浴。一番梳洗过後,我便又坐在梳妆台前任小晶摆布。我穿上了一套水蓝色的儒裙,不会太招展也不会太敷衍。这次又少不了更多的簪子头饰,也退却不了。看着梳得高高的髻和上面密集的发饰,感觉脖子下一秒便会咔嚓一声地断掉。在这时分,姑娘们尽管留在闺房中「待命」便可,到了晚间才要到楼下去。从窗外看到差点没把怡香楼大门堵得水涉不通的人,便知道已经开始进客了。小晶缓缓替我倒上一杯茶,我悠闲地抿了一口,看似一个自在的下午;但我知道并不会持续太久。
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小晶替我开了门,是一名小厮。
「梦蝶姑娘,姑姑让你到楼上雅间去。」
他低头毕恭毕敬道。
「好,我随後就来。」
我稍微整了整头发,便独自沿着楼梯往楼上去。低头看了看楼下的盛况,人们已差不多坐满了一张张的圆桌,点了一桌又一桌的小菜。到了楼上,只见一排姑娘并列而立,弄得我是一阵疑惑。
「就要这位蓝衣姑娘。」
耳边响起一把磁性的嗓音,毫无感情的一句话从他的声音中渗出一丝不羁。我回过神来抬头望去,只见一名橘衣男子翘着二郎腿半躺半坐在凳子上。脸戴一幅雕刻非常精致的银面具,盖住了大半边的脸,但没能完全遮住那出众的面容和撩人的桃花眼。青丝随意散落在肩上,透出一阵随性又充满性格的气息。
我感觉到众多的眼光落到我身上。有打量的,有羡慕的,有若有所思的;其中楚蓉笑中带刺的眼神更是让我浑身一颠。我向她嫣然一笑,只见她的脸色暗了几分。那男子唇角一勾,勾出一抹邪魅的笑,乾脆地站起往一所雅间里走去。我随着他的脚步,恨不得马上关门把那些眼神隔开。终於来到了雅间中。我抬手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香醇的好酒,端到他眼前。
「爷,喝酒。」
他端起了酒杯喝酒,但直勾勾的目光仍未从我身上移开。我稍不自在,但看上去仍波澜不惊。喉结随着他的吞咽一上一下,喝了半天仍未把酒杯放下。
「爷,酒喝完了就让奴家帮您添一杯吧。」
他如梦初醒般把酒杯端给我。房间内鸦雀无声,只洋溢着倒酒的水声。
「你叫甚麽?」
他忽然开口道。
「梦蝶。」
我放下酒壶,又把杯子给他端去。他仰头喝尽,猛地搁下酒杯,嘴角又勾起一抹邪魅的弧度,多了一份戏虐;让人不禁心中一悸。
「有趣,梦蝶姑娘果真如此。你讨好本大爷,就把你包回去如何?」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我,脸上的笑越发灿烂。
「爷的酒没了。」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又为他添起酒来;心想要耍花样就快耍,来得快去得快。他轻笑一声,没羞没恼。
「我们会再见的,梦蝶姑娘。」
他把第三杯酒喝完以後便拂袖而去。待他走远了以後我才怔怔地喃喃道:「爷慢走。」
我走出雅间,回到闺房里去,姑娘们见他不足两柱香便走了,又是一番冷嘲热讽。真是个怪人,到这里来只是喝了三杯酒;不知是嫌钱多还是三杯醉。
想着想着,刚刚的怪客人看上去不像普通人,让我灵机一触。巧倩说到那争妍大会将到场的富公子,应该有很大的机会跟朝廷甚至皇家有联系吧,毕竟是世家。他叫甚麽来着,好像叫萧然。其他姑娘拉拢富户公子是为了好日子,我却不仅如此,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即使在其他人看来很肤浅,後天的争妍大会;是不得不争了。我以太累为由早早回到了闺房,灭了灯睡下。现在的心情特好,是不经意地笑靥如花。有希望了,终於有希望了。我没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了麻木的手心里。赵昕,你该很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