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憶】 — 【二】

 

二零一六年,六月,二十一日。

 

不知为何,我这生如此记着这个日子。

那年我刚满二十四岁,混了社会两年,没多大的长进便辞了工作。

第一次,只身一人,去旅行。

 

夏日,就像熟透了的西瓜。表面被晒的炎热热的,剖开却又特别沁凉。

                      

长那麽大,我还真没来过大阪。离老家京都也就五十几公里的路程,可我一次也没来过。倒是辞了东京的工作後,才开了半天的车,一路南下杀了过去。

其实我没想过为何自己会选这。後来想想,大概是因为这儿离家最近吧。

 

虽说京都是老家,可我也只继承了半个血统。小的时候是与爸爸在台湾长大的,刚学会注音没多久,就送到了妈妈的老家,京都。对於父亲与台湾,是没什麽印象的。

 

二十四年来,除了京都东京,我未特别到过什麽地方。是以,对大阪的印象,很清晰。若说京都是艺妓,东京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游女。而大阪……大概是真正的花魁。

 

心斋桥的街道像是没有钟摆似的。那是不受时间管辖的区块,人潮壅塞得令我反胃。过了午饭时间,拉面店还是高朋满座,好不容易叫到我的号码,已经过了两个钟头了。

 

我朋友常说我是二十岁的皮囊里住了个八十岁的人。

「喂,你说这个耳环适不适合我?」

饰品店里的女孩子兴奋得喋喋不休道。另一个拨了拨灰雾色的发丝,大约又是什麽新流行的发色吧。很多人都以为我这头棕发是染的,可它是打娘胎来的。

果腹後,我加快了步伐离去。对这热闹与我格格不入的喧嚣,再无眷恋。

 

对大阪的第二印像,便是寺庙。多的让人踏上这片土地就有种被净化乾净的错觉。而众多寺庙中,我偏偏敛中了大阪城。其一,我以为它也是个寺庙。其二,它离心斋桥路程颇近。

说白了,我只不过是认错了地点又懒的开车罢了。

 

大概是接近四点左右抵达的。很宏伟的一座城。离闭园时间只剩一个小时,我大约算了算,以我的脚程是能逛完的。不顾卖票的大妈不断叫我明日早点来,我执意买了张票入门。

 

「哈啊……哈啊……」

才奔波了一个下午,我竟有些喘了。虽不至满头大汗,还是扶着护城河旁的石碑,弯腰喘着气。大概是太早起累了,我这麽说服了自己。

 

「唉呦──年轻人怎麽那麽没体力啊!」

一个老伯拄着拐杖在我面前,搀扶着我到一旁的石椅上歇着,以往我多少还是会害臊的。混了社会几年,大概脸皮养厚了些,只笑着道了声谢。

老伯见我稍不喘了,便开始说当年的本能寺之变如何如何,之後的战争怎样怎样的。说实在,他的口音特别重,我一句话也听不懂。倒是最後放慢速度讲了句话,我还算理解了。

 

「若历史重来,你会怎麽做?」

 

我愣了愣,是在说本能寺之变的历史吗?我耸了耸肩回应。

老伯看着我叹了口气便起身离去。见他的身影渐渐消逝於晚霞中,我拍了拍膝头也起了身,朝反方向,天守阁步去。

 

天守阁不是很大,也不是很特别。花了六百日圆上去时,游客们正巧都要下去了。让我赚了个悠闲。随意的逛了逛这狭小的房间,记得是织田信长的房间。当时没多大的想法,只觉得这男人的房间整理得颇乾净的,我是该检讨一番。

 

织田信长这名字,对每个日本人来讲,我想是不陌生的。早年於历史上,我不太下工夫,马马虎虎的低空飞过也算平日烧香拜佛积的良果。对这男人唯一的想法,大概是惋惜吧。

即将统一天下的时刻,却命丧於本能寺。那感觉就好比吃了一半的鸡腿被人夺走一样。虽说,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吃鸡腿。

思绪就着习习而进的风,胡乱飞舞着。我挑开飘入嘴的发丝,舌头咂了咂。望出去的景色已擦黑半天,看了看手表,是该出去了。

 

「若历史重来,你会怎麽做?」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这话。对於未发生的事,我是不大会多做假想的。但坦若真重来了。大概……会想请他吃只鸡腿吧。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再望了窗外景色一眼,便转身往阶梯去。

 

奇怪?明明记得是这的?怎麽不见了?

望着眼前的死路,方才明明是从此上来的。

到底怎麽回事了?这阵烟又是哪飘来的?

「咳……咳咳咳……」

 

眼前的浓烟与木材燃烧的霹啪声充塞着我的五觉。我将鼻子埋在臂弯中,眯起眼望着身边不知何时陷入了片火海。对於死亡,我是不害怕的。不过这麽凄惨的死法,我拒绝。

 

我走回了原本的小房间,却发觉有些陈设位置异变。未深想,便赶紧奔走到不知哪时多出的阳台处。沁凉的新鲜空气顿时令我肺部不断鼓动着,深吸了口,又贪婪的吸了口。

 

我愣了愣,记得这方才分明只有我一人的。倚着栏杆,有个男人在那闭目着。不过现在不是管这的时候。我赶忙走近他身边,这才看清他身上笨重奇特的漆黑衣着,像是古代将领似的。

我像在敲门似的扣着他脑门,令沉睡的他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宇,却还未有起身的打算。我於是又加重了力道,「扣」的一声,边道,「还睡,想死吗?」

 

老旧木材燃烧的声音劈哩啪啦响着,比夏日还要炙热的火炎烤印在他脸颊上,橘焰色的火光倒印在他额前凌乱浓密的黑发浏海上。紧扉的眼帘轻掀起。血红色的眼瞳透出了丝寒沁,却有种魔力让人想靠近。他呼出了口气,热腾腾的气息打在我脸上。

这辈子,头一回靠一个陌生男子如此近。

 

「嗯……」

他呻吟了声,慢慢站起,笨重的盔甲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他眯起眼往周身的火海观看着,尔後像是深觉有趣的冷笑了声。

 

一五八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就算哪日失忆了,我也绝忘不了这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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