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言二一特地早些出门,说早些好像也只提早了五分钟。一到早餐店,老板娘便笑眯眯地将刚包好的早餐递上,还不忘调侃:今天有早到一些些喔。言二一笑得有点憋扭直点头,他才不好意思开口说他提早来的原因呢。
转身走出骑楼,把早餐挂在车把上,从书包里拿出一瓶润滑油,陈之美的脚踏车还停在那个老地方;一开始言二一以为那辆脚踏车只是这栋骑楼的装置艺术,反正都是走复古风格,他天天看倒也不觉得有什麽,直到昨天他知道这辆脚踏车就是陈之美的代步工具,他才觉得这骨董又多了点“身价”,竟然车架绣成这般程度还能让小飞侠骑得如此快。
言二一边想边笑,蹲着将润滑油轻轻挤了几滴在铁链上,因为脚踏车没解锁,他无法转动车轮试车,於是他就蹲在脚踏车旁打算等陈之美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电子表上已显示七点整。言二一这麽一蹲就蹲了十五分钟,他觉得不对劲,为什麽这时间点陈之美还不出门;言二一起身敲了几下麻到毫无知觉的腿,走进骑楼里找寻陈之美的身影。老板娘见他又出现,脸上立刻出现狐疑的表情,下一秒她开了抽屉,拿出三枚一元铜板不停跟他道歉,说是她的疏忽忘记找钱给他。言二一见老板娘一脸愧疚的神情,他更不知所措了,他再进骑楼里并不是要这三块钱,他只是想问今天怎麽都没看见陈之美;这会儿,他有点不知该如何开口。
愣了半晌,只见言二一支支吾吾地表明来由,在煎台前从未抬眸的老板双手往身旁的蛋笼里各抓一颗鸡蛋往铁板上敲,道:「小美早就去学校了啦!阿她的那个、那个咖打掐(脚踏车)坏掉,所以她用走的,今天比较早出门啦!」
来不及跟老板说谢谢,他一拔腿就冲出骑楼踩上脚踏车往学校方向骑去;今天他骑得比以往快很多很多,这速度应该是他从开始学会骑脚踏车以来骑得最快的一次吧!骑快的原因并不是想追上陈之美,而是他彻彻底底忘记了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气喘吁吁的言二一,将车子停妥後匆忙的奔向教室,到了班上,同学已经全员到齐,大家早已拿出课本开始早自习,唯有他的座位还是空的,虽说现在才七点十五分还不是真正早自习的时间,但是这所学校的这个班级是保证上国立大学的重点班,每个人都像背负着非「台清交」不念的使命埋头苦读、振笔疾书。开学才第二天,看到这幕的言二一已感到肩上有无比沉重的压力。
他缓下脚步,轻轻踩进教室,在桌沿挂上书包,拿出随堂测验纸和油性笔草草地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收笔,将纸张摺成对半再对半;执笔,在笔头靠近纸条的那瞬间,言二一迟疑了:这是我第一次写陈之美的名字吧?
他先是用笔尾挠过几下脑袋後才慎重地落笔,一横一束丝毫不敢马虎。
正在背元素周期表的陈之美时而垂眼、时而抬眸,口中念念有词;突然肩膀被敲了几下,她反射性地转过头,一张写有她名字的纸条搁在了她的肩上。拿下纸条,陈之美微微皱眉看向後座同学,她并未抬头只顾着写数学试题,陈之美没多问便直接打开纸条,一行有点率性且漂亮的字迹随之映入眼帘。
『抱歉,我迟到了。』
纸条最下边还有一个以简单线条勾勒出的小飞侠。
什麽意思?陈之美把纸条照着线折回去,再看看纸条上头的三个字的确是她的名字,她仰头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试着想在脑袋里找出字和画之间的关联,无奈这张没署名是谁写的纸条任她想破头也没个下落。垂头,她将纸条夹进化学课本里,继续背起元素周期表。
七点三十分,早自习的钟声响了。班导师走进教室,像是故意发出声响引人注意似的,她先是用点名簿在讲桌上挥几下,再往黑板上敲几下,说:「各位同学注意,相信昨天训导主任已经讲得很明白了,我们学校除了要求你们的成绩外,也要求你们的服装仪容能整洁舒服有朝气。衣服要紮好、女同学的头发只要超过肩膀就要紮马尾。虽说我们学校今年已经解发禁,但是不准染也不准烫,发饰一律以黑色为主……」在覆诵完训导主任的“交代事项”及检查所有同学的服装仪容後,下课钟响了。班导师踏出教室,她突然顿住脚步,往教室里喊:「陈之美,你出来一下。」
陈之美接收到了讯息,起身整好裙子跨出座位,她能猜到被点名的原因,因为就在班导师宣导不能染发的同时,她感受到从讲台那方所投来的凛冽眼光。这件事,对她来说一点都不意外。
陈之美之所以能这麽淡然,那得从国小开始说起了。
在早期社会里,染发的孩子都会被贴上「坏孩子」的标签;而她,若不好好解释一番,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也会被归类在其中。国小阶段的陈之美总共换过三任导师,这三任导师都曾“关心”过她的发色,甚至关心到做家庭访问。刚开始她非常排斥,後来竟也习以为常。加上国中也有过几次这样的经验,她早已麻木。
陈之美神态自若地走到班导师面前,礼貌性地问:「请问老师找我有什麽事?」
「你知道学校不能染发吧?」
「嗯,我知道。我没有染发。」
「不可能,没染发你的发色会是咖啡色?」
「老师,我的头发颜色是遗传的。」陈之美不想在这件事上耗太多唇舌,也不想引起走廊上同学的目光,她决定快速解释清楚,压低声音,道:「我外婆是荷兰人。」
「嗯?你没骗我吧?我知道你是陈佑德和陈佑芯的妹妹,他们的头发都是黑色的,为什麽就你的是咖啡色?」班导师的音量明显引来不少路过同学的眼光,包括在走廊上吃早餐的言二一。
言二一的眼光并没有直接投向她们,他知道这个时候选择不看“热闹”是人与人互相尊重的行为。吞进最後一口吐司,他把装吐司的纸袋揉成一团紧紧攒在手里。
「因为……」因为我妈是我爸後来才娶的,我和陈佑德、陈佑芯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所以他们没有荷兰人的基因。陈之美多想一口气说出来,但是她没有勇气,因为她曾经被好朋友讥讽过:你妈妈是狐狸精,所以你身上也留着狐狸精的血液。她担心若继续解释下去,那些曾经伤害过她和她妈妈的闲言闲语会如涨潮似的浪水在她脑袋瓜里一拍、一涌而上。
「因为什麽?还想找理由吗?你最好去把头发给染回来!否则我记你警告!我限你……」一声声的喝斥声落下,吓得路过的同学纷纷噤声,连踩在地上的脚步也都放轻了。走廊上回荡着班导师严厉斥责的声音。
言二一看着陈之美瑟瑟发抖的背影,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愠怒,举起右手,脚尖微踮——
一个完美投篮姿势,言二一丢出手里的纸团在回廊下画出漂亮的抛物线。
纸团最终的落点是班导师的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