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麽,也不知道该说什麽。脑里闪过昨日看到的那块玉,刻着国姓的那块玉。惹上皇族不是我想要的,我也敢肯定,绝不是父亲想要的。突然很想回到我熟悉的时代,民主法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二十一世纪。我愣愣的看着他,一时失去了头绪。
「还不跪下,你可知道自己犯的什麽错。」父亲严峻的脸色不带一丝往日温情。我的脑子却仍停留在那只跛了的腿。未待我反应过来,我便听到「碰」一声,我的兄长直挺挺的跪下,面对着眼前不怀好意的皇族。本就有些恍惚,我现在更是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晴儿,王爷在此,如此不知规矩。这厅里都是男子,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明事理的站在这儿,还知不知羞?」沉稳的声音来自眼前跪着的少年,他这是要替我担罪吗?是因为嫡庶,还是因为我是女子?
「将军教出的好儿子,在外不分是非起哄打架,都跪到厅上了还可以教训妹妹。」跛脚的少年不冷不热的说道,眼光停在我身上,却又不着痕迹的移去。父亲听到这话,赶紧站起陪笑。
「王爷说的是哪儿的话,孩子不懂是非,得罪王爷万万不该。还请王爷开恩,原谅孽子。」父亲的话里背後涵盖多少愤怒,多少不满,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的脚仍离不开原地,而我的兄长也依旧跪着。
「将军还是请坐吧,父皇对你赞赏有加,本王亦不敢对你有半分踰越。只是,令郎当街闹事,又伤了皇室,这该如何处理。本王本该看在将军面子上,礼遇他几分,从轻处置便是。但此事攸关皇族威信,莫要让人道咱们北伊皇朝没有王法。」他停了几秒,审视着我的兄长。
「况且,本王难道还认不出伤我者何人吗?穆将军,本王敬你是因为你长久以来为国征战,开疆辟土少不了你的功劳,可也不代表本王会眼睁睁看着将军你胡弄本王,拿个代罪羔羊,真当本王眼睛瞎了吗?」他的眼神里有嘲弄,但更多的是愤怒,权力被侵犯的愤怒。
「王爷请息怒,此事是草民一人所为,请王爷不要迁怒父亲。草民糊涂,一时冲动,才出手打伤王爷。此事原是草民的过错,请王爷责罚,草民不敢有半分怨言。」哥哥再度出声,口气依旧温婉。他不习武,这是全家都知道的。他喜欢读四书五经,父亲也从不阻止,他想待他也考个功名,好让家里文武皆出状元。但那王爷只是冷眼看他,不再言语。
「王爷息怒,此事本非兄长所为。」我按耐不住,自己的事自己担,我不需要别人替我善後。何况实际上,我早就是个不小的成年人了,我会对自己负责。我安静的跪在哥哥旁边,睁着眼睛直射王爷双眸。在我眼里,他就真的只是个孩子。
他冷眼看我,明明年纪尚幼,我却能看到他的老成和内敛,和昨日街上给人的气息完全不同。
「姑娘你可知道,你这是承认了你父亲和你兄长联手欺瞒本王。你可知欺瞒皇室是为重罪?」他的语气刻薄,毫不留情的想斩去我的傲气。我不知道该答什麽,便只是低下头默然的瞪着地板,心里还是不满该对一个孩子这般恭敬。
「行!姑娘既有这个胆识告诉本王你兄长不伤人,那本王这支腿是谁给伤的?」他冷眼看着我。
「晴儿!做事务须三思,女孩人家在王爷面前也敢大放厥词吗?」父亲威严的声音透了一丝慌乱。
「本王在问话,还轮不到将军多事。」
「爹爹曾多次告诉女儿,一人做事一人当。王爷,昨日小峰巷里,是晴儿失手打伤了您。」我一字一句的道。我看见父亲摇头轻轻叹息,哥哥也低头不语,而那孩子只是冷冷的瞪着我,试图在我眼里找到一丝欺瞒。
「碰——」王爷一拳打向茶几。「这将军府里每个人都当本王是笑话吗?连个小小女娃也敢说出这种话!」他的眼里有愤怒,也有慌乱。
「王爷,晴儿出生武家,自小习武,昨日是晴儿昏头,才会误伤了王爷。此事无关父亲和兄长。」我低着头,没有看他。他没有说话,但我可以感觉到他炙热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将军好威风,要不给本王解释下这到底怎麽一回事。穆靖云,本王已经没有那麽多耐性了。」他有点咬牙切齿。
「回王爷,是小女不懂事,请王爷看在她是个女孩子份上从轻发落。」爹爹竟然下跪了!却没想到王爷听完这话愤怒的一把掀掉了茶几,落了满地茶水和陶杯的碎片。
「你们现在是告诉本王,就连这小小女娃也能打赢本王吗?」父亲和哥哥一句话也不说,我更是安静的吓人,只是将头抬起,直视他。他的眼里闪过复杂、慌乱,和一点我看不懂的情绪,他也不过是个十二、十三岁的孩子。出身皇族,却被一个八岁女孩打断腿,想必他是自尊上无法接受吧。厅里没有人说话,就我们三个人跪在这少年王爷面前。
「女娃儿,你叫什麽名字?适才说的那些话你可是认真的?」我知道他在努力压抑情绪,让出来的声音平静些。
「回王爷的话,民女姓穆名雨晴。民女没有说谎。」语毕,将被着的长发卷起,梳成了一个最简单的男子发髻,不过差了一点深色的胭脂,倒也看得出小男孩的样子。
「罢了!罢了!」我看到他眼里滑过落寞,唤了他身旁侍卫扶着他离开。而直到他们步出大厅,父亲,哥哥和我没有人移动过。
「晴儿,以後不许再习武,今日晚餐没有你的份,你便跪在厅堂吧。霁儿,没事便回房了,该做什麽做什麽,往後也别这般冲动,断了自己大好仕途。我原也没要你为你妹妹担罪,那声跪下是喊给你妹妹听的。」我心里一惊,我和哥哥感情虽说和睦,但却没有到非常亲近,他又何须为我?
「知道了,爹。」他静静的应了一声,便离开厅堂,也没再看我一眼。
「爹,女儿知错了。可女儿习武原是为身体康健,女儿承诺永不再出手便是,求爹爹不要断女儿这条心。」我默默的祈祷,我也知道这次事情惹大了,他肯定气得不轻,但我确实没做错,至少动机上我觉得是能够被接受的。
「你死了这条心吧,就是你再生病,也是命该如此。哼!」他走出厅堂,也没再回头。
我静静跪着意识又飘回二十一世纪。突然又有种想哭的冲动。「Fuckallthis.」我喃喃重复着。眼泪也不知不觉掉下。也许是因为这几年孩子般的生活,我找回一丝童心,但我还是无法忘记那早该成熟的自己。
我想家。
接下来的一个月,父亲没再跟我说过话,哥哥依旧对我不冷不热,就好像当天他没有为我下跪过。而我真的如同雏鸟般被锁在府里,每天看着窗外蔚蓝,独自感伤。
再没有每日下午和发叔在後院里练武的日子,只剩下每天对着绣花布发呆的时光。母亲没说什麽,只是在父亲请嬷嬷这件事上替我说了情,改成她日日陪我。家里的气氛压抑着,或许是王爷刻意隐瞒,那日小峰巷里的事情没有传出去。
我再不在父亲面前说话,试图用我的冷漠表达我的抗议,只有在父亲出去,我自己偷闲的时候,我才会到院子去,练练之前学过的东西。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年。我曾去问过哥哥,那日为什麽要替我担下一切,而他只回了我一句,女孩子家不懂事。
来到这里近十年,孩子该有的幼稚与天真,我唤回的童心,随着当日那一次下跪再见不着踪迹。我曾在夜晚听到父亲和母亲悄悄谈论着我的事。
「晴儿她,话少了,笑也少了。靖哥哥,我们到底该如何处理是好?」
「心兰,你可有怪我?晴儿被我们惯坏了,一个女孩子,倘若脾气再这般硬,未来怕是要吃亏的。只是这些,不知道晴儿可懂。这两年来,她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我有时候都想,为什麽她会和一般的孩子这样不同,像是她自己有自己的规则,活在自个儿的世界里。」
双亲的担忧中,又有一分强硬,要将我个性磨灭的强硬。爱我又如何,我本不该被这里的传统所拘限。或许我在穿越的当天,心智上的年龄也遭到定型,青少年该有的冲动横斥着我的胸口。倘若我仍在那属於我的时代,近三十岁的我,是否更加成熟?
我觉得自己被压抑着,像是闷炸锅一样,只差一个契机,我便会再受不住控制,做出一些疯狂的事。而这肯定不只是打断别人的腿而已。突然很喜欢在晚上瞪着月亮,也许是羡慕,也许只是单纯惆怅。
恨月亮就算在夜晚也能骄傲的释放自己,忌妒她的平静,更羡慕她的清高。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为什麽,冲动下来到父亲的酒窖,一坛一坛的酒气,醉了我的心智。我看着月亮开始哭,控制不住的那种崩溃。我大声唱歌,唱着那些我熟悉的曲子,那些曾经环绕我的旋律,好想告诉自己,我在家,我在家,我在家。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哈哈哈,曹操你这个大笨蛋,你跟我一样被全世界抛弃,可是,可是我明明没有你的疑心病啊。」我大笑,就好像这些声音能够唤回什麽。
我不知道我现在看起来如何,很难想像一个孩子喝着酒大哭的样子,我的孤单和无助,刻划着我的背影。
「李白啊李白,你的孤单来自你的才华,你的骄傲。可是为什麽我甚至不敢肯定,我头上这颗月亮,是否是曾经见证你的清高。为什麽,我只是想回家,就只是想回家。」我想起回忆中的自己,不管身旁的人开了多少罐啤酒,我永远是那个开心喝着果汁的。
我听到脚步声渐进,匆促而且慌张,不知道为什麽,反正我就是听得出来。
「晴儿,你在做什麽!」父亲震怒的吼声刺激着我的感官,但或许是酒精,我麻木的感觉不到自己内心的起伏。我是湿的,我被酒水洗涤过,散发着那悲凉的涩味。我的脸上都是泪,我在笑,却笑的嘲讽。
「原来是穆将军啊,你还想跟我说什麽?你不是有三个老婆,怎麽不一边亲热去?」我笑着说,可是我的眼泪却依旧没有停下。
「晴儿,你在说什麽,来娘这,好吗?」我似乎看到她也在哭,但我不在乎,不想在乎了。
「你知道吗?我恨你们,恨你们把我带离我的世界。我本来想着,醉一场就能回去,回到自己熟悉的家,可是什麽都没有。」我又笑了,大笑着。
「爹,我不属於这里,我不喜欢这里。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娘,你说李白为什麽要去追月亮?」我发着疯,直到脸上这火辣辣的疼,让我意识到这位父亲有多麽愤怒。
「翡翠,扶二小姐去梳洗更衣,伺候她睡下。」将军在压抑他的愤怒,我感觉的出来。其实不管这十年再怎麽亲,每次喊他们爹娘,我依旧别扭着。
我知道有人扶着我,在热水里,我闭上双眼後,便没有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