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亮的日光灯占据了整个洁白的大教室,亮得有点不舒服,眼球感觉被无形的压力压得正着,如果在这个空间待太久甚至会感到几分晕眩。
在座一两百位的学生有的早就已经精神不支趴在桌面,尤其是越往後面的座位情况越严重,整个空气愈发沉闷。而我不经意地发现苏翰城也加入睡觉的行列。
所幸这沉重乏味的课堂已经结束,讲台上面一位穿着衬衫西装裤的中年男子关掉麦克风走下讲台。
「如果有什麽问题在下次的课堂发问。」留下这麽一句话後老师便消失在门的转角。
我收起铅笔盒,准备赶着公车回家。一天终於又结束了。
大概是因为放松的缘故,现在眼皮感到沉甸甸的,身体有点使不上力。
这时我发现坐在前面的品萱似乎有点苦恼地盯着刚刚的模拟考试卷。
这个画面我早就已经习以为常。刚刚考的是品萱最不擅长的数学,当她遇到弄不懂的题目时,总是会处在那里不动,就好像沉思者一样。那认真思考的模样简直就跟平常的她盼若两人,如果没人叫她或许还会坐上三十分钟也说不定。
「品萱。」我走到她旁边轻唤了她一声。
「啊!」她猛然抬头,她闪烁的眼神就好像看到救星一样「雁翔,你来的正好,这题好难喔,要怎麽算啊?」
我迅速的瞥过她所指的题目,这题解起来需要花上一些时间。
记得有一次也是留在补习班教她数学,结果那天公车比较早到,就错过了末班车。庆幸的是我们还可以搭晚一点的火车回去,虽然这样路程会比较远一些,但是总比回不去来的好。
我左思右想了一下决定说。
「我们先去赶公车吧,我回去再用讯息传给你,这题要解需要花点时间。」
「喔,对齁!等等是最後一班车了。」
没有提醒品萱我想她又会错过公车了,我心里不禁感叹。
「翰城还在睡觉。」
被她这麽一说我才注意到苏翰城还趴在桌上睡觉。
于雨呢?
我环视四周捕捉到了站在门口看着单字书的于雨,她早就已经收拾好书包,不知道背了几个单字在等我们了。
「我去叫他。」品萱俐落地起身迅速收拾桌面的文具。
「我去门口等你。」
我走下通往门口的台阶。
品萱一定没有察觉我用的是『你』,而不是『你们』,就连我也是说出口後才意识到这件事。
于雨靠在墙上,我走过来她连瞥我一眼都没有,让我觉得有点奇怪。
「怎麽了吗?」察觉到异样的我问道。
「没什麽。」她语调平淡地说,但视线始终没有投射到我身上。
我并没有追问下去,因为我知道很多时候人的内心是需要保有秘密的,没有一个人例外。
于雨有时候就会这样子,好像在生闷气似的。虽然她不讲话的时候本来就会让别人觉得有点冷淡,不过跟她相处许久的我可以感受得出来她情绪上微妙的差异。
不过每次我问什麽事情她又说没事,难道我真的没办法理解高材生的苦恼吗?
「让你们久等了。」品萱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容。
「抱歉,不小心睡着了。」苏翰城搔着他深棕色的短发说。
从他睡眼惺忪的样子看起来似乎还没有睡饱。我在想如果品萱没有去叫他的话他会不会就在补习班过夜了,我暗自觉得这可能性不小。
坐着或许看不太出来,但是苏翰城高了我足足半颗头,而我的身高则大概是一七五公分,也就是国人男性平均身高。
于雨瞧了他一眼,将单字本收进包包「既然人都到了就走吧。」
我们随着人潮陆陆续续的从补习班的门口出去。每一个学生看上去都很累的样子,那画面就像是丧屍大游行一样,真叫人毛骨悚然。
我跟品萱在一个路口跟苏翰城和于雨别过。
他们是坐其他辆公车,回去方向跟我们不一样。
原本因为品萱他们热络互动所躁动的空气一瞬间静了下来,当然这麽认为的人只有我,因为这里是人口密集的市区,即使到了现在还是可以听到轮胎辗过马路的声音与引擎声的奏响,安静的只是我的内心而已。
这是我一天之中难得与品萱独处的时光,但是在这种时候我并不会主动开口跟她说什麽,只是静静地走在她的身後。
或许这时候不说什麽反而对彼此是最好的选择吧。
我是这麽说服自己的。
乌亮的黑发在她背後来回摇曳让她的背影看起来十分的有活力,周遭的夜路在品萱的映衬下显得惨澹失色。
可以想像,我应该也是惨淡失色的那个背景,我们两个的心境可以说是完全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要进入你那宛如晴空般辽阔的心悠游一番,不过我想我大概是永远没机会了。
「好期待明天啊。」
我们在一块公车站牌前停了下来,这便是我们的转站点。
「期待吗?为什麽?」
以前好像也有类似这样的对话,但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难道雁翔不期待吗?」她手背在後面,侧着脸看着我。
「不会。」我回答地很果断。
倒不如说我很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就你在我眼前的这一刻!明天什麽的......
「是吗?为什麽?」
「为什麽......」
一时间我不知道怎麽回答,究竟是为什麽?
我的胸口顿时间被萧瑟的心情堵满,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其实是我大概早就知道为什麽了,但是我不敢讲出来而已。
因为你明天又会跟苏翰城在一起了。
「雁翔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坦率呢。」
「这种事情怎麽样都好吧?」我有点语无伦次地说,就连我也有点讶异竟然自己会讲出这样的话。
「这怎麽行?这样会很不快乐喔。」她露出春暖花开的微笑好像在鼓励我似地,但这只是让我不敢直视她而已,就好像犯错的小孩一样,没有直视自己错误的勇气。
「我倒是不觉得不快乐。」我推了推眼镜反问「倒是你,你现在快乐吗?」
我反问道,我想知道现在的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快乐呢?
「我很快乐喔。」
她回答之迅速让我有点吓了一跳,但同时我也安心了几分,因为品萱的话这样子回答才是她的作风,想到什麽就说什麽,虽然有时候缺乏逻辑,不过她总是能说出一口道理。
「这样啊。」
跟他在一起觉得快乐,是吗?
「但是难过的事情还是有的喔。」她补了一句。
我心中微微一怔,这句话在心湖中激起了一点涟漪。
「啊,公车来了。」她摆着手拦下公车。
我跟品萱上车过了卡後找了个位子坐下,现在是末班车的关系,所以车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公车又慢慢的重新启动。
「没想到品萱也有难过的事情啊。」虽然身为人都会有,但我都不知道品萱难过什麽事情,身为青梅竹马的我什麽都不知道。
「只要活着都会有吧。」她开朗地说,好像对於难过这件事已经释然的样子,不然就是从来曾对这件事情纠结过。
「真是难以想像。」我撑着下巴。
「别看我这样,我心思可是很脆弱细腻的喔,不要把我当作粗叶大枝的人好吗?」
「是样子吗?不知道谁以前回家都忘记写联络簿,常常打电话到我家问明天的功课有什麽,不然就是跑来我家圈圈词什麽的。」我有点半开玩笑地说。
「那、那时候......」被我这麽一说她有点慌张「是国小啊,记忆力差是正常的。」
「不是这样吧?给我向所有的小学生道歉,还有......」我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粗叶大枝是什麽?是粗枝大叶吧?」
「唉!是这样吗?」
看她恍然大悟的反应可以知道她并不是单纯的口误而已。
「拜托,快学测的人可以振作一点吗?」
「我想这应该不会考吧?大概?」她吐吐舌头。
「这已经不是会考还是不会考的问题了。」我无奈地说。
「不要用那种同情的眼神看我啦,真是的。我就没有像你跟于雨那样聪明,不要欺负我这个凡人。」她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其实我也是个凡人,跟你没什麽不一样。」
「骗人。」
「于雨也是凡人。」我面不改色地说。
「说谎,我要跟于雨说喔。」
「这是真的,还有你怎麽会觉得于雨威胁得到我?」
我想于雨也会认同我的看法的。
虽然我平常会开于雨玩笑,像高材生什麽的。但是我清楚就算再完美的人终究只是有天会死的凡人罢了,更何况只是高材生而已。
不管一个人再伟大,他在时间上所刻下的痕迹,迟早会被岁月抚平。
「因为于雨听到一定会生气,我知道雁翔最怕女孩子生气了。」
「......」我试着想像于雨生气的样子「的确,这是很可怕的事情。」我暗自低语。
「你们明明就很厉害,还是只是因为你只是要安慰我?我不喜欢你这样,因为欺骗是不好的行为。」品萱蹙着眉头说,但是天真的脸想要装严肃只是会给人更天真的感觉而已。
「我也不喜欢说谎,所以我不会骗别人的。」但是骗自己倒是很会「我想只是我们对凡人的定义不太一样而已。」
「嗯?不一样?」
我很喜欢看到品萱困惑的样子,那认真思考的模样真的很可爱。
「就是像翰城对我而言是朋友,而对你而言是男朋友的意思是差不多的。」
我用了一个我最不想举,但是对品萱而言最容易理解的比喻来说。
同一个人,却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意义,这便是人际关系最复杂的地方。
「喔喔!」看见品萱恍然大悟的反应,如我所料,这例子果然很好懂「但是翰城不也是你的『男』朋友吗?」
如果现在紧急刹车我肯定会直接顺势趴到地上。
「不是那种意思。」我有点气急败坏地说。
而且我跟苏翰城......绝对不是朋友。
「雁翔脸红了,难道是在害羞吗?」她摀着嘴贼兮兮地说。
「绝对不是。」我别过头反驳,不知道怎麽面对她「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啊。」
「哈哈。」品萱天真地笑说,她的笑声跟以前都没变「那种事情谁知道?」
这是我的台词!
我终於知道为什麽那时候于雨会有那种好像被针扎到的反应,因为被别人模仿台词的确是令人不高兴的事情。
一阵子空间陷入了沉默,只听得见引擎转动的声音,所以显得有点尴尬。我尽可能地将视线放在不断往後移动的景物,试着放空自己的思绪,久而久之积藏许久的睡意渐渐袭来。
「呐,雁翔。」品萱小声地叫我,由於这里只有我们,所以讲话不用太大声也可以听到彼此的声音。
我原本是打算装作没听到,但是又很好奇她想说什麽。
「怎麽?」
「生气了?」
「没有。」
「又在说谎,真是不坦率。」
「好吧,有一点。」我斜着眼看着她。
「果然生气了吧?」虽然听到我这麽说,但是她的语气却充满着开心,就好像小时候男生在野外发现独角仙时一样兴奋,是因为我的坦诚吗?还是说惹我生气是她的乐趣呢?真搞不懂她,从以前就是。
「嗯,是生气了。那你要怎麽向我赔罪?」我用平稳的语气说,感觉一点都不像是在生气,比较像是应和对方所说的话的感觉。不过确实我也不是真的生气就是了。
「赔罪?」
「就是我要向你索取赔偿的意思。」
「我知道啦,不要把我当小孩。我只是在想......要怎麽个赔罪法?」
「这的确要好好想想。」
因为赔罪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就有经验。
「雁翔有什麽想要的东西吗?」
「干嘛问这个?」
「因为赔罪的话直接送对方想要的东西不最有效果的吗?」
「这倒是也没错......」
于雨想要的东西会是什麽呢?
在心角的问题又闪过脑海。
「所以雁翔有想要什麽吗?就是类似愿望之类的,我从来没有从你口中听到你想要什麽过唉。」
「我吗?我......」
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喔!
一道女孩子稚嫩的声音在脑海想起,这道纤细的声音是来自於儿时的记忆,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纸飞机浮动在眼前,原本应该漆黑的昼夜,竟然闪过一瞬的橘红,一切的一切变的鲜明又生动。
我一直记得那一天和品萱的约定,那是我过去所有记忆中最印象深刻,最清晰,怎麽忘也忘不了的事情,也是为什麽此刻我还在这里的原因。
「我知道了......」我恍惚地说。
「什麽?」
「我想要......」我试着将视线移向她那既期待又好奇的眼神。
「我想要你......」永远跟我在一起「你的学测可以有好成绩。」
公车停了下来,时间好像也随之停止,但很快便被一阵笑声打破。
「哈哈哈!什麽跟什麽啊!为什麽是我啊?」她听了我的愿望後有点哭笑不得。
「怎麽?这有什麽好笑的?难道不行吗?我觉得已经够仁慈了,我这小小的愿望。」
「不是啊,我是问你想要什麽唉?为什麽会是我的学测成绩啊?」
「谁叫你的成绩令人担忧,所以没办法,我只好用我的赔偿来要求你罗,有什麽问题吗?」
「但是这也太奇怪了吧?」品萱发出阵阵的笑声,要不是车上没有其他乘客,不然会很引人注目。
「先说,合格是六十五级分。」
「唉唉唉唉!太高了!」品萱不禁哀叹道。
「那......」我思索了一下,以品萱的程度六十五似乎真的难了些「六十级分。」
「唉唉!」
「不能再低了,再低就没诚意了。」
「唔嗯......」她发出有点绝望的低吟,苦恼地晃着脑袋。
「我会陪你一起努力的,所以不要太有压力。」
「你这样我反而更有压力啊。」
「是吗?难道没有激励到你?」
她用力地甩了两次头说。
「完、全、没、有。」轻柔的发丝甩到我的脸,可以清楚的闻到淡淡的发香,我下意识地别过脸。
「那我就没办法了。」我双手平举表示投降。
「不过啊。」品萱身子微微向前倾坐,微侧着脸看着我,长发宛如飞瀑般倾落「如果这是雁翔的愿望的话我会努尽力去完成的。」
品萱此刻露出的笑颜,如果说照亮白天的是太阳,那她肯定就是照亮夜晚的月,就好像那天她的笑容一样,如幻似真,如梦似幻的美。
「说谎的会变蜗牛喔......」我小声地呢喃,就好像字黏在嘴边一样,几乎没有讲出来。
「你说什麽?」
「没什麽。」我浅浅一笑道。
这样就好......
此时公车刚好到站,我跟品萱走了一小段路後道别,我目送着她走进房子後才进自己家门。
一进到家里,玄关明亮的灯光让我有点不适,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把我疲惫的身心蒸发一样。我例行性的说了声「我回来了。」之後便拖着沉重的身去拽进房门。沿途母亲似乎还有对我说些什麽,但是我并无心去仔细听她说什麽,只是随口应和了两声。
我书包一丢,趴在床上,一股浓浓的睡意入侵了意识,再加上我没有开灯,所以更加强了乾脆就这样睡着算了的念头。
更精确地说,乾脆就这样逃进梦里好了,我是这麽希望的。
最好是过去的梦里。
今天我没能把心中想说的那句话说出来,我想以後也不会说。
「一直在一起吗?」我的嘴角微微浮动。
但是比起这个,我更想看你幸福快乐。
所以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