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半街角的燈光 — 夜半街角的燈光

当时,午休时间。

杨翰耘的头枕着手臂,默默地观察教室里其他人。有的人真的睡了,有的人偷偷地在看小说或玩游戏机,有的人醒着在做自己的事,但是,有个人一定醒着,桌上摊开一本参考书,正夙夜匪懈地解题。

那是他国二时夏末的一个下午,也不知道为什麽,他总是记得那天,念念不忘,甚至好几回在梦中见到这场景。

微斜的阳光自有白色窗框的窗户透进漆黑的教室,校园中庭的几株槭树和松树细枝随着风轻轻摇摆,一旁小小的水池中的喷泉照旧活跃,不时传来几声鸟鸣,还有,零星的人经过教室前的走廊......

就看他坐在窗边振笔疾书,大概仍是在解题。

他成绩那麽好,将来是要上第一志愿的高中大学的吧。

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朝阳路上的店家和住户大多已打烊熄灯了,多是住宅的街道特别安静,只有偶尔跑过一两只流浪的猫狗,或者晚归的学生。宁静的街道上,只有朝阳路和稻清街交叉路口的一店家还亮着灯,蓝色的铁卷门放到刚好够一个人出入的高度,里头不时传来一点接水、洗涤以及锅碗轻碰撞的声音。店外面挂着的招牌写着「杨记馄饨」,招牌乾乾净净的白底黑字,字体则是流畅的行书体。

原本只是间小店,但是经过上一代的打拼,以及新一辈接手认真紮实的经营,现在是美食报刊、部落格、节目采访报导的对象。如同招牌上写的,这家店以馄饨远近驰名,除了馄饨还卖咸汤圆,食物料多实在,价格经济实惠,店内环境乾净整齐,店员热情周到,受欢迎反倒是情理之中。年轻的小老板杨翰耘为体恤爸妈长期忙碌,所以总是体贴地协助店内的事务,高中毕业後也就留在家里做事──一方面是体恤家人,一方面也是因为大环境的缘故,现在大学新鲜人工作不好找,还有些是低得可怜的薪水,不如留在家里帮忙,薪水起码都比那薪水多一倍。虽然只有高中毕业,但凭着爸妈传的手艺,现在算是半个老板,一年收入百万不成问题,跟大企业的主管相比,也差不了多少。

此时,一辆黑色的宾士无声地自朝阳路的另一端往这个路口前进,在距离杨记大约五十公尺的地方时,轿车停了下来。後方的车门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提着公事包下了车,离开前对着前座的司机吩咐了几句後才关上车门。在迈步往杨记走去前,他站在街道上看着四周,他正好在路灯下下车,路灯微黄的光芒照在黑色的柏油路上,四周一片寂静,就像他记忆中的模样。看着已经放下铁卷门的店,男子不禁露出微笑,其中参杂着高兴和苦涩,还有些近乡情怯。

在一阵挣扎後,男子迈步走往那店面。

看到放下的铁卷门,他只好弯腰进入──显然,老板只顾虑到自己的身高──连这高度都熟悉,以前他就没少为了这个抱怨向他抱怨。能有几件熟悉的事令他感到轻松一些,但是不确定的因素却是十倍、百倍地多,倒不是谁的错,只能说是时间的自然而然。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罗,如果是客人......是你......吗?」听到店外的动静,站在一张桌子边擦锅子的杨翰耘,头也没回便对着门外的来客说道。没等到对方的回应,他才回头查看,不看还好,他才看见对方的容貌便愣住了。他原本还想开口叫他的名字,或至少说些什麽,却发现千言万语都梗在喉咙,双唇开开合合,最终却没能说出一个字,只能不知所措地紧抿。

他还以为这辈子不会再看到对方了,却没想到,对方居然会主动回来,就像是当时他们第一次高中毕业後校外见面的情形,也是这个时间,也是这个地点,也是他们两个人。

不过如今重逢,两人都不再是学生了,各自士农工商,都有三十出头了。只道是白驹过隙,岁月如梭,一眨眼就从无忧无虑的少年,走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杨翰耘是知道的,眼前这人不同彼时,可谓是潜龙一朝舞於青天,正是春风得意、人生顺遂的时候,虽然表面上没表示什麽,不代表他真的一无所知。

外面的街道静,连带着店内店外的两人也沉默,两个人相对无言,但看着对方的眼神却是截然不同的热切,无庸置疑,这次相逢对二人来说都是件大事。

只是,可能这件事真的有些大,大得让人难以承受。杨翰耘脸上泛起苦笑。

「沈致勳?」最後还是由他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原本可以有数不清种的开场白,但最後还是只挤出了这三个字──也可能,杨翰耘是把所有想表达的,熔铸成了这真诚却又不那麽确定的三个字。

「好久不见,抱歉,好久没来了......」微弯着身尚未完全进到店里的沈致勳露出微笑,伸出一只手向他打招呼。看着他的笑容,杨翰耘也跟着露出笑容,却是有些勉强的客套,毕竟,这种自然的微笑,像是对於两人阔别多年留下的空白的粉饰太平──也许也只是出於礼貌的举动。他如今的身分是和以前截然不同,多少有些改变也不是什麽不可思议的事,或者说,这才是情理之中的。

眼前的沈致勳容貌改变不大,五官端正立体,虽然不是潘安再世的程度,但也配得上俊朗二字。曾经学生时期的青涩稚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的英气成熟,嘴角保持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整个人散发出成功人士自信而内敛的气场,明亮而不刺眼,低调但不容忽视。身上的服饰也从一清寒学生,变成了西装革履的菁英打扮,连发型都梳成时下受欢迎的庞毕度头,活像是电视台偶像剧中高富帅的总裁。

杨翰耘认得眼前这人,却对他的气场感到陌生,他记忆中的沈致勳虽然并非缺乏自信之人,但是却少了一股底气,而现在的他,定然是依靠自己的能力找到了这自信的凭据。

「没这回事,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杨翰耘放下手边的工作,走到水槽边上拿了刚洗乾净的抹布,特意又把离店门口最近的那桌子椅擦了一遍,像是想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擦掉,等把抹布放好後,他轻轻招呼道:「久等了,请。」也许他本人没有发现,但是和人打交道经验丰富的沈致勳却看出了不对劲。

杨翰耘这是把他当外人了。也许他不是有意的──他不会是有意的,他不是那样心胸狭窄的人──只是因为两人生疏才这样的,但是却也让他感到挫败,以及沮丧,心底的落寞更是难以克制地蔓生。他也明白,这是无可厚非的。时间的影响力,向来是抵挡不住的。

他索性没多言,见杨翰耘坐下便跟着大方地坐下,二人隔着一张餐桌面对面,杨翰耘脸上仍维持着浅浅的笑容,左颊上也因此有淡淡的酒窝──单单左边才有──很招人喜欢。沈致勳也不动声色地观察多年不见的故人,杨翰耘以前又抓又烫的耍帅金发,现在已经恢复自然的黑色,理成干练的莫西干头。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也褪去稚嫩的痕迹,棱角更加分明,显得可靠。眼底虽多了一份世故,但不改最初善良温柔的光芒,不管过多久,杨翰耘就是杨翰耘,依然是那个对自己好,朝自己笑时会露出小虎牙的青年。

不知怎的,两人之间又静了下来,但这回不再尴尬,只是两人都不欲打破这份静默,或者,只是因为端着某种矜持,不愿先开口──出於身为大人的自尊、别扭以及对陈年往事的纠结。

「好、好久不见......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杨翰耘原本差点要问吃过晚饭没,幸亏开口前便意识到现在早已夜深,否则就要给人看笑话了。他也是左思右想才挤出了这句没创意的问候,但聊胜於无,有了破冰的开头,沈致勳也顺着他的话接道:「普普通通,也就是工作罢了,你呢?」他话接是接了,只是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平时的舌灿莲花如今却是一筹莫展,倒不是因为话不投机,或无话可说,反而,就是因为曾经能天南地北聊着,才更让人开口困难。

哪里是普普通通?

杨翰耘虽然这几年没能和对方连络上,但他不时能收到对方的音讯。从国中同学的口耳相传,到电视节目,以及商业报刊的专访,无一不昭示着沈致勳真的一朝翻身──或者说,这才是他应得的──挤身成功商业人士,做成了人上人,经营的好像是什麽电子商务,详情他不是很懂,但日进斗金,夜进斗银是绝对没错的。

「我也没什麽特别的,也就是店里家里两个地方跑,除此之外,就没管太多了......」杨翰耘口头上说没什麽特别,却是带着骄傲的神情环顾了这间店一圈,嘴角也跟着上扬,但说到其他事情,他笑容却有点心虚。「对了对了,你饿吗?虽然这样问有点怪......你想不想吃点宵夜什麽的?」杨翰耘忽然往他凑近,问了他这个问题。虽然沈致勳现在不特别饿,但他不妨碍道谢接受了这个提议。

「那等我一下,我煮点东西......哎,不准拿皮夹啊,不然我不煮了。」杨翰耘打开冰柜,从里面端出了一个方形盖着布的托盘,走到炉台边时,像是想起了什麽,立刻扭头严肃地警告沈致勳,直到後者表示自己不会,才又安心地去开火烧水。

大考成绩单寄到自己家了──他考大学的时候不像现在那麽方便,不像现在有手机简讯──杨翰耘啧啧两声,确实如他预期得相差不多,不特别优秀,但也在平均水准,若要念大学也不是不行,只是选择有限,也未必合自己的意。

他考高中的时候也是这样,很平常的表现而已,反正本来就不强求明星高中,就近找了能进去的高中就读倒省事。一来课业竞争压力轻些;二来离家近能减少通勤时间,多点休息,还能帮到家里的生意。虽然父母希望他好好读书,但他心里清楚,比起念书考大学,也许留在家里帮忙经营店面才是他的出路。

很快地,杨翰耘念完了高中,没有多做犹豫,直接留在家里帮忙。起初他没少被劝阻,尤其是过年亲朋好友齐聚一堂,百般无聊时总挑晚辈当话题,听到二姑家的儿子又完成了一个硕士学位,小姨的女儿要订婚了。听到这个侄子(或外甥)不念书了,要跟爸妈一样经营家里的馄饨摊,基於礼貌,夸几句总少不了,但回过头可就不是这麽回事了。是到了这几年家里生意蒸蒸日上,更胜爸妈那时,亲戚才止住了这个话题,但这都是後话了。

话说回他高中毕业後在家帮忙的一个晚上,详细杨翰耘也没特别印象,只记得是个下着毛毛雨的晚上,大概九点、十点左右,店里已经没什麽客人,准备打烊了。刚好当天因为爸妈有事要先离开,自己也慢慢熟悉事务,所以自告奋勇留下来负责关店。也正是这样的巧合,才有了他们两个人的重逢。

杨翰耘当时正在整理炉台周围,之後从冰箱里把调好的馅料和馄饨皮拿出来,一边包馄饨当作打发时间,一个有点面熟的人走进了店里。

「你好,要点什麽?内用还是外带?」他放下手边工作,前去招呼客人,说话同时把菜单跟一枝笔递给对方。趁着给菜单这个短暂的时间,他特别留意的对方的长相,对方大概也是这个意思,於是面对面的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俗话说得好:「天涯何处不相逢」、「世界很小」,这不经意踏进一家店面,居然看到以前的国中同班同学。

「呃......内、内用,请给我一碗馄饨......汤。」对方神情原本就有些不对,在看到自己之後更是尴尬,虽然极力掩饰,却逃不过看多人的杨翰耘。

「好的,请稍等一下。」尽管杨翰耘知道,不代表他有资格一见面就追着别人问,好朋友尚且不如此,何况他们之前不熟,更是名不正言不顺。於是他也只是用眼角余光打量坐在离店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前的老同学。偷看归偷看,手上的动作可不马虎,连看也不必看,直接伸手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覆盖棉布的托盘,掀开棉布取出六颗馄饨,再捏了几叶小白菜,一起放到锅子里煮。等待馄饨的中间,他也没闲下来,走到炉台边的白铁桌上拿了乾净的瓷碗,往里头放些葱花、油葱酥,滴上几滴香油,摆在旁边等馄饨起锅加汤。

杨翰耘自己闻到麻油的香气有被勾起了食慾,不是他自夸,杨记的馄饨是远近驰名,每天老主顾和慕名而来的客人络绎不绝,往往在店外排了一条长长人龙。这样令人食指大动、念念不忘的美食,绝非名过其实。常人判断馄饨往往自馅料开始,为使馅料尝起来鲜嫩多汁,绞肉是用每天现宰的黑毛猪绞肉,加上一些姜末去腥提味,以及调味料调成,花样不多,但是用料实在,一尝便知有没有。当然,一碗好的馄饨汤除了馅料实在还必须有好的馄饨皮才能成全。杨记的馄饨皮虽非自己制作,但是是和一间制面厂特别订的,未下锅前都是沾着粉方方正正的一张面皮,可下水滚後,捞起锅才是见真章的时候。好的馄饨皮煮熟後外观略呈透明,厚度不可太过,却须有韧性耐水煮不可破,柔软中带点弹性,加上裹在里面的肉馅,啧啧,再加上大骨熬成的汤头最理想不过,连每天在煮在包的杨翰耘,都总想着自家的馄饨。

「一桌一碗馄饨汤,总共四十五块,算你四十就好。」结帐的时候他对许久不见的老同学露出笑容,对方谢了一声後,摸摸口袋要拿钱付帐时,却忽然脸色一变,整个人僵住。

「我......我没带钱......」他低着头不敢看杨翰耘,十分尴尬。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的杨翰耘也跟着愣住了,倒不是没遇过「奥客」,但是印象中的沈致勳并不是会这麽做的人,虽然交情不深,但对他的人品还是有一定的保证──况且,这麽认真、不好意思的人,不应该被归在「奥客」吧?

「呃.....啧,不然......你在这里帮我收拾收拾?半个小时,抵馄饨汤的钱?」杨翰耘从未想过让人赊帐,一旦开了先例,就是没完没了的麻烦,最後他只想出了这个折衷方案。

「嗯......谢谢你。」看着以前的第一名拿着抹布替他擦桌子,杨翰耘心里泛起莫名的罪恶感──人家的专长是动脑,让人家做这些事总过意不去,而且,对方也未必熟谙这些,说不定反而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幸亏最後沈致勳做得中规中矩,才让他放下心来。

大致上,这就是他们毕业後首次重逢的情景,有些好笑,可是谁知道,一段情意就是由此开始......

「葱花要多放点......欸,你还想吃点别的吗?」杨翰耘先是下了六颗馄饨跟一些青菜,端着托盘想了一下,又下了一份给自己的,之後照惯例备了两碗调料等加汤──一如既往。

「不用,我晚上不能多吃,不然我睡不着。」沈致勳看着对方的侧脸,谢绝了他的好意。沈致勳现在一个人住,几乎没有开过伙,不是在外面吃饱,就是带东西回家,或者,忙得天昏地暗时,乾脆没吃。若能有个人,能端上一碗热热的粥或汤面──咳咳,他私心偏爱馄饨汤──对晚归的人而言,是难以形容的幸福。「你每天都这样吃吗?」沈致勳问他。

「哪能这样吃,虽然不会腻,能变花样吃......可是吃多了会胖啊,而且我回家就休息了,这样对胃不好。」杨翰耘说着说着,忽然「啊」了一声,转头看向坐在位置的沈致勳,艰难地开口。

「汤......没了。」

「......」这是沈致勳的心情,一种「你怎麽舍得让我难过」的委屈表情。

「......抱歉。」杨翰耘对着他乾笑几声,半晌,才想到时间到了,连忙把馄饨捞起来放到碗里,最後把瓦斯关掉。

「不然......吃抄手行吗?」杨小老板小心翼翼地看向故人。

「也只能这样了。」沈总忽然觉得相信这人靠得住的自己很傻,但有时候真的挺讨人喜欢的。

幸好,杨翰耘虽然有时迷糊,但总归是可靠的。沈致勳看他把两个碗短一旁白铁桌上,拿起调味料又撒又加,不出一分钟就笑容满面地端着两碗抄手过来。酱油、白醋和几粒砂糖,再淋上适度的香油,放上葱花和一点油葱酥,最後几滴辣油提味──杨翰耘自己吃不了太辛辣的东西,而且宵夜不宜重口味──馄饨下还有方才一起烫的小白菜,虽然没有汤,但也很好了。

沈致勳看他兴冲冲地把其中一碗放到他面前,一碗给自己,之後从旁边插着满满不锈钢筷的小桶子抽出一双筷子,便准备开动了,只是碍着教养,在等沈致勳动筷子而已。「谢谢,看起来很好吃,一定很棒。」沈致勳估计这应该就是杨翰耘口中的「变花样」,毕竟菜单上可没有抄手这个选项,他这样吃,要是被杨伯父伯母看见,说不定还会被一通唠叨。

「那当然,这可是我自己尝试出来的,虽然说上次当着老爸老妈的面吃,果然就被嫌弃了......明明很好吃的说......」尽管杨翰耘的声音在句尾渐弱,似有那麽点难过,脸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减。「嗯,真的好吃。」沈致勳在他说话的时候慢条斯理地进食,咀嚼并吞下第一颗馄饨後,发表了简单实在的评语。

「嘿嘿,你看我没骗你吧?」经过了方才汤意外没了的插曲,两个人之间原本的尴尬消失得无影无踪,对话也越发自然,如同当年相处的情况。「冲着你这句话,我绝对不能收你的钱,而且,菜单上可没这道,价钱我说了算!」杨翰耘一边吃一边跟他说话,讲到菜单时还特别用手指敲敲墙壁,爱耍帅这点还是没变。

杨翰耘从那个每天晚上帮家里店面洗锅碗瓢盆的小夥子,接手家业成为馄饨摊的老板;当时身无长物总会在打烊後光顾的大学生,摇身一变成了企业老板。时间带着自己走上另外一条路,宿命却又让他们再次相见。原来时间便是这样过去的,可他没什麽好怨言的,能再相逢,相谈甚欢,夫复何求。

沈致勳看着他有说有笑的表情,也跟着露出微笑,不论是眼前的人,还是嘴里尝着的馄饨口味,其实都没有变,也许会在阔别後感到陌生,却无法抹灭灵魂深处的记忆,只要相见,便能重拾往昔熟稔。

「嗯......不错,做得蛮好的。下次来不要再忘记了喔!」虽然不觉得对方会再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但是杨翰耘还是在他离开前提醒他一次,在帮忙杨翰耘整理环境的过程中,两人小聊了一下,不只免去了沉闷的氛围,还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沈致勳听到这句话起先愣了一下,之後有点难为情地小声「嗯」了一声後跟他挥挥手道别,杨翰耘则是回以微笑,向他道别。

原本以为这件事就告一段落了,没想到过了几天,比第一次见面时早一点,沈致勳又上门光临了。

「嗨,今天想吃什麽?」沈致勳看向柜台,就见到杨翰耘一只手撑在下巴上,对着他笑。当时杨翰耘染了一头金发,又笑得漫不经心、吊儿啷当,若不是做事规规矩矩,还真有点痞痞的样子。

「呃......馄饨面吧。」沈致勳拿起夹着菜单的板夹,来回看了几遍,最後给出答案。

「收到,马上来!」杨翰耘和上次一样替他下了馄饨青菜和面条、备好调料,又按了几下夹在一旁架子上的计时器後,就转身要回到柜台,就发现沈致勳还在原来的位置,一动也不动。

「嘿,不找个地方先坐吗?」杨翰耘好心地建议他,虽然比不上开在更热闹地段的名店,但是杨记馄饨直到打烊时间九点半前,都一直有零星的客人光顾。若是遇上活动或者刚好有年轻人成群来到,店里就会坐得满一些;若是平常,就是五、六个人左右。尽管不用担心找不到位子,但是杨翰耘猜想沈致勳到这里恐怕有一段路,而且两次前来时都没有听到摩托车的声音,很有可能是徒步过来的,所以便建议他坐着休息一下。

「没关系,又不是走多远的路......倒是你,怎麽都是你一个人在顾店?」沈致勳也曾在白天经过杨记,自然会看到杨翰耘和父母在店里忙,但是他两次光顾的晚上都只剩他一个人。

「因为我爸妈要去医院顾我奶奶,所以等店里人少一点他们就会先去,等到明天早上再回家,等快开店再来店里忙。反正我去也帮不上什麽忙、好话也轮不到我来说,不如在家里帮忙实在一点......」杨翰耘挥挥手,看沈致勳有点担心的神色,便补充道:「没事的,就是刚好这几天我奶奶去换人工关节,需要在医院里休息复健几天而已,不是生病或怎麽样啦。」大约是看杨翰耘的神色不像强装镇定,沈致勳才跟着放下心来,补了一句:「祝你的奶奶早日康复。」对此,另一个青年先是笑笑,想再说什麽的时候,架子上的计时器响了,他赶紧上前去按掉计时器,将东西捞起来,再把汤加到大碗的八分满又多一些,接着关掉炉火,之後转头看着沈致勳,後者明白他的意思,便找了张桌子坐下,好让对方把他的餐点放到他面前。

「对了,我好奇问一下,就好奇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不方便就说不方便,不用勉强回答我。你之前不是住在这里的吧?为什麽这阵子比较常在这附近看到你?」杨翰耘虽然不少时间都在店里,但有时也会到街上晃晃,自然会碰到沈致勳,只不过大多时候都是一晃而过的身影,根本来不及喊住对方。

「没什麽的......只是这阵子刚好搬来这里而已。」杨翰耘看得出对方的神色有异,甚至再开口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就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既然你现在住在这附近,就欢迎你常来光顾啊,看在你是我同学的份上,我会给你打一点折的。不来吃馄饨也没关系,晚上我轻松一点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哈拉,不然我也挺闷的。」看到沈致勳脸上有点迟疑的神情,杨翰耘於是又开口说服他。

「权当陪我杀杀时间,只要你不嫌烦,这里一年四季都欢迎你。」

「真的......不麻烦吗?」

「当然,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啦,我干嘛乱说话骗你?」

「谢谢你......真的。」沈致勳露出了这个晚上第一个笑容,浅浅的,但还是很好看,更别说他原本就是为俊朗的青年。

待他离开後,杨翰耘才忽然想到一件事,沈致勳以前虽然不是嚣张跋扈,可也不是这般忸怩的人,连同上次此番的行为,他忽然有了猜测,也许,沈致勳遇上了什麽困难。

「欸欸,你怎麽会今天突然来这里啊?不担心我先回家,你遇不到人吗?」杨翰耘在把最後一个馄饨咀嚼吞下肚後,终於提出了他埋在心里很久的疑惑。「毕竟......根据我的印象,你的运气向来不是太好。」沈致勳笑笑,这是个事实,他也不是很介意──应该说,他并不介意在那些小事上走运与否,运气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就够了──回答道:「我的确有经过这边几次,但有时候就像你说的,不走运,没遇到你。」

当然不是,沈致勳并不是像他所说的「经过」也不是「几次」而已,这阵子他一直都在找一个适当的时机上门,而今天就是他下定决心的日子。

「唉......虽然说从以前就是我比你运气好,可是你现在可比我厉害多了。」虽然杨翰耘打从心底为他高兴,但是眼底中的黯然却没逃过沈致勳的眼睛,也许是对比成就之後的一些失落,或者更多他们都没弄明白的心情。

「你干嘛拿着碗起来?放着放着,我等一下洗就好了。」杨翰耘看到沈致勳吃完後,先用手帕按了按嘴唇嘴角,之後便要拿着碗要离开位子往水槽走。

「一起洗,你洗你的,我洗我的。」沈致勳端着自己的碗,还刻意举高一些,好让还坐着的杨翰耘构不到。

「来者是客,我洗。」杨小老板认真道。

「我吃你的东西,没付钱,我洗。」沈总也用同样认真的态度回应。

「不行不行,朋友不会跟你计较这个,我洗。」杨小老板坚持。

「我吃的碗,我洗。」沈总也不遑多让。

「真的没关系啦,我......」

「你再这样,我以後就不来了。」沈总决定直接使出大绝招。

「好吧......你赢了,自己洗自己的。」杨翰耘叹息,这牛脾气还真是没变,会觉得有变真是想太多了。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换个想法,他随即露出微笑。

「我们以前也是两个人站在这里洗东西......还要拣菜......」两个大男人挤在一个水槽前其实有点挤,但两人并不介意。当然,店里大部分的锅碗瓢盆,都有雇人专门来洗,但是有时还是会有一、两件要亲自洗,比如刚吃完的宵夜碗。

「啊,时间真的过好快啊,我还记得你第一次拣菜的时候,看到叶子上有菜虫的表情,超级好笑的......後来你居然还问我怎麽不怕,我记得我整个人笑到趴在桌上起不来......」杨翰耘俐落地用水冲掉碗上的泡沫,简单地甩几下水,就把碗扣到一旁的碗架上。

「我不喜欢虫。」沈致勳没多说什麽。

「不是怕吗?」杨翰耘逗他,就差没有伸手去戳他的脸。

「是不喜欢。」沈致勳再次声明,并把碗洗好摆好。杨翰耘笑笑,不置可否。

在继续和故人闲聊之前,沈致勳习惯性地看了一下右手腕上的手表,才意识到现在已经将近凌晨一点了,对於和故人相处时光阴的流逝,他浑然不觉。注意到他的动作,杨翰耘也立刻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立刻抱歉道:「抱歉,把你留到这麽晚了......你明天还要忙吧?不如你先回去,改天再聚聚?我可以先送你回去......」杨翰耘本来还要继续说的,被沈致勳抬手止住,後者微笑说道:「没什麽,难得相聚,聊多晚都无所谓。」虽然嘴上说得轻松,却是偶一为之的任性,不为谁,就为眼前这人、心中这事。

听到他这麽说,杨翰耘便走到外面确认东西都收进来後,便把外面的灯关掉,最後蓝色的铁卷门拉下,才回到位子上,大有跟他不彻夜畅谈誓不甘休的样子。

「沈致勳......好像听说他爸妈离婚了,现在跟妈妈在你们家那一带住。」

「我知道了,谢谢,掰掰。」杨翰耘叹了一口气,挂了电话。他和几个比较熟的国中同学打听了他的状况,情况不比想像中的好,只可能更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他就是依稀有个印象,沈致勳的妈妈是家庭主妇,家里是靠爸爸在赚钱养──-这不是件好事,代表他们母子现在手头也许并不宽裕。

什麽原因造成离婚,早就不重要了,他只想确认他的同学过得好不好,这才是他在乎的。

他还记得刚升国中那时,受过沈致勳的帮忙,对他的处境格外不忍......

「请问,你有带参考书的钱吗?今天是最後一天了,一定要交喔。」总务股长在下课时走到他的位子边,轻声向他提醒,不只提醒他,还有其他几个还没交钱的同学。他还记得,当时的总务股长是个梳了双麻花辫的女孩,长得白净斯文,成绩也很好,做事细心负责,所以才将班上的财务交给她负责。

「喔!有有有,等我一下......我找找......」杨翰耘转身开始挖自己的书包,最後好不容易在书本下方找到被压着的钱包,从里面出了数张面额一百元的红色钞票交给总务股长。总务股长轻轻地谢谢他之後,接过那一小叠钞票又点了一次,开口道:「不好意思,还少两百块喔。」

「这......可是我已经没钱了......」若不是特意告知父母要缴费,自己根本没机会带这麽多钱在身上。「我也已经帮别人垫了,你可能要再找找看有没有人还有多的钱......」总务股长表示离截止还有一段时间,她先找其他人收钱,他则在这段时间想办法。

「这......」他环顾教室一圈,最後叹了一口气,跟他比较要好的几个人通常都不会带很多钱在身上,他也不想和比较疏离的人人有金钱来往,想找隔壁班的朋友,却发现对方今天请假,大有一种叫天天不应的感觉。

这时,他感觉到有人用书戳了他手臂一下,转头定睛一看,是隔着一条走道坐在他旁边的资优生沈致勳。对方递过来一本书,虽然满头雾水,但还是接过书本。《数学科考前冲刺》几个字以海报字体印在封面上,厚厚一本拿起来挺沉的,但最让他疑惑的,是书本间明显夹了东西,整本书的页数因为那个物体被分成两半,他翻开夹了东西的地方,原来书里夹了一枝笔,还有两百元的纸钞。

「借给你。」杨翰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但他就是觉得他从没什麽表情的资优生身上,感受到了和善,虽然他的声音还是很平淡,用词也精练得令人发指。

隔天,沈致勳到座位放书包时,杨翰耘已经坐在位子上了,一看到他进教室便立刻整个人坐直,手上捧着的小说也塞进抽屉里。

「早安......」杨翰耘率先释出善意。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知道在这一刻前他付出了多少代价,先是回家要钱时,被老妈揪着耳朵念了一顿,睡前又被唠叨一回。为了当天早上能够及时还钱表达谢意,他比平常早了半个小时到校,把早上的打扫工作完成,到现在已经快忍不住瞌睡虫了。

「早安。」沈致勳虽然话少,但只要有人和他交谈,他一定会回应,而且和人说话时,神情很认真诚恳,而且言词清楚明了,面对这种人,想不留下好印象都难。

「那个,昨天谢谢你,不然我肯定完蛋。」杨翰耘只是觉得简单结束这个对话似乎不太好,只能硬着头皮再多说一些。「不客气,只是我能力所及的而已。」沈致勳放下书包,拉开椅子坐下。他不像以往,立刻打开书包拿出参考书作题──沈致勳的打扫工作只要下午做就好了──而是稍微把椅子转向,面向杨翰耘和他说话。

「真的很谢谢你,钱放在里面了。」杨翰耘双手递出一个普通的信封,对方也以双手接过,彷佛两个人拿的不是两百元,而是事关百万千万,乃至上亿的商业合约。

「嗯。」沈致勳应了他一声,之後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将注意力放回自己手边的事情,虽然称不上多热络,但总归是交流,况且,那时候也才国一,来日方长。

在那之後,他有时会腆着脸向沈致勳请教题目,对方也会耐心地和他解释,虽然杨翰耘能明显地感受到对方看到题目时,有一丝丝地不敢置信,和再次确认他真的不会的眼神,但是他除了苦笑也别无他法,谁让他问的题目真的是基本中的基本。况且,在一个班上生活久了之後,就知道沈致勳大多的行为是发自内心的,不是刻意为之,或者自视甚高。

不过人比人真是能气死人,杨翰耘发现坐他旁边的资优生就是跟自己不是同路人,就连看课外书打发时间,看的都是英文书,对比自己的漫画小说,实在感到惭愧。但是同时,每次听到他因为考试成绩优异,在朝会时颁奖接受表扬,又会觉得自豪,觉得自己能跟这样的人同班真好。

「好吧,既然现在不赶时间了,那我想我应该再问一次......你这段时间,过得好吗?」杨翰耘歛起笑意,相当认真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人。笑脸迎人,并非杨翰耘天生就会,这是做生意时的基本礼貌,不过他原本就是开朗外向的人,所以久而久之,大家对他的印象都是笑口常开的青年,反倒很少人记得他严肃起来的样子。此时的他,虽然气场不如居於管理阶层的沈致勳,但是也不容他人以随便的态度应对。当然,沈致勳也绝不会以这种态度对他,不只因为两人之间的交情,更因为这份认真是出於全然的关心。

年纪小一点的时候,都会觉得周遭的人絮絮叨叨的很烦人,但是等到长大後,却会觉得这些都是甜蜜的负担,因为关心才会操心。若是漠不关心,哪怕是多说一字,都是多费唇舌。

「你的『这段时间』是从哪里开始算?」该来的,总是逃不过。沈致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他所料,这个问题是迟早要面对的。他没有主动提起,非是想逃避,而是,他觉得意义不大。过去的事情,不可能再改变,无法惨与其中的人,往往会对那些艰辛的部分感到难过,甚至自责,自责自己为何无法在当时伸出援手──其实,说故事的人一点也不在意当时的辛苦,至少对他自己而言,能够站在这里,这就够了。

「从......你搬走之後吧......」杨翰耘沉默了一下,给出了沈致勳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想也是,那你也要好好说说这段时间你的情况。」穿着西装的男子轻笑了一声,换了一个坐姿之後,开口道:「其实,你可以不用一副那麽难看的表情,没有你想像的那麽糟,真的......辛苦是应该的,你不也是这样吗?」杨翰耘听到他这麽说,轻轻摇摇头,反驳:「再怎麽说我也是有家里能靠,你不一样。」

沈致勳也不反驳他,只道:「都是要付出心血力气的。」沈致勳盯着他的手,皮肤黑了些,但最大的差别不在此,而是他的小手臂上多了一些烫伤的疤,椭圆或细长型的浅褐色的疤痕,显示了主人这段时间的经历。如果能握住他的手腕,把手掌翻到正面,掌心和手指上,一定会摸到许多厚皮和茧,而非记忆中柔软的触感。仅是握笔办公尚且会生笔茧,何况是每日长时间的辛劳?

「搬走之後,我就开始工作了。幸亏我的态度能力还可以,学历又比别人好一些,所以很快就在一间大公司当职员了,是网路管理的部门,月薪大约三万出头。」杨翰耘听到对方的生活还算安稳,脸上的表情也缓和许多。

「大概做了九个月左右,不到一年,我找到了一份薪水更好的工作,工作性质接近,公司规模也不小,所以我很乾脆地换工作了。」

「後来,我就和几个朋友做起了现在的工作,没想到发展比当初预期得更好,有了今天的情景,还当了总裁,其实蛮顺利的,对吧?」杨翰耘听完却摇摇头,看着他说:「你没有把所有都说完,没有人这麽顺利的。」虽然应该不至於沦落到露宿街头,但是加班加到快回不了家,或者回到家依然在工作,在上司和同事间的夹缝中求生存却是免不了的,可他只字未提。虽然沈致勳的能力不错,还有好看的外表,但也绝不是他说的这般容易。

「的确,但是那都已经过去了,说不说其实不那麽重要吧?」沈致勳几乎称得上冷淡的反应让杨翰耘愣住了,虽然他不期待听到对方一五一十的陈述,但怎麽也料不到对方居然会用这种态度回应他,这句冷冷的话像是一堵高墙,把杨翰耘隔绝在外,又像是一道刺骨寒风,令他全身血液冻结、呼吸停滞。

「呃,也、也对,抱歉......」杨翰耘乾笑了两声,不自觉地低下头,双肩也无力地垂下。

气氛又冷了下来。

「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解释......」沈致勳立刻推翻之前的话,语气中早就找不到先前的冷淡,反倒焦急不已,生怕对方误会似的,连忙解释:「我只是想说,我已经撑过那些困难了,不希望你们听了之後,又替我感到难过之类的,只是这样而已,没别的意思。」他的表情也不好看,双眉紧蹙,双唇抿着,除了是对自己的失礼抱歉,也担心对方因为方才的话心里不痛快。

「没事啦......我知道你不是坏意,我刚刚真的觉得我自己很白目,居然问你那样的问题,好像太多管闲事了......」见对方的态度缓和,杨翰耘也恢复了原本轻松的心情,只是眼底仍然有一丝歉意。

「我挺喜欢你这样多管闲事的。」

「啊?」抱歉,店里的电风扇是不是开太大了,怎麽觉得好像听到不得了的话了?还是宵夜吃多了会产生幻觉?杨小老板眨了眨眼,没有说话,盯着面前的沈总,再度眨了眨眼,说不出话来。

「我很喜欢你这样多管闲事。」沈总以为自己方才咬字不清,文句不够流畅,所以用特别清楚的咬字重复了一次。

「啊?」但是,问题显然不是出在咬字或文句结构上,而是听的人心思跟不上自己的脚步。

「唉......」沈致勳扶额,这真的是他意料之外的状况。

「等等,你......是在跟我......表、表示什麽吗?」杨翰耘似乎会意了,总觉得他好像听到了很不得了的话。

「唉......」沈致勳已是无语问苍天了。

哗啦哗啦──

夏天午後的西北雨声势之浩大,已经不是平常形容雨声的状声词能比拟的。躁动闷热的夏季时光,伴随着的是一场场又快又急的暴雨,雨停之後则回归平静,留下了舒爽凉风。

「靠......这雨也太大了吧......走过去鞋子一定湿啊!」杨翰耘看着眼前的滂沱大雨,即便手中拿着伞似乎也没什麽意义。

因为下雨的缘故,体育课的场地改到了体育馆里,但是光是要从教室到体育馆就要横跨一大段距离,雪上加霜的是国二的教室离体育馆最远,两者几乎是呈对角线地分布在校园两端。如果只是远也不要紧,沿着建筑物的遮蔽依然能到,但体育馆离最近的校舍足足有一百公尺,无论如何都逃不过落汤鸡的下场。

他也和大家一样,先沿着建筑物走,最後一段再撑伞。等他要打伞往体育馆走的时候,他看到另外一个人也盯着眼前的大雨,手中连伞也没有。大概是老天有意让他报答国一时的恩情,平日细心谨慎的沈致勳居然忘了带伞,而他正看着雨,似乎打算要直接跑过去,或者找人协助。

「一起撑吧,虽然好像没什麽用......」杨翰耘拍拍他的肩膀,友善地提出共撑一把伞的建议,脸上笑容洋溢,大雨也浇不灭他愉快的心情。

「谢谢。」

於是,当天回到家里的店後......

「哈啾──死了死了......没写完绝对会被骂死的......」杨翰耘揉揉鼻子,把快流出的鼻水吸回去,想不到仗着自己年轻的苦果来的这麽快。

「唉呀,你怎麽淋成这样?」杨翰耘才躲到自家店里的屋檐下,收起伞要往里面走,就先听到老妈的质问,接着人就被拖到後面储藏室问话。

「嘿嘿......跟别人撑一把伞,伞不够大,所以就淋湿了。可是,另外一个同学另外一边肩膀也湿透了啊......」他拉拉身上湿了一半的制服,露出抱歉心虚参半的微笑。

「你不会去办公室借雨伞吗!淋成这样是想感冒吗!」杨妈妈没好气地扭了他的耳朵一下,痛得他哀号不止,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没在大庭广众下丢脸。

「赶快回家里拿吹风机吹一吹,到时候感冒你就知道!」杨妈妈找了一条乾毛巾给他先擦一擦,至少让他别湿得那麽惨。

「好......」他可不敢当面忤逆妈妈,很听话地应了。

「好就快点回去,不要湿淋淋的在外面游荡,直接回家听到有没有?」杨翰耘要打伞离开时,杨妈妈还特别跟着他一起走到店门口,又交待了几句才放他回去。

虽是疾言厉色,却是一片关心,杨翰耘也只能摀着被扭得发红发烫的耳朵回家,心里却没多少埋怨,只是想到同样没带伞的沈致勳估计也差不了多少,或多或少会被家里的人唠叨吧。这样想想,心里也就平衡许多。

当天晚上杨翰耘一边擤鼻涕,一边写作业,不时就要把成堆的卫生纸团拨到一边,免得影响自己。又用力地擤了一次鼻涕,把卫生纸折好扔到旁边,看着那堆卫生纸,他忽然想到有人把擤鼻涕比喻为「包馄饨」,自己家卖馄饨不够,难道还要自己也跟包馄饨吗?

杨翰耘吸了吸鼻子,继续写功课。心里猜想明天能不能藉此请病假。

另外一个家中,并非如杨翰耘想得一样。沈致勳回家的过程情况更惨,他起初想跟学校借伞时,学校平时塞满五颜六色雨伞的大橘色塑胶桶里居然空空如也。想跟别人撑伞又不好意思,女同学当然是不行的,若是被人看到说不定还会生出些碎言碎语,甚至跟别人不必要的想法;跟男生撑伞,又觉得不适合,且不说平日交情如何,光是看到下大雨时,一群男生一边拿着书包,或者随手可得的遮雨物放在头上,一边哀号雨势大得可怕,一边又叫又笑,撑伞的有限。

最後幸亏有一个男同学的伞大一点,又正好跟他同一个方向,至少好一段距离不会淋雨,聊胜於无。不过,距离虽不远奈何雨大,沈致勳回家的时候,鞋子没有因为行走挤出吸收的水分已是万幸,头发上衣不用说,整个脸跟上半身都被浸得湿答答的,书包还算好,只有放在靠外的书本角落沾湿,晾乾就没事了。

打开家门时,屋子里一盏灯也没有黑漆漆的,原本夏天天黑得晚,但是下雨天天色却十分昏暗,整个房子更显冷寂,沈致勳原本还有点高兴回到家,最後只是小小声地说了句「回来了」。他把脱下的球鞋拿到晒衣服的後阳台,回房间换了乾爽的睡衣,接着把所有衣物丢进後阳台的洗衣篮中,最後打开电扇,把书包里的书一本一本拿出来检查,乾的收好,湿的则放在电风扇前吹乾。

他爸妈今天刚好都不在,是去参加了爸爸同事半在家里的聚会,不到吃过晚餐是不会回来的。他按照妈妈的交代从厨房冰箱中找出预先做好的晚餐,把餐点放到电锅中加水、按下开关,然後等电锅跳起来就可以吃饭了。

站在厨房枯等也不是办法,沈致勳索性走到房子的各处,把玄关、走廊、客厅、厨房和一些平常不开的灯都打开,整个房间瞬间明亮了起来,微黄的灯光倒是看起来温馨,加上好看的装潢,不怪每个上门的访客都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夸奖一番。

但是现在这些灯光并非是为了炫耀这个美丽的房子,只是因为他希望藉由光线,好让房子看起来不那麽空荡荡的,也给自己壮壮胆,不然一个人在家反倒令人精神紧绷。

他把铅笔盒跟收在房间的日记本拿出来拿到餐桌上,准备吃完晚饭之後来写,一天下下来不幸中的大幸就是他今天不用补习,算是少受点折磨──拖着泡水鞋跟湿得要命的书本到补习班,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晚餐是白饭、一荤一素和一碗汤,荤菜是九层塔跟洋葱炒猪肉片,素菜则是地瓜叶拌酱油膏和姜末,汤则是蛋花豆腐汤和一些葱花。原本翠绿的叶菜类因为蒸过,有些微黄,但是并不影响风味,只是一个人吃饭多少有些空虚,没什麽意思。用过晚餐後,沈致勳把碗盘洗好放到架上,用擦手布将手拭乾後,便坐回餐桌前,拿出铅笔摊开日记本,默默地把今天一天的生活记录到本子上。

「杨翰耘。」沈致勳叫了他的名字。

「什麽?」看到对方比刚才更认真的神情,杨翰耘立刻应声──关於对方的话,他一再消化理解,很难有歧义,敢情那是告白?

「我今天到这里来,不为别的,就为你。」没在意杨翰耘慢一拍的反应,沈致勳继续他的话,因为他知道对方总会懂得。懂是懂了,而且很早就明白了,只是从来没有勇气先开口,或者说,过去得他们都还太过弱小,无力撑起自己,更别说撑起羽翼守护任何人。

但是变得强大谈何容易?始终一心何其困难?

向来,最後能携手同道的都是少数,只要一个条件没有达到,都不可能办到。

「我喜欢你,你愿意接受吗?」

终於开口了,总算能这样告诉他了。不论结果如何,至少他终於能给从过去到现在,不断徘回守候的情感一个交代──或者一个死心的终结──若说不痴心妄想美好的结局,绝对是骗人的,但哪怕结果不尽如人意,起码,在生命终结时不至於太过遗憾。

纵然有三分走独木桥的忐忑紧张,内心却是七分的抵达目的地如释重负,这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吧。为了成为更好更强的人,已经付出十二分的努力,走了数不清的漫漫长路,如果最後没能被接受,那就该是认命的时候......

不是谁不够好,只能说,是此生无缘,仅此而已......

「......」

「......」

沈致勳在向杨翰耘表明心意後,顺势闭上了眼睛,他承认他怕了,他怕对方没有给出他想要的答案,他怕对方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和背後的涵义。

他却忽然听到对面桌子撞到人的声音,同时还有椅子推动时摩擦地板的声响,他睁开眼看见杨翰耘站了起来,自高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方才的严肃,也不是懵然,平静得过头。

接着杨翰耘又跌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双眼依然盯着沈致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忽然,眼泪一滴一滴的从杨翰耘的眼眶漫出,直到再也承不住堆积的泪水,才自两边眼角滑过脸颊最後自下巴滴落,滴在桌上,形成数个小小的圆形水痕。沈致勳却不知为何地分神想着,会觉得方才有水滴声,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小小的泪珠何德何能有此声响,而他一直珍惜的这份微小心意,却何其有幸得到了对方的回应。

「你......你让我、让我接什麽才好?」杨翰耘的声音有些颤抖,还有微微的抽泣声。沈致勳看着他平日总笑的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又是皱眉又是抿唇,称不上好看,却比任何一次见他的笑容还要高兴。

「你不用接什麽......告诉我,你......答应吗?」兴许是情绪感染,沈致勳居然也鼻头泛酸,说话语气也不像起初那样气定神闲。要说值得流泪的伤心事,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更有些,不是伤心事却也是不应当再想起的记忆、想念,就像痊癒的伤疤,不再疼痛,甚至已经长出粉嫩的新皮肤,但每每看到,就会想起当时的痛。对沈致勳而言,这段感情大概就是如此,不是不想,不是不回来,而是不敢想、不敢回来,而是害怕见到的是人事不再。

「嗯......答应,我答应你......」杨翰耘的眼泪还是流个不停,但是表情已经缓和许多,只是还在流眼泪,他也没特别止住,放任眼泪继续流淌而出。这件事,对对方而言,一直是心里的一个想念,对自己何尝不是?他不敢说自己能发什麽「夏雨雪,天地合」的誓约,他没有这般才情,也想不到这麽多,他会的,不过就是等待──不是不管不顾、废寝忘食的守候,而是默默地、悄悄地偶尔想一想而已──反正,他本来也就不是聪明绝顶的人。

「所以......你找到工作了?」依稀记得是四、五月的时候,他们俩个人如同往常挤在水槽前洗菜拣菜,经过一番练习,两个人都已经熟能生巧,效率极高,成果也毫不马虎。

不太记得原本聊到哪里,也忘了是谁忽然提出这个话题,但是说着说着,沈致勳和他说自己已经找到工作的事,自从高中毕业後的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要大学毕业要就业去了,四年说过去就过去,光阴无声,回首却发现它快得令人心颤。

沈致勳白天上课,兼两份家教的工作,晚上时常还会来这里帮忙,规律得令人发指,甚至乏味得不行,他甘之如饴的模样令人费解。最大的好处,大概就是没什麽玩乐的时间,能省下不少额外开支。本来,依照他小康家庭的背景,不需要他这样努力,但高中毕业後沈致勳家里有了变故──父母离异──杨翰耘知道,沈致勳也清楚他知情,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绕开这个话题,不捅破这层纸窗户。

不过,说来好笑,原本这应该是件大事,可偏偏两个人之间还又隔了另一扇纸窗户,所以,前一件事也就显得不那麽重要了。

「对,八月就可以去报到了。」

「那就先恭喜你了,好好加油啊。」两个人的语气都很平淡,像是平时的闲话家常,但是也不知怎麽的,就是觉得今晚特别闷热,让人心不在焉。明明想说更多,却又战战兢兢地绕过每一个禁忌,唯恐多说任何一个不该的字。

「只是......到时候要搬家了,因为上班的地方在外县市。」沈致勳垂着眼睑,继续把洗好的菜放到杨翰耘面前的盆子里,语气先是轻快,後来则复归陈述事实的平静。

「也不错啊,我想其他地方的物价应该会比这里低一点,而且也不会那麽拥挤......」杨翰耘一边把面前盆中的菜拣好,一边安慰道:「虽然没办法像现在这样常常见面,不过现在联络也不麻烦,只要你不要忘记都好办......」尽管嘴上说得轻松,然而,他也不如平常多话。

那天之後,两个人又有默契地避免再次触及这个话题,日子又恢复以往。

「我明天要走了,看在我们两个人的交情上,能抽空送我一程吗?」杨翰耘当然二话不说立刻答应了,看他答应,沈致勳却露出苦笑,轻轻地向他道谢後,就先回家休息了。

当下,杨翰耘看到他的反应时,心里忽然有一个说不出的念头,没等他思索明白,念头转瞬消失,他於是作罢。後来再想,他猜想,对方大概既高兴他会去送行,又失望他没出声挽留──出於浪漫故事作祟,对於远行者,若是不再三挽留,好像就显得不够重视远行者,尤其,远行者和送行人之间,还有那麽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时。

杨翰耘也懊恼过自己怎麽这麽笨,说不定他开口,真能改变什麽,哪怕徒劳无功,也能自我安慰起码表明心迹,不留遗憾云云。可是转念再想,开口不是错,但不开口更对,每个男孩都被社会氛围塑造,从小被期待将来缔造一番成就,他是,沈致勳当然也是。若是因为自己挽留,导致他错过今日这些,那杨翰耘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甚至无颜面对他──如果喜欢一个人,必须让他葬送自己光明灿烂的前程,那杨翰耘担不起,也不敢接受这份喜欢。

所以,不开口才是对的。

「翰耘......」沈致勳看他已经平静下来,就是两行眼泪还流个不停,觉得有些不好,便拿手帕伸手要替他擦眼泪。对方居然也听话,甚至还微微前倾身体,抬起头让他更方便。

「别光顾着我,你也擦一擦脸吧......」杨翰耘轻轻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另一只手则顺道抽了一张卫生纸,给对方擦脸。其实沈致勳只是眼眶微红,倒没什麽眼泪,见对方居然拿着卫生纸要给他擦脸,居然还微微後退,很嫌弃的样子说:「怎麽是卫生纸......」大概是觉得付出的是手帕,收获的是卫生纸,令人心中不平。

「卫生纸不好吗?」沈总摇摇头,再次以肢体语言拒绝卫生纸。

「好吧......」杨小老板把卫生纸放下,手掌直接摸上他的脸颊,拇指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擦过眼眶的下缘,把少得能被忽略的湿意抹去。互相擦眼泪听上去浪漫,实行起来双方心里也暖洋洋的、有点幸福得晕头转向,但是若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两个人、四只手交错搭在对方身上,其实有点搞笑──不过既然现场只有二人独处,也就没有人计较这件事了。眼泪擦乾,两人自然也把手收回,靠在桌面上双手交叉。

两个人对望了一阵子,阔别多年当然想好好看看对方,况且两个人刚刚才互诉衷情,缠缠绵绵地眼神交会实属正常。可是,再多情话两个人也说不出来,而且,原本准备的说词此时看来都是多余。

「咳咳,那个,不是我要破坏气氛,只是......现在晚了,不如先各自回家休息,过两天再出来见面?」最後,打破这缠绵的是杨翰耘,虽然能这样浪漫地看一个晚上也不坏,挺有学生谈恋爱时的奋不顾身,但是,明天早上还要开店做生意,不比沈致勳进办公室的时间能稍微调整。

沈致勳点头同意,但随即面露难色道:「有道理,是我一高兴想拉着你一直说下去,都忘记你明天还要开店......只是,我来的时候让司机先走了,你......」毕竟处理私事的时候,还是不要有人等着,否则心里怪有压力的──万一被看到什麽有失礼节的就更不好了。而且,杨翰耘绝对不会丢下自己离开,这麽做肯定能让他载一程──至於,期待什麽意外之喜的心思,当然是不宜明说的......

「无所谓,我载你回去吧。」杨翰耘说完,就起身在店里走了一圈,确定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没问题後,就拿着随身的背包,手上挂着店里跟车子的钥匙,另一只手似只虚握用拇指指向门口,示意他一起离开。

路途上,杨翰耘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副驾驶座上的沈致勳聊着,沈致勳知道他是怕困,藉由说话来保持清醒,就挑些生活中的趣事和他说。车子静静地行驶在快速道路上,昏黄的路灯立於道路两旁,像一颗颗黄色的灯笼挂在夜空中,路上只有零星几辆车子,下了快速道路,就离沈致勳的住所不远了。沈致勳一人独居,住所离工作地点近,周围多住宅,入夜後也十分安静,白日生活机能完备,除了房子有点小,实在挑不出什麽大毛病──这是沈致勳在车上告诉杨翰耘的,是为了方便工作才租的──但是按照现在的状况,如果真让杨翰耘到他家,两人就会面临一人睡沙发一人睡房间,或者两个人同枕共眠的窘境──他应该尽快把储藏室整理好,绝对不能让翰耘睡沙发这种事发生。

虽然进一步发展不是坏事,但是比起一步到位,还是循序渐进比较符合他的感情观。沈致勳暗忖。

车子开进了另外一个安静的居住区,但比起朝阳路,这里的环境更整洁清幽,不愧是很多人都想入住的好地段。

「啊,双溪路到了,你家在哪边?」

「右转,前面种很多花的那栋,我就住在那栋三楼。」

「客厅拉着窗帘的那间?」

「对。」

既然到住的地方了,大家明天也都有要忙的事,沈致勳也没多做停留,解开安全带,便要推开车门下车。

「沈致勳。」杨翰耘冷不防叫住他,趁他靠过来要听他说话,杨翰耘凑上去亲了他的脸颊一下,又轻又快,却不同蜻蜓点水不留痕迹,反而像一场雨,落沈致勳的心湖上,激起千千万万的涟漪。

「晚安,再见。」杨翰耘腼腆地和摇下车窗,和已经下车,站在公寓门口要上去的沈致勳挥手。

「晚安,开车小心。」看着他的车平安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後,沈致勳才拿出钥匙开门上楼。

沈致勳走的那天天气特别好,太阳大得刺人,站在太阳下半个小时肯定被晒得头昏脑胀,但是平心而论,这是个出发的好天气。

「你好早,我才刚到。」向从前方走来的人挥手,杨翰耘看了一眼车站大厅的时钟,他早了半个小时到,想碰碰运气,如果对方也早到,便能多说一会儿话,看来他很走运。

「没有,我也刚到而已,找个地方先坐着吧。」沈致勳提着一个旅行袋,穿着衬衫牛仔裤,外面套了一件夹克,大概是担心车上的冷气太冷。两个人在大厅售票处前一排一排的座位找了两个相邻位子坐下,售票柜台後方的墙上,挂着电子显示板闪着车班的车号、时刻和终点站,前来买票,以及取票离开的人络绎不绝,许多人来去匆匆,不多做停留,更显得他们两个人从容。

「阿姨会来吗?」杨翰耘有些奇怪,通常这种时候,家人都会一起来送的,只有他一个人来,有点......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沈致勳摇摇头,道:「我叫她不用来的。」见他脸色不好,杨翰耘识趣地转移话题。两个人并肩坐着,看着大厅人来人往,其中不乏和他一样即将远行的人,他们和熟识的人拥抱,互相诉说保重,最後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离去,是希望能变得更好回到他们身边。他说服自己。

「我发现......我好像还没准备好,怎麽办?」虽然想任性地说出「跟我一起走」这种电影台词,或者「亲我一下」的话,却怕打破此刻这份平静,还有两人之间的现状。

「搭上车自然就会准备好了,安啦,你不会有问题的。」杨翰耘伸出双臂环住沈致勳的脖子,下巴抵着他的肩,像对自己孩子满怀信心的家长一般告诉他。沈致勳怔了一下,手自对方腋下绕过回抱,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那我说什麽都要完好无缺地回来......」有人的加油打气,让心情振奋许多。

「我送你到票口。」时间差不多了,该是走的时候。

「谢谢。」沈致勳起身,提着他的行李袋,偕同杨翰耘往位在地下的月台,其实这段路不长,但是多陪走一段是一段。两个人心中都是这麽想的。

「好好保重。」杨翰耘叹道,最後还是挤出一个小小的笑容,不知道是在安抚沈致勳,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你也是。」沈致勳点点头,伸手拿掉对方耳上发丝沾到的碎屑,不经意间摩擦到耳尖的肌肤。

杨翰耘站在比腰际高一些的栏杆外,看着沈致勳朝他再度挥挥手,之後才慢慢转身搭着手扶梯下到月台,杨翰耘看着一旁的时刻表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直到那班车离站他才转身离开。他回到店里的时候,店也才开没多久,他便接着帮忙,还因为落落寡欢的神情,被不少熟客关心一番。明明觉得隐藏得天衣无缝,原来在旁人看来漏洞百出,昭然若揭吗?

沈致勳回到家後,把公事包放在沙发上,松开领带,脱掉西装外套,回房换了居家服出来。因为刚才吃了宵夜,而且又和杨翰耘聊了那麽久,一时半刻无法立刻入睡,便坐在床上打算看书,这时,摆在床头的手机忽然亮了,显示来电通知。

「喂?」沈致勳带着笑接了电话。

「你睡了吗?」杨翰耘的声音听起来还颇有精神,大概也还睡不着。

「还没,聊聊?」他把书阖上,摆回床边。

「那个,我回到家之後想到一件事......」手机另一端的声音,迟疑了一下。

「嗯,什麽事?」的确,他也发觉自己似乎忘了一件事。

「你没跟我说那三个字。」果然是这件事。

「抱歉......我原本想好的台词,看到你全忘了......」

「哼。」闹脾气了。

「翰耘,我爱你。」

「......」沈致勳总觉得手机另一端忽然特别安静,该不会害羞了?

「......我也爱你。」听到杨翰耘沉默了很久,像是做出重大决定一般告白,沈致勳觉得有些想笑,却又高兴得不得了。「我明天要是起不来,你要负责......」除了人声,还有翻身时蹭到棉被床铺的声音。

「好,我负责,负责到底......」他轻声道,彷佛在爱人耳边诉说情意一样,温柔缠绵。「一辈子都对你负责......」沈致勳几乎是用气音吐出这几个字,听得另一边的杨翰耘脸颊烫得跟烧起来一样。

「......晚安,致勳。」

「晚安,翰耘。」沈致勳又和爱人说了几句,无非是「你先挂电话」、「不挂电话就再说一下话吧」之类的,最後还是杨翰耘打着哈欠结束通话。沈致勳把手机放回床头,躺平在床上,看着窗户角落透进来一丝丝的黄色路灯灯光,以往看了不知多少次,今天却觉得这光亮特别可悦、特别温暖。他带着微笑,阖眼入眠。

未来的每一天也会像今天一样,无论心里或是现实中,那个街角都会有一盏光明为他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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