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冷。连假结束後,碧平向室友解释她姊姊在附近找到工作,租的房子离学校也不远,所以她要搬去和姊姊一起住。室友当然不买帐。
「你该不会和男朋友同居?」有人首先发难。
「我也这麽认为!」晓荃兴奋附和。
「碧平你要搬去和男友一起住吗?该不会是你之前带来那个。对了,既然同居,你对婚前性行为有什麽看法?」不知道从哪里窜出的宛静加入讨论。
碧平当然矢口否认,一开始她听到同居就吓傻了,再听到宛静提起崇育简直魂飞魄散。所幸主题马上转到虽然没很好,但至少不关她本人的「婚前性行为」。室友们对此主题讨论热烈,碧平想到,从前高中班上的人也有讨论过这个话题,令她惊讶的是,高中时同学大都倾向反对,而现在五个室友都赞成,还举出许多理由。是因为年纪比较大,还是因为她来自的南方小城不及台北开放?
「我也认为禁止婚前性行为一点道理都没有。碧平你有什麽看法?」
「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碧平耸耸肩。
「你也是挺开放的!」晓荃提高嗓子说。
其实碧平就是个没原则的人,她从不会为预设条件和立场,理性分析利弊,船到桥头自然直,她会在面临事件和抉择时,才凭她神奇的直觉行事。记得在高中讨论婚前性行为的时候她说:「该怎麽办就怎麽办,但要对得起自己的心。」似乎反被同学们归类为反对婚前性行为的人。有可能就是因为她是这麽样子的一个人,所以才会去住一个不算熟的人家里。
现在,碧平除了去上打系羽和偶尔的登山社社课,几乎每天都是上完课後就直接回去,不过崇育还是不太满意,他觉得她有时候太晚回来。像是这天,碧平上完系上羽毛球的练习,久违的和队员去吃了消夜,因为她惊觉自己过去三天都没和朋友吃饭。回去时已经超过十点了。她在斜坡上迎面遇见骑着摩托车的崇育,「今天怎麽那麽晚?」他劈头便问。
「对不起,我和同学去吃消夜了。我手机没电,没办法打电话。」惭愧的碧平讨好的笑笑。
听到她的软言软语,原本的担心和不快登时烟消云散。「好吧,下次再这样要跟同学借手机打回来。」
「我知道了。」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她不太可能这样做,她不愿意在同学手机里留下他的电话,太危险了。另外她没有背他的电话,也没有要背的打算。
崇育调转机车,让她爬上後座,「回去洗完澡就睡觉,不要晚睡。」
「我要看完我今天租的电影再睡。」碧平眉飞色舞的说,「我经过DVD出租店的时候看到的,没想到这麽快就有了。」
「那麽快下片表示票房不好,票房不好表示不好看。」崇育不冷不热的说。
「预告片看起来超棒,我一直想看。」
「你有看它的评价吗?」
「…,是有一些差的评价,说没有内容,不过大部分的鬼片都会有人评说没内容,鬼片的重点可怕。」
「是鬼片啊,一定要今天看吗?」
「对,不看我会睡不着。」
「嗯嗯。」
一进门,碧平同时把背包外套脱在沙发上,外套袖子还套在背包上,拿出光碟盒,蹦蹦蹦的三步并两步的跑去电影听。
见崇育随後进来,碧平说:「你先去睡,我可以自己看。」
「我也想看,反正片长才一个半小时。」他拿着光碟盒看简介。
碧平关灯,开始放映电影。
开始的画面就给观众下马威。阴雨背景,没有配音效果音的高速公路画面,半分钟後,突然碰的一声,人类的断肢像天女散花般飞舞,鲜血喷的整个萤幕都是,碧平睁大眼,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她偷偷往旁边觑视,只见崇育一脸淡然。耳边出现恐怖片常见的渐进式效果音,碧平赶紧把视线转回萤幕,她知道马上会出现吓人的东西。一道黑影闪过,就这样,但她还是吓到了。
剧终,碧平余悸犹存,跟系羽的大家吃消夜似乎很久以前的事。剧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毫无时间缓和心情,真的好可怕。她很少在大萤幕前看鬼片,或许一室的黑暗,巨大音响的临场感,都大大加深了恐怖感。崇育在影片放映时一句话都没说,但碧平还是很庆幸有他的陪伴,不然她会吓疯。
崇育打了一个哈欠,「还不错,蛮新奇又合理,可是真的没什麽剧情。」站起身,见她没说话,又说:「我先去睡了,你洗完澡也赶快去睡。」然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碧平恍恍惚惚的,她血压还没降下来,身上有肾上腺素的味道。无法控制自己的回想电影内容,迅速的冲澡,她不敢看浴室里的镜子又不敢不看,镜面上氤氲蒸气,一片模糊,又增加不确定的恐怖。
她没洗头,穿好衣服就躺上床,全身缩在被子下。夜灯开着,她不安的环视房间,草木皆兵,一个小小的声音就让她疑神疑鬼。以前,在她看完鬼片後的晚上,有室友陪着她,所以她不害怕,现在她只有一个人在这间房间,或者,房间里还有其他的……。碧平不敢再往下想。屋顶发出像弹珠的掉落声,碧平受不了了,她知道这样下去她会彻夜无眠,抱着枕头和棉被,她去了崇育房间。崇育背对门躺着,碧平绕到他面前确定他是崇育,不是别「人」。这时,崇育睁开眼睛。
「我能睡你房间吗?」
他闭上眼睛,点点头。崇育房间有一张草绿色长羊毛地毯,碧平躺在上面,一下就睡着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崇育转醒,天色还是一片墨黑,他有点纳闷自己为什麽会醒来。下床想去喝杯水,他发现床边的一团碧平。她还在盖凉被,弓背缩脚的像犰狳一样熟睡。他抬脚轻踩她,想说为什麽她要睡在这里?门缝透着客厅的灯光,他出去把灯都关掉,客厅的灯,浴室的灯,碧平房间的灯。她该不会是由於害怕才不关灯?看电影的时候她频频看他,他只觉得高兴,没有想那麽多。回到房间,他把喝过的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可怜的小东西,她还是缩着睡,是觉得冷吗?崇育一年四季都是盖同一条羽绒被,他轻轻把她抱上自己的床,严实的用羽绒被包覆,他躺上床的另一边,看她睡在旁边,崇育心底浮起一阵暖意,他喜欢她躺在他旁边的感觉。
隔天早上,碧平起床看到陌生的房间摆设,意识到她睡的不是自己的床,她冲出房间,巴巴的问在准备早餐的崇育,「昨天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吗?」
崇育爽快承认:「是啊。」他特意抛翻平底锅里的松饼。
「为什麽?」
「是你自己进来的。」
「…我睡在地上。」
「我怕你冷。」
「所以就把我抱到床上?」
崇育无辜的点头。
「你这个人到底是怎样啊?!」碧平双手掩面闷叫。
「我们以後都一起睡好吗?」
「当然不要。」她不敢置信他会提出这种问题。
「那又没有怎样。」
「我还要嫁人啊~」
「你都已经住进来了,代表你信任我,不是吗?」
或许她根本不该住进来。「你为什麽想跟我睡同一张床?」
「这样我可以睡得比较好。」
「最好会,我绝对不要再跟你躺在同一张床,结案。」碧平重拍餐桌。
碧平一整天心情都很别扭,根据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她相信崇育绝不会善罢甘休。
之前某个周末,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小说,他在旁边织围巾,织法很复杂,已经断断续续织了好几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大都多专心做手头上的事。崇育珅了一个懒腰,舒活筋骨,「要不要喝蜂蜜柠檬汁?」自从他看到她把蜂蜜和柠檬汁挤到嘴里,喝口水漱一漱喝掉後,他就常在冰箱里冰一壶蜂蜜柠檬汁。
「好。」碧平的眼没离开书本。
他把倒好的饮料放在桌上,蹲在她面前,伸出单手,手心朝上。「怎麽了?」她不情愿地抬眼。
「握手。」他坚定的说,期待的看向她。
碧平翻白眼,「你当我是狗吗?就算我是狗,我也是柴犬,柴犬不握手的。」她低头继续看书,无视他。
「好吧。」他说,似乎愿意接受。二人平静无波的继续做自己的事。
然而,那天晚上,崇育做了碧平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起司蛋糕。这个蛋糕唯一的缺点就是,它实在太小了,他们各吃了三分之一块,分量只是刚刚好而已。碧平由衷地歌功颂德,赞美这块蛋糕,「你下周可以再做吗?我想学。」
「当然可以,在那之前,你明天想要带最後一份蛋糕去学校吃吗?」
「可以吗?」其实她本来就很确定剩的蛋糕会落进她肚里,崇育喜欢烹饪,对吃却没有那麽热衷。
「握手。」他伸出右手,手心朝上。
她愣了一下。是不握手不给吃的意思吗?「干嘛要握手?」
崇育又说了一次,「握手。」动作不变。
「不握会怎样?」
「不握我就自己把蛋糕吃掉。」
碧平抿嘴,灵机一动,绕过他,向厨房跑去。打开冰箱翻找。
「蛋糕我藏起来了。」崇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不过就是握手嘛。」为什麽要为这种小事为难她。
「是啊,不过就只是握手而已。」他又给她一次机会,伸出手。
尊严是一种重要但无用的存在,可是如果她自己不认为握手有失尊严,那就不会有失尊严了,而且,蛋糕好好吃,而且,如果她不握手,他就不给她蛋糕了。反正只是握手而已……
碧平弯腰,把手覆上他的掌心。他弯起手指抓住她前两个指节上下移动了几下,松开。
「好乖。」他满足的说,奖励的对她笑。他笑得越来越好看了,浓黑的眉毛上扬,眼睛眯起,歛去深邃的目光,长翘的眼睫下盖,薄唇向脸颊拉成完美的弧,弧的末端,碧平第一次发现,他竟然有酒窝。
她瞬也不瞬的瞧他,没想到他俊的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脸笑起来会那麽好看。看他那麽高兴,好像从她那里得到什麽好东西的样子,她有点怅然若失。然而,当她在午餐後独自享用那块登峰造极的起司蛋糕,心有所失的感觉一扫而空,一次握手换一块蛋糕绝对是划算的。
事情没有就此结束,崇育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包桑葚软糖。这包桑葚软糖就像毒品和之前的起司蛋糕一样,第一个免费,第二个就要付出代价。下班回来後,崇育像献宝般,在她面前摇晃糖果的包装,撕开,拿了一颗放到她嘴里。「你的手很脏。」他说,拒绝把糖交到她伸出的手上,那时她正拿着炭笔。「好吃吧?」他也吃了一颗。
「我还要。」碧平把嘴张开。
「等一下就要吃饭了。」
「再一颗就好。」
「好吧,来,握手。」
还来?她这次很爽快的把手给他,把沾了碳粉的手抹上他。
「好乖。」他改用脏了的手拿那袋糖果,用乾净的手拿了一颗糖放进他嘴里。
之後几天,他三不五时拿这袋软糖引诱她握手。她都屈服了,虽然那只是糖果,但这也只是握手。
他软糖不离身的,有天她观察到他把糖果从公事包拿出来後直接放进裤袋,洗澡的时候也带进去,洗完後放进新裤子里,所以她放弃偷吃,想要自己去买。可是去了好几家超商和量贩店都没看到一样的桑葚软糖,问同学也没有人知道,她在崇育喂她糖吃的时候看了包装,上面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无从查起。她忍不住问,「这是哪里买的?」
「很远的,你要吃跟我拿就好,握手。」他一脸纯良,不像刻意隐瞒,但碧平还是很不开心,拒绝握手。崇育没有继续劝诱她,也真的不给她糖吃。过两天,他都没有再要她握手,当然,她也没有糖吃。
第三天,碧平对崇育说:「握手。」她伸出手,掌心朝上。他好像有点意外,但还是笑盈盈的把手给她,两人一起上下摇动几下手。
「你要给我糖果吗?」
「那包软糖吗?我吃光了。」他毫不迟疑地说。
她没想到会这样,发怔的看着他,「因为我不跟你握手,所以你就不再给我糖吗?」
「我开玩笑的」她不开心,他就紧张,赶紧回房间拿剩下半包的桑葚软糖给她。
碧平占有的抱着软糖,明显是不会把它还回去了。
「我以为你不喜欢握手,所以才没再问你。」
「我不喜欢握手,我喜欢软糖。」
「我不会再要你握手了,桑葚软糖我会再去买。」他安抚道。
「你为什麽那麽喜欢握手。」
「不管跟你做什麽我都喜欢。」
明明知道他没有调情意味,不好意思的情绪还是盖过原本淡淡的不开心,她又不知道如何接话了。他有时候会用实事求是的语气说出肉麻到不可思议的话,平静的样子反而更难让人招架。
果然,他没有再要求握手,也依言教她做起司蛋糕,应碧平要求,这次蛋糕做的比上次大得多。两人相安无事的吃饭吃起司蛋糕。这时,崇育说:「想要吃最後一块起司蛋糕吗?」
碧平发现气氛不妙,崇育接着说,「要的话就装死。」
根本就从头再来一遍了,碧平无奈倒下。
「做得很好,你得到最後一块蛋糕了。」他很开心的样子。
後来,碧平也会要求崇育装死来反制,差别只在她没给他食物,他每次都配合照做,但碧平总是觉得还少了些什麽,於是买了一种太妃糖,在崇育装死後给他。太妃糖是单颗包装的,通常崇育不会马上吃掉糖果,而是把太妃糖放进餐装上的小藤篮。碧平有点不是滋味,崇育只是无辜的说那种太妃糖好吃,他只想等一下再吃,又说如果她想吃也可以吃。他留下的比吃掉的多,眼看越堆越高的太妃糖,碧平改变策略,她买了黑白红黄蓝的树脂黏土,花了一整天,捏了一大堆动物公仔,当作他装死的报酬。果不其然,他爱死了,每次都小心翼翼的把各个小黏土捧回房间。「握手事件」就这样圆满落幕,两个人不亦乐乎的要对方装死、坐下、翻跟斗、握手,持续到现在。
这次可不一样,就算换成她主动要崇育来睡她的床也行不通,昨天的事她就原谅他,但她绝对不会答应再来一次。
「早餐的马铃薯泥如何?是新的菜单。」
「非常好吃,」碧平的嘴吃得鼓鼓的,她舍不得吞下去,又迫不及待地吃下一口。桌上触手可及处还有一大碗,他应该不会用马铃薯泥利诱?
「还想要吃更多吗?」
碧平警戒,「不要以为我会为了一点淀粉糊妥协,ㄅㄧㄤˋ!」她双手做手枪状,拉保险,向崇育按下扣门。他哀号一声,倒伏在桌上,安静了五秒。碧平把一只黏土做的公鸡推向他。
他趴着说,「才不会,我只是想说如果你喜欢,就在你的便当盒里放点。」
「好吧。」她不相信事情会这麽轻易就结束。
「那是要的意思吗?」
「对」
「那我在餐盒里留一格放。」
果然,事情不会这麽轻易就结束,在当天夜晚的餐桌上,崇育对碧平说了一个超级恐怖的鬼故事。
整个晚上,碧平边画油画,边回想那个鬼故事,边东张西望,边等着崇育进来劝她同床而眠。不然,他对她说那个鬼故事是为了什麽呢?虽然心里害怕得不得了,她还是会毅然否决他的。
结果,崇育在她上床睡觉之前都没来。
碧平躺在床上,纳闷他到底在想什麽?单纯想吓她吗?如果是的话,那他成功了,开着的夜灯非但不能驱减惧意,亮恍恍的反而增添诡异之感。碧平思索着乾脆把灯关了吧,又有点不敢把脚从棉被底下伸出来,更不情愿关了灯後还要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到床上。最後她决定乔好姿势闭上眼睛,动也不动的等着睡意到临。过了大概半个钟头,她已达到某种冥想境界了,突然,房门悄无声息地打了开来,一个人影蹑手蹑脚靠近,在她面前蹲下。碧平全身僵硬睁开双眼。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崇育放轻声音,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睡不着的话我陪你,没关系的。」
她困却无法入眠,此刻已经没精神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愣在那里,直到崇育说,「那我去把我的棉被拿过来。」时,也来不及阻止。
把羽绒被放在空的那一边,「你能再挪过去一点吗?」碧平抱着抱枕滚了半圈,她用抱枕隔开两个人。真不知道他为什麽想跟她睡同张床?他背对着她躺下後便一动也不动了,这对他来说有什麽好玩的,非要处心积虑地达成?他不可能只是一时兴起的说了个鬼故事,又来确定她有没有睡着吧?崇育令她惶惑,但又令她安心,不到五分钟她便睡着了。
「我真的不能再跟你睡同一张床了。」隔天早上,碧平又一次语重心长的告诉他。可是不知道为什麽,她的心情不像第一次那麽反弹。
「我能理解。」他也郑重地回复。
结果呢?结果崇育在星期五晚上毫无预警的把她载到电影院看院线鬼片。碧平即使知道他心里打的主意,还是欣然的跟他一起看了这部她看过好几次预告的恐怖片。
他又故技重施了好几次,鬼片,鬼故事,甚至有一次带她去逛鬼屋。那时,碧平全程都紧抓着崇育,因为崇育脸上的谜之微笑,所有人扮演的鬼都不敢贸然靠近,不过这不打紧,碧平忙着害怕鬼而没有注意到鬼的害怕,紧紧地抓着崇育,所以崇育还是笑着。
在这整件事上碧平可以说是半推半就,她会装睡,任凭崇育躺到她旁边,她每个当下都又困又害怕,而且,可以说是一回生二回熟吗?在确定崇育只是躺在旁边後,她觉得这样好像也没有什麽不可以的,这种感觉随着每一个共眠的夜晚愈趋稳定。有一天,碧平边看书,顺手拿起崇育的饮料喝。喝完整杯饮料後,她才发现,那是茶。「我晚上喝茶会睡不着!」她惊叫。
「我们一起睡,你就能睡着了。」崇育说。
「最好会。」
他们还是躺向同一张床,奇妙的是碧平真的很快就睡着了。
天亮前半小时,天空湛蓝而透明,窗外已有零落鸟叫。碧平起床把睡前喝的茶尿掉,之後轻手轻脚爬回床上。床上的人睡得很沉,一动不动,碧平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伸出食指到崇育鼻下,确定有鼻息後她才把手伸回。这人真的好帅啊,朝夕相处使她很久没细看这张脸,浓眉大眼长脸,跟布袋戏偶有八十七分像。为什麽人的气质跟长相能如此违和?脸会越看越顺眼,刚加入新班级时,总会觉得有些同学美有些同学丑,但彼此熟悉後便会觉得每个人都差不多好看。熟悉崇育的脸後,碧平已经免疫,不再脸红心跳了,不再那麽排斥和他同床,不过在自己的床上睡大字形自然是最好的。碧平缓缓爬下床,打算回隔壁房间睡。几个小时候,碧平醒来了,她看到崇育躺在旁边。咦,难道她昨天没有为自己房间吗?瞥见自己的书桌和衣柜,不,是崇育也过来了。他和她一样像海星一样张开手脚仰睡,碧平注意到,他腿间处的棉被隆起。她赶紧爬下床。这是自然反应,和她一点关系没有,但难道每晚都是这样吗,在他抱着她睡的那些夜晚?
越和崇育熟悉,越和崇育亲近,她内心深处越惴惴不安。友好是互相的,她也喜欢崇育,与他相处不会不自在。她的不安是因为「不应该」这样,而不是「不想」这样。碧平完全能预见一切东窗事发後的情况:
她妈妈怒不可遏,「你怎麽会和出社会的男人同居?」
她回答,「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们什麽都没有做。」
「既然连不是男友的男人,你都可以和他同床共寝吗?呜呜」妈妈大哭。
啊,好可怕。被发现的话,家里跟学校她都待不下去了,但又能去哪里呢?难道继续跟他住?现在是十二月底,功课好多,等寒假再决定吧。碧平轻手轻脚的离开房间,想要做顿早餐,给崇育一个惊喜。
期末轰炸後寒假开始了,不过碧平还是坐在书桌前苦读,崇育搬了张椅子坐在旁边,也在读一本厚厚的教科书。
「明明都是英文,读起来的感觉怎麽差那麽多?托福於我如浮云啊。」碧平埋首於面前的书。
「我一开始准备托福的时候想,不过其实很快就会进入状况了,然後就会大幅进步。」
「你之前为什麽会想考托福呢?」
「为了丰富履历吧,哪你呢?」
「我没有明确目的,只是有种要去考的感觉。」
「考托福是一个大工程,要有相当的觉悟啊。」
「我有,我之前去打工就是为了存补习费,这个寒假我都会也被我贡献给托福了。」碧平踌躇一阵,接着说:「我想在三十岁之前,去国外待个半年以上,工作或读书都可以。」
「你想去哪个国家?」
「英语系国家吧?我不想学第二外,也没有对哪个国家特别执念。新疆或西藏等讲中文能通的地方好像也不错。」语
「那就要赶紧准备规划了,我可以帮你改作文和练习英文口说。」
「还早吧。我也不用劳烦你了,我有报补习班。」
「在台北?」
「嗯,如果报家里那边的,要花很多通勤时间。而且寒假待在家里会堕落,不会好好读书。」
「所以你要住下来。」崇育难掩兴奋的抬高音量,「时间过得很快的,千万不要以为还有很多时间。国中三年,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加起来一共十年,你不觉得很快就过了吗?时间迁逝感会随年龄越来越快,一不留意就三十岁了。我还是会帮你准备考试,越早拿到好成绩,就越早可以规划出国。」
碧平想到,之前班上流行在有人满二十岁的时候说,「你再不到十年就三十岁罗。」瞬间觉得被说服。
「那就要去申请交换学生或国外研究所了吗?再不然就打工度假。都是浩大的工程呢。」
「怎麽?这样就气馁了。」
「没有,我真的很想出国,想用不同的视野理解事情。」
「生活太狭隘的话会麻痹而失去敏感性的。」崇育点点头。「我会开始留意我们公司的外派机会,等你毕业後我们一起出国。」
「咦」跳太快了吧。碧平不知该如何接话,默默地慌张。「…这样太麻烦。」
「完全不会麻烦,我也想年轻壮游一番,天知道你回来後会把自己搞成什麽样子,我在你旁边会比较安心。」
「我不认为我会一直住在这里。」
「未来的事确实很难说,不过我不认为我们会分开。」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有很多情况都会让我们分开。如果我以後的工作在其他县市,如果我们对彼此厌烦,如果其中一方要结婚?」
崇育站起来,绕到椅背後环住她,下颚顶着她的头,「任何时候都是有选择的,我愿意跟着你出国、搬家,我不可能厌烦你,我也不需要结婚。至於你,你是自由的。不过我也不怎麽担心,你在这里过得那麽好,为什麽要离开?」
碧平哑口无言,她注定要辜负他了。她喜欢他,真的,而且越来越喜欢,但她没打算永远跟他在一起。碧平已经决定,要回家过年,开学後直接从家里搬回宿舍。这样,就不用面对崇育在她要搬离时的脸色了。
在她头上印下一吻,崇育说,「我要去准备晚餐。」留下她一人和课本。
说不担心是骗人的,虽认为机会渺茫,但若他的宠物真的有了别的人,而要离开他,那要如何是好呢?要是真的可以像猫一样的把她带去结紮就好了,不过她要是有小孩的话会是什麽样子呢?无论如何,一定会很棒的。崇育神思漂离,久违的割伤自己的手。他把沾了血的红萝卜冲乾净,体认到多思无益,只能静观其变。
结果,碧平没回家过年。年关将至时,崇育偶然说到这几年他都是自己过年的。那时寒流过境,碧平穿着毛衣坐在沙发上,惊讶之余感到悲凉,忍不住往他坐的那一边挪了挪,因为温血动物都有在寒冷的时候靠拢其他温血动物的本能。「可以的话我跟你一起过如何?」这句话就这样脱口。
「当然好。」
家里那边意外的很轻易便接受了。电话里妈妈说,「好啊,反正你姊姊要出国旅游,也不回来过年,记得要先买好食物,初四前店家都不会开。和同学好好玩。」
碧平骗妈妈她要和寒假没回家的马来西亚侨生同学一起过年。她感到一些惭愧,不是因为骗妈妈,而是为了对「骗了妈妈却没有惭愧」这件事惭愧。
「你爸妈为什麽不回来过年?」碧平问崇育
「因为过年期间机票贵。他们每一两年会回来一次,都会挑最冷门的时段搭廉价航空。」
「如果他们回来看到我住在这里怎麽办?」
「说你是我的房客,每个月给我四千元的租金。」
「怎麽不说我是你的宠物?」
「也可以呀,但我爸妈一定会以为你是我女朋友,然後问你奇怪的问题。」
「嗯。那还是算了。」
「其实他们也很少回来住,他们回来通常是为了接待外国朋友来台湾玩,所以会全国跑透透。不过他们一定会带我去吃一顿饭,聊聊彼此自从上一次见面以来的经历。」
「这样感觉还是好孤单。」就碧平所知,自从崇育高中毕业後,他的父母便双双退休,把市区的房子卖了,用卖房子的钱和退休金搬到义大利南部乡间住了几年,期间把欧洲都玩遍了,之後当起背包客,在全世界旅游。他们常常寄风景明信片给崇育,崇育有一个箱子专放这些明信片,在一次他父母又寄了一张来时,他索性把整箱都搬出来与她看。碧平很佩服,期许自己退休後也能这样。不过那时她没有想到,崇育自从跟她差不多的年纪以来,和父母相处的时间不到一个礼拜。如果她的父母也卖了房子出国,那不就等於她的家没了吗?就算十年後他们才这样做,她也一定无法接受。
「其实不会。我又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圣诞夜在住宅区走来走去。我只是待在这,过平常的生活。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他是独生子,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他习惯也喜欢一个人。当然他也喜欢和家人朋友相处,但他需要的不多。记得父母要出国前还徵询过他的意见,那时他十九岁,认为父母对他仁至义尽,欣然和他们挥手道别。他很感谢父母在他毕业找到工作前按月给他生活费,还让他无偿住在这间他父母名下的房子里,当然房屋地价税是他自己出的。几年前他还会想念父母,这几年已经不会了,大概是因为完全长大了,脱离父母了吧。
「好个寒尽不知年。」
「我还真的曾没注意日期,结果吃了好几天泡面。」
「今年不会这样了,我们要去买龙虾鲍鱼大螃蟹,吃胖两公斤。」听了他的话,她心疼。
小年夜,崇育和碧平沿着河堤骑脚踏车到迪化街买了好几样东西,又到家里附近的市场买了鱼、肉、青菜之类。隔天除夕,他们花了一整天做年菜和应景糕点,有佛跳墙、肋排、狮子头、黄鲳鱼、发糕、年糕、芥菜、长寿面,摆满餐桌。
「自己做真的会感觉比较好吃,可惜只有两个人,好没年夜饭的感觉。」
「是吗?我以前都只有和父母三人吃年夜饭。」
「不回老家和娘家吗?」
「我爸妈是私奔结婚的,和家里都决裂了。」
碧平愣了一下,「令尊令堂各方面都不简单呢。」
「是啊,我也一年多没见到他们了,真想让你们见面呢。」
不知道如何回话,她低下头喝了口水。
结果寒假就这麽胡里胡涂的过了,碧平一次也没回家,每天就和崇育到处转,台北的商圈逛遍,台北的郊山爬遍。
真是不可思议,高楼大厦旁便是山林,碧平在山上观景台遥望101时在心中惊叹。这天是大年初五,爬了半天山都不见其他健行的人,台北在过年时是空城,大家都回老家过年了,就连许多北土生土长的人,也要去南部扫祖坟或陪老婆回家。这几天在外面走动,碧平常会产生「世界上该不会只剩我们两个」的幻觉。
「真希望这样的日子不要结束。」崇育也走到观景台旁,迎面的风吹得他略长的发乱飘。
「是啊。」
「那以後都陪我过年好吗?」
咦,他的意思不是说不想回去上班,希望年假持续吗?
崇育亲昵的揽住她的肩膀,丝毫不察怀中人儿的僵硬,一来是因为此时他心情愉悦,感官能力降低,二来是因为碧平这阵子吃太好,胖了,抱起来软。倘若崇育知道此时碧平所想,之後必定不会再行如此令人尴尬之事。
错失寒假搬回家的机会,下学期她依旧继续住崇育家,。也不是那麽急切地想搬走,她在这里住得很好,只是知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崇育是以宠物的名义让她住下来的,她内在有些变质了,变得真的像宠物般,越来越依赖他,习惯他的亲近。二十一岁,不该是学习独立的年纪麽?她却在这里沉沦,几乎无法自拔。
崇育对她到底是什麽情感呢?就是宠物吧,不然哩。如果她继续赖在这,总有一天,崇育很可能会感到无趣,进而弃养她,光是想到这样的情景就令碧平撕心裂肺。
转眼四个月又过了,是六月初。这个学期忙得不得了,但没什麽成果,碧平发现目前她根本没做出值得上传instagram的作品接下来的两个礼拜会是碧平本学期过得最有意义的,她要赶期末作品。虽然大三了,还是有混吃等死的同学不知风雨欲来,想要等期末再做作业。根据以往的经验,碧平知道接下来会有一门门的课抛出一项项的作业,要把每件事都做好,现在是最後时机了。
十点钟下课後,碧平跟着同学们一起走向下一门课的教室,沿途的大王椰子在微风下摇曳,巨大的叶子影子,一片片压在沿途行人头上,晓荃凑了过来,问「下周球聚去吗?」到了期末,还有一堆社聚、班聚、寝聚、家聚得参加,虽然只有家聚是强制的,但大家其实都想里偷闲的给自己一个名目吃爽爽,碧平心中纠结一阵,过年吃胖的还没有减回来,而且崇育善尽饲主之谊,总是煮一桌子菜。这周买颜料也花了不少钱。
「算了,下次吧。」不像大多平常只吃乾面卤肉饭之类的同学期待去吃顿好的,碧平不过是想热热闹闹地和同学聚聚,搬出宿舍後她一周顶多和同学吃两三顿,无奈最近她实在挤不出时间。也很久没和晓荃吃饭了,「等下要不要一起吃饭。」
「不行,等一下我要开会。我还有件事要问你。采亭和我要搬出去住,你要不要一起。」
「你们找到房子了?」
「找到了,三房一厅,有点远,不过很便宜,有兴趣的话下次一起去看看。」
「多少钱?」
「三个人的话,一人四千。」
碧平户头里还有点钱,是比赛奖金、打工钱,以及沈下的生活费累积的,可以用上些日子,存摺在她手上,爸妈不会发现她花费增加。好,是可行的,「我下次跟你们一起去看。」
这天,晚餐饭後,碧平鼓起勇气说,「我想要搬出去。」
「嗯?」崇育面色如常,「为什麽?」
「同学说想要在大学最後一年搬出去住,问我要不要一起。」碧平想,这句话说得不太好。
「那你自己的意思是?」
「我也想跟她住,我在你府上打扰太久了。」这句话说得也不太好。
「你明知道你住在这完全不是叨扰」崇育一笑。
糟糕,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抱歉我说错了。我想说不能一直让你照顾,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搬出去了。」
「所以你不是在和我讨论,而是在告知我。」崇育细细端详她,知道她有话没说,「我有做错什麽吗?你不说我也没办法改啊。」
「没没没,你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
「是吗?看来你心意已决,我不会拦你。」看见碧平五官舒展,漾开了笑,崇育眼神一黯,原来,这麽久了,还是什麽都没有改变。
碧平放松了,没注意到崇育的神色,「你放心,我会常来看你。」
「每个周末都来吗?」
「应该可以吧。」碧平的瞳孔向左一动。
「心理学认为,向左看是说谎的徵兆。」
「我有读到左撇子可能会相反。」他该不会生气了吧。
「放心我没有生气,你本来就是自由的。到时候我会帮你搬过去。」
「谢谢,你最好了。」
其实崇育此刻感受到冰冷的愤怒,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在临别之际竟能这样笑开,原本以为能这样继续下去的,看来是他多情了。她是他的,她真以为能这样一走了之吗?不可能。
小明,人如其名,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没人能一次就记住他的脸,他的长相就是最典型的人类的脸,如果用花来比喻,他就是凤仙花,五片圆花瓣,彩色笔般的色彩。平凡的他却有一份不平凡的工作—他是色情用品店的店员。当初店长就是看上他的存在感低才录取他的,一般而言,走进色情用品店後,耻力就用光了,哪还能在应付帅气美丽的店员呢。长相没个性的才好,才不会让客人以後有需求只敢诉诸网购。小明当店员不是一天两天了,什麽牛鬼蛇神都见过,当有人问他他在店里曾遇到过时麽样的人时,他会说,「不要问,很可怕。」这天晚上五点多,天色未暗,来了一个令小明留下印象的客人。那人西装革履,看起来像是上班族,坦荡的走进来了。小明看了他两眼後,低下头继续看他自己的书,店里的待客之道就是:什麽都别做。客人走了一圈,拿了一副手铐来结帐。小明的店员第六感告诉他,这个人是新手,「需要我跟您说明安全开关的用法吗?」
「能不用钥匙就打开吗?」
「是的。」
「有没有更坚实的?」
「有的,」小明走到货架拿了另外几副手铐,「这款在生存用品店也有卖,很受欢迎,虽然没有警用手铐牢固,没有工具也是挣脱不了的。」
「有没有内侧有软垫的?」
「有,有,这个有粉红绒毛的坚固又舒适,不过是舶来品,价格高点。」
「就这个。」他拿出皮夹。
「要不要再看看口塞球或綑绑用绳索,链条项圈之类的?」小明问。
客人看似有点心动,却说「算了,今天就先这样。」
付完帐,他急忙地离开了,为此小明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但那人赶时间不过是为了早点回家煮饭。
其实小明担心的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