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鹽 — 十八

「神君,那人……唔,便不管了麽?」

待走远了之後,无盐还是忍不住问了。

清垣淡道:「他修为不深,弄不出什麽事。」

无盐点着头,心中还是踌躇,他顿了顿,垂下眼道:「神君,方才实在对不住。」

清垣脚步微顿,他看向无盐,问:「为何道歉?」

无盐被问得一怔,他抬起眼来,正对上一双平静目光。他面色愧然,支吾地道:「我,我方才不该那样问,是我主动把我们的身份泄漏了。」

清垣一时不说话。他原来看他的一眼其实没有责怪之意,只不过——他不过是想,果真是涉世未深,若让其一人来此,怕是不妥。可如何的不妥,他并未深想,总归这时无论如何有他回护。

他便道:「暴露身份也没什麽。」

无盐怔了怔,欲要开口,对方已再道了一句:「不早了,先寻个地方歇息吧。」

无盐略略抿住嘴,微点了一下头,低声道好。

然一时要寻个地方歇息,竟找不到,城中客栈当然不少,却不知是什麽日子,都住满了,最後他们寻到一间临近江边的小客栈。客栈掌柜是个女子,她正在数落一个伙计,眼角见得清垣及无盐进来,原本冷着的一张脸旋即堆起了笑。

无盐隐隐环视了一眼大堂,里中桌位不多,有几人正在吃饭,他俩进来,便有目光也看来。

女掌柜这时上前来问:「两位要住店麽?」

清垣颔首,他道:「要两间房。」

女掌柜又问:「那用饭麽?」

清垣想了想,便点头。他看向无盐,道:「大堂里用吧。」

无盐忙点头,虽然他并不太饿,不过他很想与神君一块用顿饭。他与清垣随着店伙去了一张靠窗的位子。

两人坐下没有一会儿,饭菜便送了上来。无盐看着这几盘菜并不像天宫的厨子做得精巧,闻起来也觉得味道鲜美,方才他还不觉得饿,这一下就觉得彷佛已经饿了两三天。他看了清垣一眼。

清垣正斟了一杯茶,他道:「想吃什麽便吃,不必顾忌我。」

无盐面色微讪,才动起筷子。

两人无声用饭,吃到差不多,就随店伙上楼去房间。无盐看着清垣进去了另一间房里。他微低眼,将门关上,才将他住的这房间瞧了一瞧。他注意到屏风旁的高几上放着盆水,盆边挂了条巾子。

他擦了手洗了脸,後面也无事了,便脱掉外衣上床。他静静地躺着,脑中不住想着稍早前碰着的那摆摊的怪人的话,虽然他没有多问,也能够推敲出一二,倘若那明珠真是鲛人泪珠所化,可不只值钱两字而已。

但是,鲛族早在几十万年前便不复存在了,别说南海之外,这婆罗洲上哪里有可能有鲛人踪迹。他本以为神君来此只为了棝魂花,但似乎……不全部是这样的原故。那怪人所提的阿罗逻,是什麽地方?

想及此,不知何故,无盐方才还十分精神的,此刻突然迷迷糊糊起来。他不禁闭眼,便即刻睡去。

这一觉,无盐睡得不大稳妥。他感觉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发生许多事,可每个画面都彷佛拢着一层纱,一片迷蒙,什麽也看不清,他只能听见细碎又模糊的动静,里中气氛透着诡谲,好像暗处有什麽正蠢动。

蓦地,无盐醒了过来。他睁开眼,一时迷茫。周围幽暗静悄,他还有点昏沉,他从未睡得这样熟过,也不曾睡得这麽差过。他望着窄小又逼仄的床顶,恍惚地想起此时身处何处,他与神君下界到了婆罗洲,在这洲上的常须城,在一间客栈住上一宿。

无盐轻沉口气,翻过身。之前他睡下不曾放下床帷,是故这时目光直接就对了门口,虽然幽暗,也隐约可见门板被推开几许。他怔了怔,却记得睡前明明把门关好了。

无盐疑惑了一下,便推被起身。他刚穿鞋,突然瞥见床帷的一侧隐约有着什麽。他不觉看去,想不到那影子倏地就动了。他一惊,没有多想便一个箭步,伸出的手堪堪地拽了一把对方的衣袖。

那身影被拽得一滞,陡然一个旋身,衣袖一荡,藏於其中的掌心朝他推去。无盐早被迫松开了手,可与之离得近,一时无以避退。他只能抬手格挡,想不到没有预料的疼痛。他一顿,眼看对方竟趁隙转身夺门离开。

无盐只一愣,连忙喊:「慢着!」他马上追出去。刚刚踏出门,想不到一个身影从他眼前飞过,正好把他要追赶的人叠着一块重重地摔出去,两相发出一阵哀号。

无盐愣了愣,就往另一方望去,在那儿伫立着一颀长身姿,对方将衣袖往後一拂,气势凛然,那目光便朝他看来。

无盐安了心,神君两字差点从嘴里脱出,幸好那两歹人的哀号声提醒了他。对方倒已经走近,把他从头看到了脚。

无盐一时局促,他不禁掉开眼去看还在地上爬不起身的二人。他才发觉他们身上缚了一道无形的气链。他想也不必想,也知道是神君所为。

廊上不曾点灯,看不清这二人模样,不过其实也不用看,无盐已隐约看穿其中之一的原身。都不是凡人,而是有修为的精怪。

无盐不禁问:「这到底是?」

清垣未答,倒是楼道那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无盐看了去,一个人提着一盏灯急步地上来,正是客栈的女掌柜。她望见廊上的情景,脸色登时一沉。

而地上的二人一见女掌柜,霎时呼喊救命。

「救什麽命!我都说了不要——」女掌柜骂道,又一顿。她的目光看向清垣二人,堆了笑,口气一改,十分有礼:「他俩年纪小不懂事,今次多有冒犯,还请两位大仙不计较他俩小人之过。」

清垣却道:「我若非要计较呢?」

不说那女掌柜,连无盐都愣住了,倒也有点不大意外。他遭到黑虎袭击的那次,当时对方原来也不打算放过。然而黑虎是因为受伤加上误吞丹药才发狂,放了可以说得过去,但偷袭的二人分明有意为恶。

无盐想着,不由再看了看地上的二人。

女掌柜这时眼波微转,仍旧客客气气:「大仙请不要误会,本客栈营生向来实诚,偶尔龌龊一番,也是为了对付那些傲慢自大的卑鄙凡人,但我们绝对不伤人性命。您二位自当不凡,我警告过他们,他们还要自作主张,冒失了二位。我定会好生责罚。」

她有理有据地说上这番话,到後头,眼看清垣仍然无动於衷,嘴边的笑意便一冷。她改口:「可此次大仙若非要计较,我十二娘在这儿也不是好惹的,拼上一拼,谁赢谁吃亏都未可知。」

无盐见她好言好语到最後竟来这麽一句威胁。他暗捏法诀,仔细去瞧女掌柜,以他的能力本来也不难识破那障眼法,这时他看清对方原身——是蜘蛛。倒具有不低的修为。他的目光微挪,他知道假如真的打起来,要吃大亏的绝对不会是神君,但也不由要担心一番。

倒是听了女掌柜的话,清垣突然一抬手。女掌柜不及做点什麽,便见隐约光芒朝地上的二人点去。她那两名手下总算得了自由,一时怔住,都是仓皇又狼狈地爬起身。

清垣看着女掌柜道:「修炼成人实为不易,莫再为恶。」

女掌柜愣了愣,她本以为对方与自己一样原身都是精怪,不过比她修为高深,但此时听他口吻,以及那隐隐流露的气质,倒好像真正的神仙。她忖着,马上定了主意,便对清垣两人一个拱手,「仅遵仙君教诲。假如仙君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自当倾力以赴。」

她那两名手下一听,皆有点错愕,直往清垣及无盐打量。无盐对她态度丕变也感到奇怪,方才对方还用大仙名义称他们,眨眼变成仙君,彷佛是看出了他们来历。突然他又记起早先在集上的摆摊人,亦是精怪。他此前听闻过婆罗洲上的几件事,早知晓这里并不只有凡人,还有精怪。但似乎有不少能够幻化人形的精怪隐身在凡人居住的城镇之中。

不过他也着实想不到有用上他们的地方。想不到清垣开了口。

「你可知阿罗逻?」

无盐听见一怔,他觉得这名称耳熟,霎时才记起来——早前集上那摆摊的人提到过,便是其拾得鲛人泪珠之地。

而女掌柜听见清垣提起阿罗逻,略有点迟疑:「仙君可确实是问阿罗逻?」

清垣点头,道:「我听闻在那儿能找到鲛人一族。」

女掌柜道:「是有过这样的消息。」又说:「不过,实际洲上已有几百年没见到过鲛人踪迹,若然有,怕也已经引人追逐了去,都知道鲛人那眼泪化出的明珠多值钱,那色泽亮度不是一般品级可比。从前也有凡人将之猎去,逼其日日落泪凝珠,手段与我们相比,不知道多残忍。」

清垣默默,他自然明白鲛人具有的价值,稀罕他们的不仅仅凡人,从前远古神只中偷偷将其擒去炼药,亦有不少。他不觉想及当年南海鲛族突然消失,整座龙绡宫更教海沙湮灭,蓦地感到几分唏嘘。他看看女掌柜,又问:「你见过鲛人泪水所化的明珠?」

女掌柜老实道:「确实曾见到过。」

清垣便从衣袋中取出一颗明珠,道:「这是在阿罗逻一带拾得的。」

女掌柜愣了一下,不禁上前两步去仔细看。她提灯照了照,对方掌心上的明珠不是纯粹的白色,隐隐闪烁着一缕胭脂的红。她向清垣看,道:「鲛人流泪化珠,珠子的成色每个都不同,端看其情绪而定。这颗珠子,便是海中蚌精所养最好的,也不会是这样的颜色。由我看,它是鲛人泪化而成。」

无盐微怔,他本来都是半信半疑,想不到会是真的?他看神君不语,仅是低了低眸,且收起了那颗明珠。他听见对方问女掌柜:「从这儿如何去往阿罗逻?」

女掌柜道:「出城後往东边走就是,中间还隔着一座城,普通脚程大约一两天可到。」她停了停,「不走那儿的话,有个捷径,只是走得荒郊野外,还要遇着一片棘林,林中深处有沼泽会散出瘴气。」

她看清垣不作表示,脑筋微动後,道:「假如仙君不嫌弃,我便让底下的人带路,那段路他们已经走得熟悉,知道怎麽避开,赶一段路不用一天就能到。」

清垣想了想,道:「那好,有劳你了。」

女掌柜笑了笑,单手作揖:「那麽便请二位仙君今晚好生歇息,我这里一定做好安排。」说完,她便掉过身,用眼神示意两个正狐疑不定的手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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