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盐在前厅等了好一阵子。他坐不住,站起来。他原想当面奉上谢礼,但零禹不断劝他交由侍人转递,以免神君客气,要与他推让起来。他觉得有道理,可这会儿迟迟不见神君现身,心中不免要猜想许多。会否神君见了那串佩饰,并不是很喜欢。
零禹始终站在一侧,神情比起无盐从容得多了。他不知道无盐在匣中放了什麽,总归不会太失礼,不过此次无论送什麽,他以为真相大白之时两方必定尴尬,不如先把谢礼呈上去才好。他便好整以暇地开口:「殿下不必着急,神君想必就来——」
方才说了而已,一侍人便从厅外进来,请无盐往梅花亭与神君一会。零禹一顿,微微皱眉,他感到有点奇怪,可又说不上哪儿不对。
无盐已举步要随着那侍人过去,察觉零禹没有动静,转头去看,问:「怎麽了?」
零禹摇头,只是跟上。
不多时,无盐二人便被引到了梅花亭。此刻亭中倒有二人对坐,各自饮茶,约莫闻得脚步,其中一人看了来,面上带着笑意,那手里的茶碗往石桌上一搁。另一人仍是喝茶,神情淡然得紧,同样看了来——这当然是清垣。无盐一眼看见认得的人,心情不由地放松。
零禹在後,神情倒是愕然,他着实想不懂怎麽回事。
若裴一眼察觉到无盐身後的那位小仙官脸色不对,他在心中发笑,佯作未见,便起身将无盐迎进亭子里。
後头的零禹不觉着急,他忍不住伸手轻扯无盐的衣袖,开口:「殿下——」
无盐怔了一下,不及疑问,若裴已言笑晏晏地道:「殿下想必有话与神君详谈,零禹仙官,我们应当退开一些。」他说着,伸手一把扣住零禹的手臂。他一面将目光递向清垣,对方神气一如平常。他心中笑叹,便半拖半拉的,将一脸不情愿的零禹带开。
无盐不解地看他二人远去,方才掉头,便撞上一对凉如水的目光,蓦地紧张。
不等无盐启口,清垣先说了一句:「坐吧。」
无盐顿了顿,低声应好。他在他面前的石凳坐下,瞧见了桌上的一只漆木匣子,正是他今日带来的。他不禁抬起目光,才发觉对方一直盯着自己。
「神、神君。」无盐一时忐忑,慌张地打破沉默:「我,我这次来,是为了答谢前日的事。」他停了停,面色讪讪的:「当时确实是我莽撞了,若非神君来得及时,我怕早已遭殃。」
清垣默然,片刻开口:「所以才送来这个?」
无盐赧赧地点头。
清垣原想说不必要,要说出口时,却不由一顿。他犹豫一下,便改口了,只平淡地道谢。
无盐听他答谢,心头有种古怪。他当然高兴对方愿意收下这一份礼,不过听其口气并未表达出一分一毫的喜爱,彷佛呈递到面前的不过一本书,甚或一杯茶。他莫名地感到失落。不过他想,神君向来是这样——他这样安慰自己,便撇开这桩,专注去想该如何提出解开黑虎身上的术法。
昨日他又到司药那儿琢磨了整天,这时又琢磨,其实也琢磨不出什麽了。司药最後让他硬着头皮开口,总归已麻烦了对方。他想不到会与对方单独面对面,一时局促,无法坦荡地开口。他不觉看了看左右,可再看,也不会凭空多生出另一个人。
清垣自然不知无盐思量些什麽,他只是自如地斟茶再饮。片刻,方听对方开口,语气古古怪怪,比平时更加别扭,他感到不明,目光便瞧向了无盐。
无盐再次与对方视线触及了,心里突然不笃定,有点慌。他不觉眼神闪烁,不过口中说:「神君,今日来,还为了另一桩事。」他从衣怀中取出那只黑玉虎来。
清垣瞧了一眼,目光又回到无盐脸上,并未言语。无盐面上有点尴尬,此前他曾对其表示一定将黑虎归还玉京,照理来说,这只黑玉虎应该要在元始天尊手中的。他微垂目光,低声解释。
「我请了司药星君看过,但星君说,这困缚术他没办法解开,是故不能治牠後腿的伤。」
清垣听完,搁下了茶。他开口:「你将牠拿过来。」
无盐愣了一愣,他不由迟疑地看了看面前的石桌,这会儿要是把黑虎还复原身,怕会把它给压垮了吧。约莫看出他的顾虑,清垣又道:「我只是解去一层术法,并不打算还其原身。」
无盐了然过来,他连忙照做,将之放到对方面前。
清垣伸出手,掌心拂过那只黑玉虎,霎时金芒闪现,不过一瞬便收束平息。无盐再定睛去瞧,并不觉得不同,可待拿回手上,他便感觉到它身上所缚术力隐有不同。
「这样便可以了麽?」他仍旧忍不住问。对方看了他一眼,目光自然平静,他一时不由讪讪然。
「我不是不信神君,我是……」无盐解释。
清垣则淡然地道:「其实这困缚术不难,我能教给你。假如司药仍然解不开,便由你来解吧。」
无盐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
清垣看看他,道:「怎麽?你不想学?」
无盐忙摇头,他脸上慢慢地浮现了惊喜,赶紧道:「还请神君教我。」
清垣颔首,手上便掐出法诀,对无盐仔细地讲演一遍。无盐试了几次,发现着实不算难,只在根本做了变化而已,不到一会儿他就学好了。他心头开怀,不觉笑颜逐开。
清垣看着静默着。片刻,他开口:「有一件事,我即将下界一段时日,所以与你的约定要暂告个段落。」
无盐愣了一下,脑中有瞬间空白,他怔怔地重复对方话中的两个字:「下界?」他一顿,不禁问:「神君为何须得下界?」
所谓下界便是下凡,亦是去往凡世。虽然诸仙远离九天下界历练是时有的事,但凡世其实非能轻易去得,为免无意扰了凡人的命数,每个去往凡世的仙神,都得在司命星君手中簿子录记一笔,且慎重安排过才行。况且,按理来说,修为已达十几万年的上神,基本已少下界,除非为了历劫。
清垣瞧无盐好像紧张,想他是猜错了意思,便道:「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是要去往婆罗洲。」
无盐才隐约松了口气。不过不怪对方要说下界,婆罗洲位於九天之外,也属数十亿个凡世中的一处,但严格来说,婆罗洲又非一般凡世,除了住着人之外,还有各类精怪,洲上景况也不像是其余凡世,充斥了各种不确定。
他略略踌躇,问:「神君打算去一阵子,那确切是多久?」
清垣静默。他当然不需要告诉对方自己的打算,只要随意敷衍就好,但他感到自己并不怎麽想敷衍。他低眸,道:「我此行是为了取得棝魂花,若是顺利,很快能回来。」
无盐怔了怔。他倒是听过棝魂花这样东西,顾名思义,它具有稳固魂魄元神之效用,三千年才开一次花。原来此花是长在婆罗洲上?
那麽想必不是轻易能够取得的,无盐不知对方取花为何缘故,但是听见其话中彷佛不确定归期,便感到一阵低落。两天一次的碰面,开始不到一月就告终,无盐心里百感交集。他早已经将此约的初衷忘了。他从不觉得这是要应付什麽,总觉得多一个人见面说话也不错。虽然,大部份都是他自己说得最多。
无盐低下眼,视线落在手中紧绞住的袖缘,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他一愣,随即抬起目光。这不啻是一个试炼的机会——或许他能随神君同去?这样他便不是一个人,天后应也不至於忧虑过度。
也不会见不到神君了,无盐朦胧地想,嘴里道:「或许我能帮忙?我,我是说,我这阵子修为有些精进,正好能历练历练——」他望进对方平静的眼中,语气依稀弱了几分:「假如神君不觉得麻烦的话。」
清垣听了,霎时诧异,不过面上依旧平静。不消说,拒绝已浮上心头,然而他突然记起前些日子对方曾讲过的话,一时游移。去到远方游历是无盐由来已久的一份念想,当时他也让他不该妄自菲薄。
如若他以带上他将要拖累为理由,岂不可笑?又,他想着对方必然难过。他竟然有一丝不想看见他难过。认真说来,其实也不会怎样拖累,只去取花,路上也不凶险。即使有,那也有他。本来教朝岁醒来的事可快可慢,是他不想拖延太久,况且棝魂花开也只有一日,取或不取,再怎样拖延,至多也就到那一日。
清垣淀下心思。他看着无盐因他的沉默而越显局促不安的模样,开口:「自然是麻烦,但未必不可行。」
无盐先失落了一下,霎时又欢喜。他有点不敢置信地问;「那,神君的意思是愿意带上我了?」
清垣颔首,他想了想,补了一句:「你说得有理。再说,经过历练,的确能更助你增进修为。」
无盐忙不迭地点头。他这时心情总算才觉得放松了,方才一头热的央求,全然忘了顾虑,待说出口後才觉得唐突,对方沉默之时,他心里真正七上八下。倘若对方想着怎麽拒绝倒还好,假如想着如何奚落他一顿,着实难堪。
不过,他想是这麽想,在心底却有个模糊念头,总觉得无论如何,神君也绝无可能笑话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