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自无盐定下那桩莫名婚约,天宫中动静一如以往,他并不曾感到周围的人如何忙碌。何况他心里记挂着别的事。这五天以来,青龙神君好像不记得了与他的承诺,半点消息也无。
无盐很感到懊恼,当时他怎麽就忘了问仔细。距离那日拜访已过去五天,他心里不禁着急。他问零禹:「或许我们再去拜访一次?」
零禹淡定地回道:「殿下,属下以为不必要,神君若正忙着,我们去就会打搅了。」
无盐听出零禹话中的不赞成。他感到零禹在这方面的冷淡,不禁奇怪。当初找上青龙神君,还是零禹出得主意。他想不明白。
不过他觉得,零禹劝的这句还是有点道理。
这几天,天后携了一众仙子去往北海,探望他已嫁去五百年的姐姐珠明。无盐至少一月都不用到无央殿去问安,对此他有些松口气。不过他一样照时修炼,完後就去司药那儿。
今天也是,直到零禹来请,他才离开。这时他二人走在宫廊上,突然看见一只鸟儿飞过来。那鸟儿的毛色极为洁白。无盐又瞧了仔细,蓦然发觉这只鸟竟是用纸折成的。
那纸鸟在他俩周身不住盘旋,怎麽也不飞走。
零禹手里掐了诀,却定不住那纸鸟。无盐看着,突然念头一动。他伸出手,那纸鸟立刻飞进他的掌心,瞬间还复成一纸信笺。
零禹惊疑,随即脑筋一转,就催促无盐:「殿下,快看一看。」
无盐忙将信打开。信上写着:暮起之时,灭度石下。他一怔,盯着那纸上的如刀刻锐利的字迹一会儿,才蓦然明白。
他看向零禹,脱口:「这是神君的来信。」
零禹心想果然,口中问:「殿下,信上写了什麽?」
无盐不论做什麽向来也不避讳零禹,遑论看信。但是零禹站在他身旁,应该能够看得一清二楚。他隐约迟疑,仍然把内容念出来。
「信里写暮起之时,灭度石下。」他道,看零禹若有所思,便把信递过去,「你看个仔细吧。」
零禹并不去接。他道:「殿下,这封信只有您能看见,在属下的眼中就只是一张白纸。。」
无盐不由一愣,「只有我能看见?」
零禹点头,脸上流露些许颓败之色。他道:「这是极高明的传信术。」
无盐才恍然道:「所以你才不能将它定住。」
零禹哼哼两声。无盐是不敢笑他的,忙把信收起来。他望向廊外,嘴里道:「信上说暮起之时,大概还有两三个时辰,去到那儿也不远……」
零禹道:「殿下,我想到时候您要一个人去。」
无盐朝他看去,睁大眼睛:「我,我一个人去?」
「我想帝——唔,神君。」零禹面色木然,语气平直:「他用如此传信术,必然是有这样的意思在。」
无盐一愣,心中踌躇不定,但他也明白零禹的道理。再者青龙神君要指点他修为,全因他私下请托,并非正式的拜师,若教别的人知道也不好。
虽然,他不以为零禹是所谓的别人。
「我明白了。」无盐最後道:「到时我自己去。」
零禹看着他欲言又止。但终究忍住了原来的话,他只道:「殿下记着一切小心。」
无盐点点头。
那灭度石其实是位在三十六天石头群山。主峰上有座无名泉池,是从前道德天尊为了炼药所辟,水中长年温热,药香弥漫不断,据说下水去泡上一泡,对仙体养护极有助益。
只不过,要登上主峰并不容易的事。无盐这时正站在灭度石下了,他仰望夜幕中耸立的群山。他从未上去过,山势越高,风漩越大,一不注意就要从云上摔落。
周围静悄无声,无盐等了有一会儿,谁也没碰上。换到平时,他自然喜欢这麽独处,但今日为赴约而来,却迟迟不见青龙神君,心情实在不定。他把收在衣袋内的信取出来。自等在这儿,他又把信看过好几遍。该不会神君又忘了?他想着,蓦然察觉一丝异样。
无盐不由抬起头。前面伫立了一道身影,正是他在等着的人。清垣仍旧一袭青衣。不同那日,今日他并未戴冠,只用了簪子。他面色淡淡,目光直视无盐。
无盐紧张不已——不知神君何时来的?他实在吃了一惊。他再看对方一眼,忙垂下脸,恭敬地喊:「神,神君。」
清垣颔首,开口:「走吧。」
无盐抬头,神君已越步而过。他一怔,连忙跟上。
此刻月轮高挂,山林静悄无声。无盐随着神君迈入石山之中,这儿的坡道尚算平缓,只是两旁草木杂生,时不时横在道中,加上对山里不熟悉,他绊了几次脚,走了没有一会儿,他额间与後背发出汗来,吐息也沉浊起来。
无盐望着走在前头的身影,神君不曾停下过,脚步平缓。无盐又注意到,对方衣袍也不曾沾上草叶。他又想到方才其到来,他半点没有发觉。他再不济,也不至於不能察觉有谁靠近,除非对方刻意敛住气泽。他想,神君确实不愿教旁人知道这件事。
他暗中庆幸,还好零禹事先提点了。
这麽持续地走了一阵子,树丛越发密集,路也越发不好走了。无盐一路走得非常辛苦,他看前头分出两条路,一条是向上的坡路,另一则树丛密布。神君却向着那树丛走进去。
无盐一怔,但不敢多问,脚步赶紧再快几分。穿过树丛後,他陡然停顿——面前竟然是悬崖。
这时清垣总算掉过身来。
无盐站在原地,不由忐忑。
清垣开口:「感觉如何?」
无盐怔了一怔,脑中转了几转,不知该怎麽回答比较妥切。他有点含糊地道:「还好。」他看看对方面色没有不妥,忍不住心中疑惑,便问:「神君,为何要上山来?」
「修炼不能只着重内功,应要内外兼具。」清垣道,语调平淡:「一路走来,你吐息由沉至快,且短促,步伐更不一。你方才道还好,但实际累得可以。」
无盐先一愣,脸上立刻滚烫起来。原来对方暗中留意了许多,他羞窘地低头,说:「还请神君指点。」
「若你能走上主峰,必拿得起昊天弓。」清垣道。
无盐不由一呆:「走、走上主峰?」
清垣点头。
无盐抬头望了望,有些苦恼地说:「真要上去麽?」
清垣不答,只是转身走向山壁。无盐怔了一下,才发觉那里竟有着洞口,只不过并不显眼。他连忙跟过去。
洞口狭窄,岩壁又凹凸不整,且里中黑暗,无盐虽能感知前路,但仍走得吃力。他脚绊了下,忙往旁要扶,掌心擦过粗糙的岩石,他低唔了声,已往前一哉。
突然他的手臂被一握。他一怔,隐约闻得一丝像是优钵罗花的香气。他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扶着站好了,接着眼前蓦地一亮。他抬头,便望入一双眼里,那目光平静无波。
清垣收回握在无盐手臂上的手,在他们身周这时有一道光正飞舞闪烁。无盐瞥见,怔了一怔。那是仙力所凝出的光。
清垣未言一语。不过他心中隐有疑惑,暂时按下了,他看无盐无碍,便又转身前行。
无盐又赶紧跟上。那道光晕始终飞在他的身侧不远。
再走了一段後,洞窟陡然变得宽广。无盐发觉这里有一股风流,却不觉得阴凉,且这阵风吹过,全身莫名舒畅了,心绪也平静了下来。他大感奇异,看向神君,脱口问:「神君,这里是?」
「我从前的一个清修处。」清垣开口。他灭了飞舞的光晕,亮起石壁上的烛火,「天尊後来向我讨去,我便没有再来过.。」
无盐一愣,往旁看了看,洞内除了灯火便空无一物。他想不到对方在这里是如何清修的。
「山顶盖有洞府,我一并给了天尊。」彷佛看出无盐所想,清垣忽道。
无盐点头。
「原是想往上走,但在这儿也行。」清垣说着看着无盐,又突然道:「今天来之前,我去了一趟神霄玉府。」
无盐顿了一顿。他正是拜入神霄玉府玉清真王门下学习。
清垣续道:「玉清真王对法门颇有钻研,你拜在他门下,修为该要不差才是。」
无盐听了只觉得汗颜,微微低下脸。说起来作为玉清真王门徒,他真是最差的一个。玉清真王每每对着他就是一叹。他资质不差,时常一点就通,可不知何故进境极慢,勉勉强强才在两万年前历劫成了上仙。而此刻无盐听对方话意,似乎与玉清真王深深谈过。他隐有不安,担忧玉清真王对他私下找神君指点修为不悦。
清垣并不知他所想,只突然伸手往旁一指:「你在那儿盘坐。」
无盐应了是,去到那头。他方盘坐在地,面前便罩了个身影。清垣衣袍一撩,与无盐相对盘坐。蓦然如此接近,无盐先一愣,就有点不自在起来。对方一双眼直直地注视,他忍不住低下脸。
清垣忽道:「把手给我。我将搭住你脉门,你且运行一段功法,好一探蹊跷。」
无盐抬起脸,有些迟疑。他不知道神君打算,可瞧见那面色平静也不催促,於是点了头,两手伸出去。
清垣将手搭在他的两手腕上,说:「你可以开始了。」
无盐便闭上眼。他专心致志,默想功诀,霎时仙力便在体内流转起来,依序行过,原该是一层又一层,但不出意料,到了某处关隘便再不进。若在平时,他即会打住,但此刻出於一种莫名,他仍持续催动仙力。
清垣马上察觉到指下行气的波动,他端视无盐,其眉心紧蹙,面色隐约一白。他想了想,便运起自身功法。
无盐感到难受起来,彷佛要透不过气了,全身筋脉痛如火烧。平时他修炼并不躁进,遇到难处便会收手,从来也未有行功岔气。他不知如何是好,越渐感到不支。蓦然间,一股凉意袭来,抚平了热痛的筋脉,他全身不由一舒。他感觉到有一丝暖流拂过,忽有种奇异感,不由再运功法。那一丝暖流却受他仙力牵引,源源不绝行过周身,此前他行功总觉得步步艰辛,这会儿是轻而易举地越过了关隘。
无盐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
至此,功已行过一轮。无盐睁开眼,正对上清垣沉静的目光。二人相互注视,不知何故,一时皆是无语。
片刻,清垣缩回了搭在无盐手腕的手。
无盐感到腕上的温度退去,他不由低眼,隐约恍惚——方才神君的手搭上来时,似乎没那麽的温暖。他朝对方看去。
清垣神色仍旧如前,他启口,语气却隐约游移:「你方才……太过躁进。」
无盐一怔,这才明白过来。方才是对方助了他一把,他心中懊恼自己的急躁,面对神君便又窘又感激。他只有道:「多、多谢神君相助。」
清垣不语,只缓缓颔首。他松开腿站起身,走了两步,再回身朝着一样站了起来的无盐看去。方才他并不曾想要助他,意在阻止,可是仙力注入却受到了牵引——这份牵引并非单方面的,他亦有所觉,另一仙力回渡至体内。
不知因何,他无从抗拒。
注意到目光,无盐也往神君看去。他没想到对方直接帮他打通关隘,虽然只有一小点,可於他已是极大的进步。不过他心里有点在意会影响了对方什麽,不禁问:「神君今日这麽助我,会使您受到影响麽?」他们所修法门不同,这样做可说非常危险。
清垣一怔,道:「自然不会。」
无盐这才松口气。他这时又认真地答谢:「无论如何,实在多谢神君。」
清垣不作表示,只道:「时候已晚,今日便到这儿为止。」
无盐点头。他这次记得要问:「神君,那明日也是同样时辰等候麽?」
「隔两日见一次即可。」清垣道,便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下山时,无盐马上感到丁点的不同。他脚步平稳地走着,也不觉得跟不上神君的脚步。
与来时一样,一路上清垣始终沉默。
无盐亦是。虽经过一小段相处,方才对方又助了他,可由神君的神气着实难辨喜怒,因仍怀抱忐忑,不敢多发一言。好一会儿後,二人走到了山下。清垣步伐略略一顿,往无盐看去一眼,即招来云彩驾之离去。
无盐望了一望,才踩着轻松的步伐去往天宫的方向。
待到了丽水宫,零禹已经提着灯等在门口。二人走回寝宫,零禹问起情形,无盐自然讲了,不过对山洞里发生的事,出於一种莫名,他不觉避重就轻。零禹似乎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听完便听完,没有再问下去。无盐不免又有点奇怪,往常他私下做了什麽,零禹总是不问仔细不罢休。
在零禹这里,他倒不觉得问太少。他更想不要问起来,那所谓青龙神君实际是清垣帝君,不说即将迎娶无盐,便说帝君为人自不会对无盐怎样。如今一问,只怕回头不好对天后交待而已。天后此刻身在北海,也还是时刻关心丽水宫的情况。
天后对无盐各项事情,一向分外留心。因此无盐去找青龙神君一事,天后完全知晓——她亦晓得若裴将错就错,使清垣替代一事。并不是零禹到她跟前多嘴,而是想瞒也瞒不住,不如对方问起来时,乾脆老实交待。
至於天后心里如何盘算的,以及会否告知天帝,那不是他能管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