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妳看看,愛(GL) — 番外一:陳念薇

刚读起故事时可能会觉得和正文无关,

但请各位耐心读到最後:)

----------------------------------------------------------------------------------------

「阿兰,选男人时,千万记得睁大眼睛看个仔细,女人若嫁错男人,一生不幸。」

倘若问起兰,她对母亲的记忆如何,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这一句──清晨才返家,带着一身酒气,还未到她需清醒准备上学之际,母亲总提早叫醒自己;神情苦痛、面容憔悴,时不时还挂着几行清泪,带着恨的语气说着这般的话语,总是如此。

年幼的兰只是听,不言不语。她不明白母亲究竟是在告诫自己、亦或只是在悔恨她当年为何如此愚蠢?

兰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子,因为父亲,无可奈何地成了酒家女。

那个年代,自由恋爱的风气仍不盛行,母亲和生理上名为父亲的男人却是少数的例子之一;母亲是傻,据说父亲自始至终都吊儿啷当的样子,不知怎地就瞎了眼,无论两老如何反对,她仍不听规劝,奔走他乡,怀胎十月生下自己。也曾有过幸福的时光,只是好景不常,父亲从没有肩膀,靠母亲工作扛起两大一小的烂男人,恶化成浑浑噩噩、拿着老婆辛苦钱挥霍、沉迷酒色的废物,直至哪一次大吵以後,人间蒸发。原以为这或许也算解脱罢,几天後才知晓,他竟曾以母亲的名义签下本票,如今找上门来;回头恳求两老援助,姑且不论两老早已不认她这个女儿,听见那金额,就是尚存一丝情,也承担不起。

於是母亲走进杯觥交错的场合,丢失姓名,成为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残破不堪的物品,任人挑选──一场恋爱,一段婚姻,母亲的人生从此万劫不复──兰对身份证上印着的男人的了解,仅止於此。

而兰自年幼起,便未曾感受过爱。

对男人,她是憎恨的,恨着他明是名义上的父亲,从她有记忆以来却素未谋面;恨他害母亲至此,害自己在如此混乱的家中成长。而对母亲,她是埋怨却又依恋的。兰虽明白母亲有多苦,仍无法不埋怨,为何母亲的愚蠢要牵连自己、为何自己出生於此,无法选择、为何只把自己当成应尽的责任恣意对待,嘴上却总挂着「若不是爱你早已选择离开人世」;尽管如此,她却又依恋,母亲毕竟是年幼的兰在世上的唯一,是她的家,她的天,兰依着她存活,禁不得失去。

年幼的兰总想,倘若等她成长了、有能力撑起一片天,她能不再埋怨;到那时,她会带母亲脱离这些灯红酒绿,或许她能亲眼看见母亲真心的笑,毕竟她从未见过。

多年以後,兰终究见到母亲笑着的模样,却是偷偷摸摸地。

在孩童时期,兰不只一次被携至母亲工作的场合,她早已习惯;然而,兰刚满十岁那年的某一天,她一觉醒来,怎麽找也找不着母亲的踪影,才听闻,自己已被遗弃。

母亲未能等来自己长大成熟的那一天,便选择离去,唯一留下的,只是一封简单的信──字里行间无情地叙述着,她遇见了能带自己远走高飞的男子,然而男子不愿兰一起同行,母亲致歉,表明她俩母女的缘分只能到这里。

「这信真是够狠的,才十岁的孩子,说不要就不要了,怪不得当年喜欢那垃圾,什麽锅配什麽盖!」

妇女看着母亲留下的信,说着兰不甚了解的话语。

兰还哭哭啼啼,妇女见状扬声呵叱:「你哭什麽?再哭就把你赶出去!」

听见这般话语,兰吓得停止哭泣。

那位妇女,是这间店的妈妈桑,或许出於中年妇女的母性,她留下了兰,让她在这住下来。

而在那之後,兰渐渐学会不掉眼泪──被丢弃的数年以後,兰打听许久,找到母亲新居的门前,看见母亲真心地笑着、牵着面容与母亲相似的孩童,进了不属於兰的家门内──即使是在这一天,兰亦没有落下任何一滴泪。

在酒店长大的兰,最终和母亲走上相同的道路。

一部份是因为她别无选择,毕竟从国小就辍学的她一点伎俩也没有;然而最重要的因素是,兰对自己的人生,毫无期盼──总归是得活着,怎麽活,都无所谓。

有着母亲给予的优良基因,兰的容貌颇有灵秀之气;这样的她性格却清冷淡漠,美貌与性格的组合,意外地容易激起男性的征服慾──最终,她成了酒店的红牌。

纸醉金迷的场合,为了钱而找上门的新人总源源不绝,最终留下来的,说实在也不算多。

初来乍到,光是男人手来脚来的不适感,便让不少人恶心到呕吐,仓皇逃离;撑了下来的,有的为了赚更多钱,最终仍出场爬上男人的床,起初还能忍受下去,直至遇到几个神经病後,最终仍是崩溃退场──许多平日压抑惯了、看似彬彬有礼又斯文的男人,到了床上那档事时,彷佛追寻暴力的天性被唤醒,不论是肢体或言语,欺凌、侮辱、贱踏,全都是家常便饭──而这些,兰都无所谓。喜怒不形於色的日子过久了,兰逐渐连感受情绪的能力也失去。

对於自己的性格,兰倒是挺庆幸,毕竟身为酒家女,容易伤痛是无法存活的。

说实话,成年後的兰并没有非留在此地的理由。她没什麽物慾,多年来的收入几乎都成了积蓄;她并没有负累以至於需要依靠酒店的高收入才能存活;收留她的妈妈桑,大抵是日久生了情份,自始至终都反对她做这行,三不五时就劝自己离开……然而,兰仍旧留了下来。

她不愿承认,但她确实是在等──等她这生唯一牵挂的人,回来见她一面──可最後,兰终究没等到母亲归来,只等来了另一名女子。

欢场没有真情──兰记得母亲总这麽说,自幼她便记得这个道理,随着年龄渐增,她愈能明白。

在这里,不论对男人女人,都不能放感情。男人想要的,或许是满足征服慾,或许是花钱就能买断的玩具,或许是排遣心中的寂寞,总归不会是一段正常的关系;女人想要的,只有钱财与权势,彼此竞争,无一不想爬上价码最高的位置,而那位置,尽管兰从未刻意争取,多年来却总属於兰。

兰常是其他女人的眼中钉。态度明显恶劣的,她避之唯恐不及;故作和蔼可亲实则想利用或陷害她的,兰在这种场合待久了,不消多久时间便能看穿;偶尔,仍会有些真心又和善的女人出现,可这样的人毕竟太过纯净、亦太过软弱,尔虞我诈的场合容不下她们,没多久便被斗走。

兰从未和谁深交,在这个世界上,她始终孤身一人,直到那个女人出现。

女人甫到来的那几天,兰并没有注意到她;这样的场合,来去的过客无数,兰早已不甚关心。直到妈妈桑与兰闲谈时说了句「这个月有个新来的,感觉和你很像呢」,兰才开始留意这个人。

不出几日,兰便察觉,在这个行业内,那个女人,确实如此与众不同。

高挑如演艺人一般的身材;样貌妖艳美丽,眉宇之间却有着一股傲气;性格泼辣,与人应对时大多绷着一张脸,骄纵万分;少数时刻,她会眯起弯弯笑眼,即便如此,仍藏不住骨子里的狂妄不羁──丝毫不像是会为钱卑躬屈膝的人。

兰也是向妈妈桑打听後才知晓,原来她家境极好,是典型的富家女,来这里上班其实不为钱财;那人一副来体验人生的模样,没人知晓,她究竟为何来到此地。

「姨,我实在不明白我和她哪里像了,能说给我听听麽。」兰曾这麽问过妈妈桑。

妈妈桑听闻这话,脸上是笑,却轻轻叹口气:「你不也是麽?明明不贪恋钱财,真不明白你留在这是图些什麽。」

这人的性格虽是特别,但若仅止於此,兰恐怕还不会对她如此上心。之於兰而言,这个人最奇妙的一点是,当两人视线交会时,那人乌黑的眸子里,竟读不出任何情绪,平静无波。

原先兰还认定,女人想必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才会如此罢?可很快地,兰便发现,她的猜测错误。

看着其他女人时,那人的眼神看似冷漠不在乎,其实暗中夹带一丝鄙夷──尽管她将这点隐藏得很好、未曾被他人识破,兰仍能分辨出其中细微的差异。

那抹沉静的眼神,只会向着自己。

共处一室时,兰总能感觉到,女人的视线时不时往自己这儿飘来,隐隐约约地打量着自己,这令兰十分不自在──兰想不通这人究竟对自己有何企图──不是没有被打量过,不论男男女女,不论在酒店内、或是在一般的街道上,打量她的视线从来不曾少过,可兰从未见过这般读不出心绪的眼神。

也因此,兰亦开始关注着她;然而,在这样的场合内,若非一方有心主动,两人自然鲜少交集,彼时,兰对她是好奇的,但也只是好奇罢了。

那人来到此地,不过两三个月,兴许是因美貌出众、却又有着独特而强势的性格,某些男人似乎特别爱她这一味,她亦成了酒店的王牌之一。

有一天,兰与她,和几个闲杂人等,一同被大老板们点进包厢内,框下整晚的时段。就快结束,临近下班时间,没想到其中某个常客,不知哪根筋不对,发起酒疯的他不顾在场人数众多,突然对身旁的小姐大打出手;全场都傻了,只有兰没多想便有了行动,上前挤开那位小姐,替她承受对方的拳打脚踢。

回过神来,旁人赶紧上前阻拦,小姐也冲出去请求支援。

大抵是同行人这麽一闹场,谁都觉得面子挂不住、也失了兴致,时间亦差不多快结束了,客人们便纷纷离场;被框起来的小姐们仍心有余悸,也急忙出了包厢。

从闹场人士被带走之後,直到大夥全退场,兰始终不发一语,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一室闹哄哄已转为寂静,她还发楞着,却倏地被拽了起来,耳边响起女人的声音。

「要傻在这多久?回家吧你。」

恍惚之中被迫直起身子,兰脚步踉跄,险些跌落,好在那人两手扶住兰的肩膀两侧,总算是站稳了;回过神,兰仰起头对上她的双眼,以往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情绪。

生着气呢这女人──兰想,却不明白她的怒气从何而来。

「你是被打到脑子坏了?」等不到兰回应,对方又开口。

兰这才注意到她的语气是咬牙切齿的,见她这样,兰笑出声。

「笑什麽?你真被打傻了是不是?」她仍是气冲冲的。

於是兰习惯性地伸出右手,手心覆住对方仍放置於自己肩上的右手手背,语气清冷:「别生气呐。」就像以往自己安抚发怒的男客人那样。

对方急忙抽出手,撇过头,轻咳一声:「能走了吧。回去记得冰敷,不然这几天都不用上班了。」

兰乍听这话还不明白,想了几秒,才意识到她是在关心自己的伤势。

「谢谢。」兰回以微笑。

走起路来,兰这才发觉,浑身疼得要命,大抵方才从头到脚都挨打了吧?兰未多想,思绪是空的,只是倚着墙一跛一跛地行进着;可尚未走到包厢门口,手腕就被那人握住。

「……很严重吧?你家里有人照顾你麽?」她蹙着眉问。

成年後的兰,在酒店附近租了个居所一人住下,尽管如此,只要肯开口,妈妈桑肯定是不会丢自己一人的,但兰可没打算添妈妈桑麻烦。

思索了下,不明白对方为何抛出这问句,兰只是答:「我没事呢。」

没料到女人听了这句话更是气愤,「你跟我回家!」

丢下这命令句,女人直拽着兰出了包厢。

「……为什麽?」兰傻楞楞地盯着火冒三丈的女人。

对方吼了回来:「叫你跟我回家就是了,闭嘴。」

见她如此愤怒,兰也不再反抗,本着对女人的好奇心,与不愿起冲突的想法,顺了她的意,东西收拾好与她一同搭上计程车。

兰被带进对方偌大的家,进了她的房间,坐在椅子上便发起呆;那人坐在床边,亦不发一语。

时间已迈入夜深,寂静笼罩了整室,许久以後,对方才打破沉默:「喂。」

「……嗯?」

兰回过神,看向她,不解地应了声;对方投射来的,又是那种令人不自在的,打量的眼神。

女人的神情若有所思,「你这人真奇怪,好像死人似的。」

「……什麽?」她的话语太过突兀,兰甚至怀疑自己也许听错了。

「你身体不疼?」对方却转了个话题。

兰抿抿唇,还没从上句话收到的冲击中回神,随口应了句:「疼啊,怎麽可能不疼。」

「你也知道会疼?哈!」女人大笑了几声,眼里却是怒,再开口时语气不善:「那干麽上去替人家挡,圣母啊你?」

兰见对方气冲冲的这模样,总算是问出盘旋心头好一阵子的疑问:「你为什麽生气?」

而女人听到兰这一句,傻了一秒後随即闷哼了声:「谁生气啊?」

撇过头,她又问了次:「所以你干麽替人家挡?」

兰看得出对方不愿回答自己的问题,倒也不追究,只是低下头,淡淡回应:「我也不晓得呢。大概因为我无所谓罢。」

「……所以我说,你真像个死人似的。」女人沉静一会儿後,下注解似地这麽说。

「你去洗澡,洗完我让佣人帮你上药吧。」

兰本是拒绝的,却在见着她愤怒的眼後,选择妥协。

那夜以後,女人开始日日找上兰。

最初几日,女人只要时间允许,便待在兰身旁静静打量着她,甚至在下班时间也跟着兰、目送她进了住宅的大门;直到某天,兰总算按耐不住,在公寓的门口问了句:「你为什麽要一直跟着我?」

对方笑了,「等你问我这句话。」

兰还想再追问,没想到她下一句便是:「开门吧,让我进你家。」

「啊?」

兰发觉自己真的是摸不清这个女人,尽管如此,却不排斥她的提议。於是兰开了门,带她进了屋内──这是第一次,有人来到兰的住宅里。

兰坐上大厅的沙发,屋子空间不大;女人并没有丝毫问候,就自个儿探了起来,兰倒也不是很介意。

似乎巡视了整间屋子後,女人才满意地坐到兰身旁。

「你还真一个人住啊。」

「……说什麽呢?」兰不解,这话说得很像对方早知道自己的情形一样,但兰明明不曾透露分毫,对酒店的所有人都是。

对方却没回答兰的问题,只是又抛出一个问句:「你为什麽要来做酒家女?」

这个问题算是酒店里交际应酬的必答问句,兰於是习惯性地回了句:「家里穷呗。」

而通常,这个答案出来以後,提问句的人必会噤声了,这样一句话涵盖了所有可能,不需再多说──可她却笑了起来:「哈哈哈!少唬我了你,这说法我可不信。」

兰看着眼前的女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直接戳破自己,兰有些无所适从。

停止了笑声,女人又再问了次,神色自若:「说吧,到底为什麽?」

「为什麽我要说?不然你先说啊?」兰见对方这模样,有些不甘心地应了声。

兰其实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她却答:「好啊。」

「前阵子,我妈死了。」一开口便语出惊人。

女人的父亲是个公司老板,忙碌不已,於是自小,便只有母亲陪在她身边。尽管如此,由於母亲对她极好,她倒也不那麽在乎父亲缺席她的人生;虽然父亲事业忙碌,父母的感情仍是亲的,女人经常听母亲说,母亲当初是如何陪着父亲走过初创业的苦日子,也因此父亲才会更珍惜母亲。

原本是个美好的家庭呐。

然而,自从父亲事业越做越大,应酬越来越多,归家时间越来越少後,母亲的笑容亦渐渐消失,变得郁郁寡欢。原先,她还想着有一天,父亲比较不忙碌後,一切总会好的吧?直到今年,父母吵着离婚时,她才知道,他俩的关系早已无法挽回。

若仅是离婚,对女人来说也未必事什麽大事,毕竟她对父亲并无太多的感情,这人只不过是个掏钱付家用的,她这麽认为;女人还在心里敲定,若是父母离婚了,她定是要跟着母亲离开的──没想到,母亲并不打算将她带走,而是选择直接离开这个世界。

「……然後你知道麽,丧事办完之後我才从我妈的遗书中发现,离婚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我爸爱上一个酒家女。哈,可不笑死人了?酒家女要的只有钱好麽?那个糟老头还以为他年近半百才寻得真爱呢,老男人还真可笑。」

对方说完这段话後,停顿了许久,兰这才意识到,原来故事已完结。

「……啊,这样啊。」

兰应了声,没想过女人是因这种原因才入行,还真是从没听过的答案;但兰也不觉得特别有感触,她早知道,男人没几个可信的,从母亲的嘴中已经听腻这论调。

对方见兰这副模样,有些惊愕地回应:「怎麽?你对我的故事不感兴趣?」

「这,也不是……」兰看得出她不满自己的反应,赶紧随便接下话题:「就只是,我还是不懂呢,为什麽你这样就要入行呢?」

女人听见兰的问句,愣了愣,垂下头,沉默了一会才应。

「有一天,我偷偷跟踪着我爸,就想看看他到底迷上谁,就走到这附近了。见到本人也不觉得那女的有什麽了不起的,就好奇吧,想说来做做搞不好就知道了。」

兰称职地给予一个倾听者该有的反应,点点头接着问:「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不知道……」仍是低着头,她叹息:「但随便了吧。我妈死了,我也不知道人生有什意义,乾脆就做下去了。嗯,反正玩弄那些男人还挺有趣的呗。」

听她这番话,兰如遭雷击,想起妈妈桑那句「她和你挺像的」,这才意识到,或许她说得没错……

两人沉默许久,女人才抬起头,见兰张着嘴楞住的模样,不解地问:「你干麽?」

「……我也是呢。」兰笑得清冷,对方却觉得,那笑好似哭着一样,不解地回问:「啥啊?」

於是兰说出了一切。

关於她的母亲,关於自己被遗弃、一夕之间成了孤儿,关於自己为什麽做这行做了好几年也不离去……这是第一次,兰将自己的心事全盘托出。毕竟未曾和他人诉说,兰说得断续而缓慢;不知从何时起,女人早已将头撇向另一端,微微垂着,始终没给予回应。直至兰语毕,还以为对方或许是睡着了吧?轻轻点了点对方的肩膀,「你有在听吗?」

没有回应,兰站起身,坐到女人面前的那一侧,这才发现她已泪流满面。

「……怎麽哭了?」兰有些慌张。

兰并不是没看过别人哭泣,相反地,她看过太多男人因酒醉而流泪的狰狞模样了,但兰从未见过女子无声哭泣,楚楚可怜的神貌,手忙脚乱地拿了卫生纸,才伸出手,手腕便被捉住。女人开口,明明脸上是泪,语气却又是怒的:「你怎麽一滴眼泪都没有?你说这些,自己心不痛的吗?」

兰笑了,她发现,对方似乎特别在乎自己痛不痛这类的事儿。

「不痛。」兰说,用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替对方拭泪,「已经习惯了。」

「所以我才说你像死人似的。」女人说,抢过对方手上的卫生纸,自己抹清脸上的泪。

兰又笑了,「原来是这意思。」

那日以後,那女人和兰走得愈来愈近。

兰不是没想过,自己该有防备之心,但那人对自己好得很,且兰能感觉得到,对方的一举一动,全是真心的关怀,她是不会害自己的……於是,兰就任由对方去了。

後来,女人甚至会在下班时候等着自己,送自己回家後,还硬是要上来自己家,说是一个人闲得发慌;再之後的某天,兰看着因为自己晚下班而在公寓门口瑟瑟发抖的女人,带她进房时,便走进房间内,从某个抽屉内掏出一串钥匙,走至客厅递给对方。

「乾脆给你钥匙吧,以後直接上来就好了。」

在有了钥匙之後,女人便更常留宿自己家了。甚至,还带了许多日常用品与好几套衣物进驻。

相处下来,兰对这人的个性愈来愈了解──她爱面子得很,很难开口向人请求,总是一声喝令就要人听话──但,尽管这人脾气倔成这样,大抵也没好意思丢下一句「我要搬来你家」这麽没分寸的话吧?

兰知晓对方或许是想住进来却没好意思问,於是主动问了句:「你想住进来麽?」

兰始终记得,女人那时候看着自己的眼神,不是怒着的、而是喜悦的,却又如此炙热;兰隐约能感觉得出来,对方有些不对劲,却不知究竟是何处错了。

直到某一天深夜──那日,女人被某个性格挺扭曲的客人给带出场。

兰深知这个客人的恶劣之处,也提醒了对方,好言相劝,要她别接这个客人,可直到兰对着女人讲完这个客人的事蹟以後,对方却回呛她一句:「你这是在管我?凭什麽?」

兰被她这句话给堵住了嘴,只是淡淡地应了句:「那随你罢。」

於是那天兰一个人提前返家。

在家里等着对方时,心头不知怎地就是不解气,兰对於这样的自己很不安。她自成长以後便很少因为任何事情而感到强烈的情绪了,兰说服着自己,大概是太担心对方会被欺负了罢?坐立难安地等着对方,兰心烦意乱,乾脆起身去开了客人赠予自己的、原先只是收藏用的昂贵烈酒──从没想过会在家里喝酒的,毕竟自己在酒店已经喝得够多了──时间愈晚,兰喝得愈多,直至女人打开家门时,兰早已醉了七八成。

对方一进家门,便看见满脸通红的兰。

她愣愣地问:「你在家喝酒?」

「你回来啦……」兰笑着,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双手握紧对方的。

靠得太过相近,兰一开口,酒气全吐在对方的脸上,女人轻咳几声,抽出手,握上兰的胳膊,将兰拖回房间丢到床上,「你他妈喝这麽多是怎样?」

「你没事罢?嗯?那男的很过份的……」兰瘫在床上,一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仍是呵呵笑着。

而对方安静了几秒,坐到床的侧边,背对着兰,轻轻开口:「是挺过份的……他拔了套子。」

「……什麽?」兰十分惊愕。

「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嘛,只是每次碰上还是挺不安的……」

女人这麽说,语气乍听之下平平淡淡。兰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努力撑起身子,爬到对方的身旁,握住那人的肩膀,将她扳过来面对自己。

不出兰所料,女人早已红了眼眶。

「别哭了……」

兰说,伸手欲抚掉她眼角的泪水,她的眼泪却越擦越多。

「怎麽哭得更凶了……别哭了,你这样哭我心好痛……」兰这麽哄着,对方却忽地握紧她的手,然後,与她十指交扣。

「你心痛?」女人直勾勾地看着兰,「你也会心痛的麽?」

「……什麽?」兰不解。

「我以为你的心早就死了。」仍流着泪,她的嘴角却翘了起来,笑里一半心碎一半嘲讽:「原来你还会心痛的麽?」

兰才这意识到,此时此刻,自己的心竟如此疼痛──已经许多年不曾感受过了,这样强烈的情绪──而这一切,只为眼前的女子。

她沉默,她心慌,她低下头想逃避,女人却用另支手托起她的下巴,逼着她不得不正眼看着自己。

「兰,回答我。你心痛麽?因为我?」

「……嗯。」兰咬着唇,想躲却无处可逃,只好认了。

女人又笑了,这笑却是苦的:「那你为什麽都不会哭的呢?」

兰傻了下,没有应声,只是沉默。

女人没再逼问,只是松开了托着兰的手,也抽回了原先交握的那只手。

兰原以为这个夜晚可以这样落幕了,女人却又突然站起身,无预警地开始卸下身上的衣物。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直至对方浑身赤裸,兰才看见对方身上遍布的伤痕──有新的、有旧的,这些伤痕的来源,定是那些来来去去的肮脏男人,这一点兰再清楚不过。

「看我这样,你还心痛麽?」女人的脸上再也没有笑容,「看我这身体,很肮脏罢?所以拔个套子也没什麽了不起的呐。」

「你别这样……」兰说,急忙上前拥住对方,她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做到如此,但她感觉自己确实心如刀割,「不要这样说自己,有什麽好脏的,哪里脏啊……」

而对方将兰轻轻推开,仍是泪流满面,看着兰却笑了出来,且这次的笑,竟是真心的。

「……你哭了啊。」她伸出手,指腹沾上兰眼角的泪珠,喃喃自语似地:「就算只有一两滴,好像也值得了。」

「……什麽?」

兰这才发现,自己是真的鼻酸,也真的湿了眼眶──还未能处理好自己复杂的情绪,女人的手便从下探了上来,将自己原先连身式的睡裙给一把扯掉,然後将自己推至床上,压了上来。

「兰,跟我做吧。」女人的唇靠在兰的耳边,用哭得嘶哑的嗓子低声喃喃。

没来得及回应,那人的唇便覆了上来,舌跟着探了进来,手在自己的赤裸的身上游移;兰闭上眼,顺着本能地回应对方,眼角的泪滴还未乾涸,心脏愈发剧烈地跳动着,浑身滚烫炙热……

那一夜之後,兰感觉自己自幼便麻木的心,再一次活了起来。

隔天醒来,宿醉的影响,兰的头还疼得很,可看着女人已套上睡衣,坐在床边,伸手递过来一杯醒酒茶时,有些倔却隐约透着点羞涩的神情,她还是忍不住笑了。

那一天,女人和兰便速速辞了酒店的工作;兰的部分自然是没问题,而那女人的部分,妈妈桑念在是兰替她开口的份上,总归是让她离开了。

虽是人生头一遭,兰也不至於笨得不明白,她是喜欢上这女人了,对方想必也是罢。

要承认这件事情,其实并不容易,毕竟在这以前,兰未曾喜欢过任何人,也从未想过自己第一个喜欢上的对象便和自己一样同为女性;或许对那个女人来说,这一点也一样困难罢,所以两个人都没有对那一夜发表任何意见,也不曾开口探究,彼此究竟是什麽关系,她们只是开始了彼此作伴的人生。

两人一起去找了工厂的工作,打算简单地过活,但愿之後的人生就此回归平凡。

可惜天不从人愿,几个礼拜之後,女人便在某个深夜,神情凝重地告诉她,「我怀孕了。」

兰傻了,对方亦沉默。

思考了好一会儿,兰觉得这不成问题,握着她的双手,她笑:「生下来啊。」

女人抿唇,又静默了一会儿,深深吸口气,像是鼓起勇气一般地开口诉说:「我……不晓得这是谁的小孩……」

兰笑了,这才搞懂女人的神情为何如此严肃,想必是害怕两人得因此分开罢?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晓得。」兰觉得对方特别可爱,笑着将她揽进怀里,「生下来罢,有他陪我们也很好,不然……我们老了谁来照顾?」

兰并没有把这话说得明白,女人却听懂了,感动地在兰的怀中狠狠地哭了一场。

在那之後,兰总会陪同对方一起去做产检。尽管兰能看得出来,刚开始,医护人员对於只有她俩一起看产检这点非常有意见,兰还是运用自己擅长的社交手段,让自己的主治医生不再挑她们毛病;而她俩很快就辞了才刚找到没多久的工作,反正谁也不缺钱,还是先好好安胎为重。

那一段日子万般美好──两个原先心脏早已千疮百孔的女人,倚着彼此渐渐忘却了过往的伤;仅仅是和彼此待在一块,原本黑白的世界便染上了甜美的色彩。

从前不敢多加思索的未来,如今她俩一同细细计画着,还说好要一同去看许多过往未曾见过的风景……她们亦一直期盼孩子的出生,知道是女婴时,更是早已添购好孩子长大要穿着的衣物,还提早了许久就在规划孩子的将来;某天看着新闻节目时,甚至开玩笑地谈论起,孩子未来要是带了个女孩回家该如何是好,两个人看着彼此哈哈大笑……

偶尔一觉醒来时,兰看着身边沉沉睡着的女人,伸手轻抚着那人的发丝,她会想,原来人们口中嚷嚷着的「幸福」,就是这种感觉。

只是,孩子出生的那一天,一切都变了。

──家属只有您吗?情况危急,您必须决定留人还是留子。

──当然是留人啊!

──很抱歉,我们尽力了……人没有留住,但孩子有保住了。

那一天,女人抛下兰,率先离开人世。

在那之後,兰一个人匆忙安顿完女人的後世。

兰感觉自己的心再次变得麻木不仁。

珍重之人已离去,自己却一点感受也没有。不论是孩子出生的那天,亦或是对方入土之际,兰都未曾落下眼泪──兰想,或许自己真是无情无义之人,才会连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直到她在对方的柜子里,翻见那封藏了起来的信件。

兰:

若是可以,我希望你绝不会看见这封信。今天产检时,趁你去厕所时,主治医生私下告诉我,我的体质不佳,要生下这孩子,很容易有生命危险,问我是否要拿掉。我想都不用想,就决定还是要生下她。

我知道你不会准的,但我已经对她有感情,我无法放弃。

请你原谅我不告诉你这一点。我想,若我平安无事,和你说只会让你白担心;又万一我不幸离开,你也早晚会知道。所以,请容许我的任性罢。

还有,兰,你还记得麽?我曾和你说过,我很喜欢潘越云的歌。若是我离开了,想必还有好多话没能和你说罢。你知道,我个性太拗了,要我亲口说那些情情爱爱,肯定是不可能的。於是我想,若是我真的离开了,你就去听歌罢。我知道,我在房里播歌时,你肯定是从来没认真听过的,但没关系,你再去听听罢。

我唯一的那张唱片上,A面的第五首歌。怕你听不清是哪首,我在背面写上歌词了。我想说的话,全都在里头了。然後,记得好好照顾孩子长大,若我不在了,就让她好好陪你罢。薇

兰读完这封信,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那人从家里带来的唱盘机,在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她浑身颤抖,将臂针放下,开始播放歌曲。一将信纸翻至背面,兰便看见最上头的两个字,《最爱》,只消一秒,泪水便迅速模糊了视线,一滴一滴地,落在那张信纸上。兰就这麽无声落泪了好一会儿。直到那首歌的片段,听着曲中唱着曲子的女声,认真读着薇亲笔写下的一字一句……

兰再也控制不住,彻底崩溃,痛哭失声。

直到彻底失去了让她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爱、让她已死去的心再次跳动起来的女人,兰才知晓,她究竟有多爱那个人。

於是再後来,兰为孩子报户口的那一天,便不假思索,将这孩子给取名为,念薇──她俩相识至相爱,不过一年多的时光,可兰明白,她对薇的思念,将终生不渝。

《最爱》

红颜若是只为一段情就让一生只为这段情

一生只爱一个人一世只怀一种愁

纤纤小手让你握着把他握成你的袖

纤纤小手让你握着解你的愁你的忧

自古多余恨的是我千金换一笑的是我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是我

只有那感动的是我只有那感动的是你

生来为了认识你之後与你分离

以前忘了告诉你最爱的是你

现在想起来最爱的是你

红颜难免多情你竟和我一样

------------------------------------------------------------------------------------------

希望大家能听一下《最爱》,我个人喜欢杨宗纬演唱的版本

当初就是听着那个版本而想到的故事(念薇的名字也是这样来的)

https://youtu.be/fdY8o4XX_8c

下一章回归正文了。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