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高二下,临近学期结束的某一天。
「林忻忻你是要睡到几点?」
一如以往,你总是醒得比我还要早,我睁开眼,却意外地看见你一身休闲。平常你总是在全副武装之後才叫醒我,而我便会急急忙忙地准备。
「……现在几点了?」
「十点了。」
「……蛤?」我愣了一下,拿出垫在枕头底下的手机,吓了一跳,「你、你怎麽没叫我啦!」
我赶紧坐了起来,懊恼地揉着自己的眼睛。
你有点不耐烦地催促着:「赶快起床,我妈在大厅等我们了。」
「……啊?」
我呆呆地盯着穿着短裙和白素T的你,突然想到:「欸,今天不是毕旅吗?」
「你不是没报名?」你双手抱着胳膊,对我挑眉。
「对啊……你怎麽知道?」
「废话,你又不是钱多还是神经病,干嘛缴钱跟那群贱人一起出去玩。」
「呃、说的也是……」过了这麽久,我还是很难习惯你对班上的人总是那样称呼。
看着你一脸理所当然,不知为何,我仍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你快点给我起来换衣服喔,我妈已经等我们很久了。」
你弯下腰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而我瞬间清醒过来。
「嘶……」我这才意识到,「啊!你为什麽还在这边?你不用去毕旅吗?」
你的嘴角勾了起来,「我没有要去学校的毕旅啊,我们三个自己去玩。」
「陈念薇……」我有点感动,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
「恶心死了,少用那种眼神看我,是我妈要我找你一起陪她出门的,你快点起来。」
「哦,好啦……」
等我刷完牙洗完脸梳完头发也换好衣服的时候,好像已经十点半了;我赶紧背起包包,准备出门,可才一出房间,看见你和阿姨两个人的模样,就忍不住停下脚步,大笑出声。
你们两个穿得好像,都穿有着字母的白T和靛蓝色的短裙,这母女装的场景实在太逗了。
「我要去换衣服。」
见我笑成这样,你的脸僵了一下,抛下这句话就打算进房,我赶紧抓住你的手臂。
「你不要换啦,你们这样很可爱啊。」我努力忍着笑说。
你看我这个模样更火大了,回过头吼了一下:「干,不然妈你去换衣服喇。」
「唉唷,就今天一天嘛,你不要这样嘛。」
阿姨走了过来,牵起你的手抓得紧紧的;你的身高真不知从哪里遗传的,阿姨只比我高了一些、还是整整矮了你一截,看起来简直像小女孩在跟姐姐撒娇一样──这画面实在太违和了,我又笑得更大声了。
你甩不开阿姨的手,迫於无奈,你稍稍仰起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好好好、我不换就是了,赶快放开我,快点走了。」
阿姨松开了你的手後,你气恼地往门口走去,阿姨对我顽皮地笑了一下才转身。
呵呵呵。
我们下楼之後,在家里附近的面摊随便点了些东西,先填饱肚子。
当老板娘说「你们母女穿这样看起来好温馨」的时候,我明显看见你的动作停了一下,但你只是抬起头回老板娘一个淡淡的笑。
想到你心里头该有多别扭,我就无法控制那上扬的嘴角,难得看你吃鳖的样子,实在太有趣了。
用完餐以後,阿姨走向老板娘,把我们三个人吃的都给付清了。她出你的那份的钱是当然的,可我的那一份,她其实没有必要也帮我付款的……她三不五时会在家留食物给我,假日只要人在时,也都会找我一起吃饭……
其实我都知道,阿姨只是变相地在照顾我,她当然就也不会收下我要补贴给她的钱。
「你让阿姨出就好了,如果不让我出就是不给我面子知道吗?」她总是这麽说。
我渐渐地习以为常,可偶尔想到,自己居然慢慢习惯被别人请客,真的会觉得自己好卑劣……却又做不了什麽,毕竟我知道,我的确也没剩多少钱可以装大气了。如果真的不想亏欠人家,我甚至还得付上房租和水电费等等的吧……实在是没办法,我终究只能欠着她还不清的人情,不过是欠得多和少的差别。
离开面摊,我们走了一会才到停车格,刚坐上後座,你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而我这才发现,原来你的手机铃声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从预设铃声改成某一首男生唱的歌了。
你皱了一下眉头,从另一个车门下了车,关上车门,接起电话,脸色凝重。
我不敢开门偷听你说话,只能从你的表情猜测你的想法;你讲了一两分钟以後,叹了口气,挂上电话敲了敲阿姨那边的窗户,她赶紧按下按钮。
「妈,我今天不能去了。」
「姓王的那个吗?」
「嗯,我要骑车去和他会合了,先这样了,掰。」
这麽说完,你转身就走了。
我傻傻地看着你慢慢变小的背影,直到你消失在巷口的转角以後,这才想到,你甚至没跟我说声再见,就这麽离开了。
「看样子今天的旅行泡汤了。忻忻,我们下车吧。」阿姨叹了口气,而後这麽说。
听得出来,她也觉得很失望。
「嗯……」
我背起背包,跟着下了车,走在她身後,一步一步都好无力。
「阿姨……刚才打来的,是念薇的男朋友吗?」
在大门打开的时候,我终於忍不住把这个问题给抛出。
「……这个问题,你还是自己问念薇比较好。」
犹豫了很久後,她这麽回答;她直视着我的双眼之中,承载了我怎麽样也厘不清的复杂情绪。
一整天,我坐在你几乎不使用的书桌前,试图让自己专注在书本上,却徒劳无功。数度拿出手机确认时间,一分一秒渐渐流逝,直到夜深,你还是没回来。
又一次,你和我失约,丢下我一个人,然後彻夜未归;这几个月以来,你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我其实心里也有个底,每当你因为一通电话就放下原本计画好的一切,急忙地出了门,在外过夜後才返家,这大概意味着什麽……过去听见的那些传闻,我从不曾遗忘,只不过是逃避、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既然你从不和我提起,我也乐於装作什麽也不晓得。
只是这一次,我突然好想要你给我一个答案。
不想再当缩头乌龟了、再也不想要这样下去了──总是因为你的几个举动,能感受到你对我的在乎、感觉到自己之於你是特别的,就兴高采烈一整天;却又总在被你抛下时,不仅无能为力,连过问个几句的勇气都没有,不晓得自己对你而言,究竟算什麽?
不想再这麽患得患失了……就给我一个答案吧,这一次,彻底死心也好。
时节已经进入夏季,我窝在床上,蜷曲在墙角,四肢因为气候而发热,心却冷得透彻;不晓得自己到底等你等了多久,时间越来越晚,我几乎都快陷入梦乡,可一听见你的声音,便立刻清醒。
「怎麽会有人像你这样坐着睡觉啊。」
灯亮着,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只能从你面容上的倦意推测,时间应该很晚了吧。
浓烈而刺鼻的酒精味伴随着你一同闯入房内,在空气中弥漫着,你一手用拇指按压着太阳穴,另一手打开衣柜挑选衣物;准备好换洗衣物之後,你往我这看过来。
见我仍傻着不动,你的眉头皱了起来,「你发什麽呆?还不睡喔?」
「陈念薇……」我轻轻地唤了声你的名字,打算开启话题,可那短短的问句却堵在喉间,既说不出口,却又吞不下去。
「你干嘛?」也许是发现了我的异常,你把衣物放在床上,在床边坐下。
我深吸一口气,打算靠近你把话给问清楚,却动不起来。
「脚好麻哦。」将缩了好久的腿给伸直,用手轻轻拍打着,尴尬地笑了一下。
而你翻了个白眼,拿着衣物站了起来,一边碎碎念着:「啥啊?到底干嘛?算了,我要去洗澡了。」
你才踏出一步,我便紧张地说:「你不要走……」
手把衣服都给捏皱了,你转身瞪着我,用不小的音量骂了句:「你到底要干嘛啦?」
「……我只是想问,你今天是不是跟你男朋友出去,就这样而已。」
看着你微愠的模样,那些怯懦竟不知怎麽地烟消云散,原先鲠着的疑惑,竟然这麽顺利地脱口而出。
你听完我的问句,不过转瞬之间,原先带着怒气的脸孔立刻转为冷漠。
「关你屁事。」你的话语失去了温度,可这一次你难得没有转身就走,只是接着说:「没别的事了吧?我很累,要去洗澡睡觉了,别烦我。」
不晓得向谁借来的勇气,听见你这一番话,我居然还能直视着你不退缩,「等等。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回答了啊。我说关你屁事,关、你、屁、事。怎麽,听不懂吗?」
你这麽说完,冷笑了声。
「……呵呵,真的听不懂呢。」
明知你是故意表现得像个刺蝟、故意对我冷笑的,我却也跟着笑了,只是这笑一半无奈一半自嘲。
你的表情依旧冷漠,我不死心地继续问着:「我只想知道是或不是,就这样而已,告诉我吧。」
停顿了几秒,我小小声地补充:「我真的受不了,拜托你跟我说吧……」
你似乎是第一次见我这麽坚持一件事,嘴巴微微张开,愣了下,而後抿着唇沉默了半晌。
我们谁也没开口。
我始终凝视着你,等着你的答案,好一会儿以後,你似乎终於受不了,阖紧双眼,蹙起眉头,重重叹了好几口气;再睁开眼和我对视时,你把衣服抱入怀中,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
「我今天是跟我男朋友出去没错。这样可以了吧?我真的累了,我要去洗澡。」
你说着这句话的声音,细微到我几乎要听不见;你的瞳孔里头藏着灰蒙蒙的悲伤,感觉下一秒就要落泪了,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见你这般异常的模样,我有些慌张:「你、你怎麽了?」
「我要去洗澡……」你没回应我的问句,只是又重复说了一次这句话,转身就走。
不晓得是因为喝了太多酒,还是因为我们方才的争执,你的脚步显得特别沉重;我赶紧下床,脚底板一踩上拖鞋,麻木感就上导至全身,可我没空理会它,只是赶在你带上房门以前握住喇叭锁,扯了回来,你的背撞在门板上碰得响了一声。
「干嘛……」你握着门把的左手,一放松便落了下来,抱着衣物的右手却收得更紧,声音有气无力。
我急忙站到你面前,挡住你的去路,可你却垂着眼帘不肯看我。
看你这样子我更不安了,「欸,你不要吓我啦……你怎麽了啦到底?」
「你要搬走了吗?」突如其来地,你问了我这麽一句。
我伸手握住你的手腕,不解地回应,「什麽东西?我为什麽要搬走啊?」
你听见我这句话,才终於肯看向我。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你一向深邃的双眸,此时竟闪烁着如同被遗弃的孩子似的、万般无助的眼神;又抿了抿唇,安静了几秒後,你轻轻问了句「你不会走吗」,声音颤抖得凶。
你这一副我从没见过、也认为绝不可能在你身上显现的脆弱模样,如同一发子弹急速钻入我心内,胸口一紧,脑子灼热地烧了起来。
等我回过神、感官系统慢慢回复正常以後,我才察觉,你的下巴正垫在我的肩上,我的耳边是你温热又带着酒气的吐息;我的双手紧紧缠绕着你的背,你的手稍稍环抱着我的腰、手中原先抱着的衣物,早已散落一地。我不晓得刚才那几秒之间的自己究竟怎麽了、为何会这样突兀地抱紧你,也不晓得你为何既没阻止我也没给予任何回应,只是仓皇地收回双手,向後退了一小步,你没使力的手轻易地松了开来。
「那,那个……你、你衣服、掉了。」
我紧张得都结巴了,好不容易说完一句话,赶快蹲下去把衣服捡了起来。
身子还残留着你的温度与气味,把衣物递给你的时候,我慌得不敢直视你的眼神,眼角余光却瞥见你笑了出来的画面──是那一抹我所熟悉的、有些坏心眼,带点戏谑而像个痞子的笑──彷佛前几分钟我所看见的那些不寻常,全都是我的幻觉一样。
「赶快去睡吧,我要去洗澡了。」
你说完这句就转身离开了,留我独自痴痴站在原地好一阵子。
脑袋完全无法思考,我拖着身子,走回房间内,把全身的重量甩到在床铺上,忽然有些想哭──感觉心里悬着的那颗大石一点也没有放下,方才的一切却已经耗尽我所有力气了。
那天後来,或许是因为我等你等得太累了,在你洗完澡回房之前,我竟然躺着躺着就失去意识了;本来还存着一丝勇气,告诉自己等你躺上床之後再把剩下的事情给全部厘清,结果,我居然睡着了。
隔天,我难得比还你早醒了过来。
意识仍迷迷糊糊,我呆呆地欣赏你从未减损过魅力的那张脸时,脑海中忽然闪过昨夜那个失控的拥抱。有些想不起来昨天究竟发生了什麽,我晃了晃脑袋,坐到书桌前,趁你还熟睡着,拿出我的日记,打算好好回想一下昨天发生的事情,并把它纪录下来──不想遗漏我们之间的任何回忆,抱着这种心情,我几乎每天都会写这本日记。
我今天是跟我男朋友出去没错──这是关於那一天,我在日记本上所记录下的第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那时的气氛太紧绷,明明才睡了一觉而已,脑中的记忆竟只剩下极少的片段,根本凑不成合理的次序,努力回想了好一会儿,我才忽然想起,原来你昨天已经跟我承认,你有男朋友了。
这麽说起来,那时候的我听见你的回答,心里是什麽感觉呢?怎麽、我似乎没什麽感觉的样子……啊,对了……你那时候毫无预警地陷入莫名的低气压,我也就忘记原先的目的了。
於是我,直到眼下这一刻,才开始认真思索你所回应我的那一句话。
──明明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还是好难受呢。
那个开车载你的男人、那个亲眼目睹的吻、那些你突然说有事得请假,就叫我自己去上学的日子,以及那几个你彻夜未归的夜晚,每个小细节我都不曾忽略。我还以为自己不会太难过,毕竟,我早料到你不可能是单身、也不可能对我有什麽特别的情感,这一切,我早就认清了啊──可当我意识到你真的亲口证实了我的猜测时,失恋所带来的疼,显然没能因为我提早做好准备,就变得轻微一些──此时此刻,胸口仍是涌上满腔的苦涩滋味、眼眶也渐渐染上薄雾……
我就这麽静静地流了一会儿的泪,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
把眼泪擦乾,我逼自己展开笑容,告诫着自己,不能透露出难过与失落,只怕你忽然醒过来,会发觉我的异常;回过头看看你,幸好没吵醒你,你依旧睡得安稳。
握紧手中的原子笔,我深呼吸,继续写下昨夜发生的一切。忽然想起,除了这个问题之外,我还有一件事情没得到解答──关於那个我曾多次听见的传闻。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至今,一直藏在心底深处的疑问,我想,我已经没勇气再和你打听了吧?而且,就算我问了,又有什麽意义呢?
就算我又一次证实了我的猜测,我也没办法逼你改变、更没办法为你做什麽,甚至,我连不去改变你,只是让自己离开你,都做不到了……既然如此,就别再去探究了。
花了几十分钟,我终於将我曲折的心境记录完。
「没关系。至少我还能这样看着你,还能这样待在你身边,这样就够了。」
写下最後一行字,我替昨天的一切画上句点。
那时候的我是真心这麽想的,还能待在你的身边就足够了,就算我之於你只是个普通朋友,也没关系。可多年後,当我在寒冬的夜里,自作虐地翻开这充满回忆的笔记本,思念着不知道在何方的你时,读到这一页,看着结尾的那行字,我想起这之後的我们又经历了多少──我止不住泪水,却又忍不住笑了。
曾几何时,最初的那份喜欢是如此接近无私,我曾以为自己将永远满足於现况,能甘心做你一辈子的好朋友;只是,感情这种事,真没有谁能永远付出不求回报;人啊,终究还是贪婪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