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人总是如此矛盾。
当我表示我还不打算回家时,你明明一脸不满、对我态度差得要命,在我又贪睡一会儿後,踏出你的房间时,却听见你妈笑着说了句:「第一次看到她这麽罗嗦的样子。」
你竟然特别交代她,让她帮我买些免洗贴身衣物和中晚餐、还要她将你送我的鞋子,跟我昨天换洗的校服都拿去洗晒。
又,当我问你几点回家时,你明明语气不善地回我关你屁事、还以为你生气了,大概一整天都会没消没息吧,结果到了晚上,出乎我意料,你居然特地传了简讯过来。
「不要乱动我房间的东西。还有,我今天不会回去了。」
我想,我实在很不了解你。仔细想一想,认识半年多、几乎天天见面,这样的时间其实不算短暂,可我对你的一切却还是如此陌生。你不谈与自身相关的事、不提及自己的家人、也不像一般的十七岁少女,从不倾诉你的喜怒哀乐……於是,尽管我对你有太多好奇的事情,却没勇气探你的隐私。
在离家出走,住进你家以前,我总胡乱猜想着,你的家境应该挺好的、或许有个严厉沉默对你很失望的爸爸,有个不务正业、总是逞凶斗狠的弟弟;而现在,尽管没有实际证据,但我大概也能猜得到,你应该只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而已……
就算知道这些事情,我对你的了解却还是非常粗浅──尽管如此,却好像已经离不开你了。
在遇见你以前,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会如此眷恋着谁……多麽喜欢你,多麽依赖你,生活和你交织在一起;无法想像,离开你的自己该何去何从、没有你的生活,一个人的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
过往那些青涩单纯的暗恋,总是如此肤浅,看哪个人亮眼、见哪个人优秀,目光便自然地追随着对方;没想过要和对方变得亲近、没想过要试探、更不用说是要我坦白我的喜欢了,於是,这样的我自然也就不会去思考,所谓的「失去」会带来怎样的痛楚。
然而,此时此刻,在你留我一个人手足无措地等着你,消失了几乎两天之後,我开始感到惶恐──你是不是对我感到厌烦,所以故意这样对我?你是去找男朋友才消失的吗?要是你知道我其实喜欢你怎麽办?我还能像现在这样,赖在你身边多久……
周日一整天,我都窝在你的床上,胡思乱想着一堆没有解答的问题;睡睡醒醒的,直到晚上,阖着双眼的我意识又再度变得模糊时,才等到你归来。
「你睡着了?」
你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耳边,吓得我立刻睁开眼。似乎刚洗完澡,坐在床边,你回过头直直地盯着我,又是那种眼神──好似能看穿所有真伪,将人的内心一览无遗的眼神。
明知你不可能真的看穿我心底藏着的秘密,却还是紧张地摇了摇头,「没有啊。」
你一度露出狐疑的表情,没几秒後又变得一脸无所谓。「算了。那你赶快帮我弄一弄。」
「什麽?」我不解。
「我刚刚不是说了,叫你帮我吹头。」你指了指已经插好的吹风机,然後闭上眼。
我有点无奈。「干嘛不自己吹啊?」
你的眼睛仍阖着,「很累嘛,帮我吹啦。」
我愣了一下,赶快拿起吹风机,「好、好啦……」
你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半撒娇的语气有多甜腻,甜得我全身一阵电流窜过,舍不得再反抗……
慢条斯理地拨动着你的发丝以免弄痛你,吹了几分钟之後才发现,你仍闭紧双眼,头微微下倾,似乎是睡着了。动作放得更轻,生怕不小心吵醒你。
吹到几乎全乾以後,我才轻轻点了点你的肩膀:「念薇……」
眉心紧皱,你不情愿地睁开眼:「嗯?」
「吹好了,你躺上床啦。」
「喔。」
半眯着眼,你躺上床之後手拍呀拍的,才摸到枕头就赶紧抓到头下垫着。
我帮你把被子盖好,看你这样,觉得有点好笑,却又有些不舍。
「你这两天去哪啊,怎麽这麽累?」
「我好困,你去关灯吧。」
我呆了一下,「哦。」
顺从地走过去关灯,随後躺上床钻到被子里,试探性地开口询问:「你睡着了吗?明天要上课,差不多几点要起来啊?」
「我有调闹钟,六点。」
明明就还有在思考,果然刚刚又在转移话题了呢。
我轻轻叹息,没有戳破你,只是低低应了声:「晚安。」
你的声音有气无力:「嗯,晚安。」
闭上眼睛,其实已有一丝睡意,可是,却又不甘心就这麽睡去;努力保持清醒,好一阵子以後才敢睁开眼,我看着已经进入梦乡中的你,有些苦涩地笑了。
礼拜一早晨。
六点闹钟一响,我还赖在被窝里不肯动,你却马上就起身梳妆打扮了。我又眯了一会儿,化完妆的你才把我给挖起床,叫我快点去厕所把衣服换一换。拖着尚未清醒的身子,我背起书包出了门,坐上後座,摊在你的背上,眼睛又无力地闭了起来。身上的校服和礼拜五穿的是同一套,礼拜六洗过,尽管晒了一天多,还是有点湿气;坐在後座,虽然风不是很大,清晨的低温下,没穿外套的我还是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身体真的有够虚欸,会冷的话出门前是不会跟我借一下外套喔。」
停红绿灯的时候,你握了一下环着你腰部的、我冰冷的双手,然後这麽说。你的体质虚寒,手心明明一向都很冰冷,此刻竟一下子就温热了我的手。
有些难为情,愣了一秒才接续你的话:「那你明天外套再借我穿嘛。」
尾音才刚落下,手背上还有你留下来的余温,你的手却马上就放回握把上了。
你安静了几秒,我都快以为你没听见我说话了,你才终於回我:「明天再说。」
绿灯亮了,你催动油门,车子的速度又快了起来,冷风阵阵打在我的脸上。
我这才想到,今天以後,你不知道还愿不愿意继续收留我,我也不晓得会不会早已经被抓回家里。
到校门口的时候,已经剩没几分钟就要早自习了。你把车子停好,脱下为了掩盖学生身份而特意套上的一般外套,一手抱着外套,另一手牵着我,带着我快步行走。
也许是因为要赶路、也许是因为脑袋尚未彻底清醒,一路上,我们谁也没开口。
终於踏上三楼,你才放开我的手,「快进教室吧,乖宝宝小心被老师骂喔。」
原本还有点担心你是不是不太高兴,是不是觉得跟我一起到学校让你很麻烦,直到看见你那个我所熟悉的、痞痞的,调侃我的笑容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赶在打钟前几十秒坐上座位,台上的班导看到我,不知道为什麽,一脸惊讶。他把数学科的考卷拿给第一排的同学,然後开口:「忻忻你出来一下。」
我能感觉到班上某些人的视线飘到我身上来。叹了口气,我站起身,赶紧出教室。
「怎麽了……」我低着头,不愿意对上班导的目光。虽然经过两天假日的沉淀,面对这个人,我的心情已不若生日当天那般激动了,但他那一天的告诫,仍在我耳边回荡,依旧清晰而残忍。
以为他要重提礼拜五的事件,可他却突然说:「你今天不是请假吗?怎麽来了?」
「我没有请假啊?」我不解地抬起头。
班导皱着眉头,显得很困惑,「是吗?你妈妈昨天晚上有打电话来帮你请事假啊?」
听到他这麽说,我一瞬间就搞清楚这乌龙的起因了,於是礼貌性地笑了下,「对不起,我忘记了。老师抱歉,家里已经没事了,所以今天我还是可以上课。」
班导似乎迟疑了一下,可最後他只是点点头,「好吧,那你快去考试吧。」
「好,谢谢老师。」
在知道妈妈帮我请过假之後,我就一直处於很紧绷的状态。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翘家,这两天他们应该完全找不到我,才会先跟班导请假吧?如果他们跟班导请假了,班导想必也知道我离家出走的事了,既然如此,班导应该会打电话回家跟妈妈说我人今天有到学校才是,可爸妈居然没有直接跑来学校找我,班导也没有再和我多说什麽,一整天都平凡得很诡异。
直到放学,我和你挽着手慢慢走到校门口,打算跟着你回家时,才看见妈妈站在车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们。也许是因为一整天都太平静了,我没想到他们会在放学的时候直接跑来找我;眼见妈妈的目光飘到了我们交叠的手臂上,我下意识就把手给抽了出来。
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明明没有必要心虚,我却低下头,不敢面对。
「……宝贝,你要回家了吗?」
沉默了一会儿,妈妈的声音才传进我耳里,细细小小的,听起来疲惫而无力。
其实原本,我对於翘家这件事一点也不愧疚,因为我一直觉得,是他们对我太过份了;可直到这一瞬间,妈妈委屈的声音,却让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太不孝了。
鼻头一酸,我抬起头看向她,「妈,我──」
「你要回家了吧?那我要走了。」
你突然插话,而我这才发现,我竟然忘记你刚才一直都在等着我。
你说完话就走了,我赶紧抓住你,「念薇,对不起啦……」
「干嘛对不起?你肯回家我高兴都来不及了,快回家吧。」
你给我一个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的笑後,用力拨开我的手,往机车的方向走了。我还在想要不要叫住你,妈妈就微笑着把我拉了过去,我也只好跟着搭上车。
妈妈和我坐上车子的後座,爸爸什麽也没说,只是转动钥匙,发动车子,启程。
「宝贝,你要不要眯一下?妈妈今天买了你爱吃的菜,等等回家煮给你吃。」
「好。」我抹掉眼角的泪,安心地靠着妈妈的肩闭起眼睛。
我们到家後,妈妈紧紧牵着我的手上楼梯,这小小的动作让我的眼眶又湿了。我消失的这两天,他们一定很担心吧。
「爸、妈,对不起……」
在妈妈把大门关上之後,我这麽说,低下头,眼泪便滴在磁砖上。
妈妈抱了我一下,拍了拍我的背,「没事,别哭了,你去洗个澡,等等来吃饭。」
「好。」
我听话地回到房间,要来准备换洗衣物,习惯性地先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拉开第二个抽屉,拿出手机充电的插头;正要把抽屉收回去时,我看了一下里头,突然觉得有哪里怪怪的。盯着里头的东西,我想了好一阵子,才发现那个不对劲的点──我国三在用的那本小日记,怎麽会摆在最上头啊?
我有点困惑,把那本日记拿了起来。它的下面摆着的是我高中在用的日记本,比国中的还要大得多,从高一用到现在。
不可能啊?我平常只会拿高中这本起来写,所以国中这本应该都要在下层才对……难道,爸妈他们翻过我的日记?因为这本比较小,所以摆在大的那本上面吗?他们到底看到什麽了?会不会全部都读过了?可是他们刚刚什麽也没说啊……
「宝贝,你还不去洗澡吗?」妈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应了声,「好,我要去了。」
把手机插上插头,用棉被遮住之後,随手抓了衣服就进到浴室。
脑袋乱糟糟的,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不要胡思乱想;可我只要一想到,爸妈或许真的读过我的日记了,全身就止不住地哆嗦,我於是随便洗一洗就赶快出浴室了。坐在餐桌上,我战战兢兢的,深怕爸妈下一句话就会开始逼问我;但他们什麽都没有提,只是平静地用餐,爸爸和妈妈聊一下他教书的事,妈妈也会问我几句学校课业的事,我们就像平常一样。
也许,只是他们只是在找能连络上我的方法而已,没有详细看过吧?这麽想着,我才稍稍放松了些。
吃饱饭後,我回房间写了一下作业整理一下东西,出来大厅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
我窝在沙发上,不大专心地看着连续剧时,妈妈突然开口:「你这几天住在哪里?」
「……住在念薇家。」
我早就料到他们终究会问我这个,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回答了。
听见爸爸沉重的呼吸声,虽然有点害怕,仍是鼓起勇气说出早就想好的台词:「这两天她妈妈跟她都很照顾我,也有一直叫我赶快回家,所以爸、妈,你们──」
你们不要再讲人家坏话了。我想要这麽说,但话还没说完,就被爸爸给打断。
「你以後不准再跟那个女的见面。」
爸爸的声音严厉而冷酷,我几乎要就此退缩,可我只是深吸一口气,「爸,我知道你会觉得她──」
「宝贝,你这次就听我们的,不要跟那个女生接触了。」换妈妈平静的声音在耳朵的另一边响起。
我愣愣地抬起头看向妈妈,有点不知所措,印象中,妈妈很少打断人说话的……想起自己方才的猜疑,还不知道该怎麽反应,妈妈又接着催促:「答应我,好不好?」
「……为什麽?」
「我们──」妈妈话才刚起头,又被爸爸给打断。
「你不用跟她说那麽多,这件事我们说不行就是不行,不管她同不同意。」
「我不要……」我站起来,慌乱地退了几步,「为什麽要这样,她是我的好朋友……」
爸爸也气得站了起来,紧抓住我的手臂,「你就一定要跟那女的搞在一起是不是!」
──他说,跟那个女人,搞在一起。
明明是这麽普通的一句话,却像是天上一道闪电,骤然劈了下来,而我被无情地击中,一点抵抗能力也没有,全身像是被人撕扯成两半一样疼痛。
「你不要这样子,会吓到她。」
妈妈把爸爸的手从我手臂上使力地拨开,对着我勉强地笑了笑。她试图给浑身颤抖不已的我一个拥抱,却被我躲开。
我又向後退了几步,妈妈看着我这个模样,把声音给放轻,「你不要紧张。就这一次就好,听我们的,跟那个女生断绝来往好不好?」
「你、你们,」他们吐出的话语对我而言实在太冲击,我紧张得嗑嗑巴巴:「是、是不是,偷看我、我的日记……」
而爸爸听到这个关键字,火气又更大了,脸胀红着对我大吼:「如果不是看过你的日记,我们会知道你脑袋都在想那些不正常的东西吗!」
见他吼完之後又要往我这走来,我惶恐地转身,赶紧跑回房间,用还发抖着的手把房门的锁给按上。
门外的人还持续在说些什麽,我却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他们全部都知道了,全部都知道了,都知道了……
倚着房门坐下,我的脑袋像是坏掉的黑胶唱片机一样,重覆着「都知道了」,再也没办法思考;崩溃得嚎啕大哭,分不清这些泪水究竟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