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时间就像烧红了的烤肉架上的冰块瞬间蒸腾,终於,熬了一年又十个月的军旅生活,总算在茂胜从连长手上接下还热腾腾的退伍令划下句点。
茂胜和连上几位要好的袍泽弟兄简单告别後,便马不停蹄地跑到营区外,手上亮晃晃着刚拿到的退伍令向等在营区外树荫下的影芸招手。
「你看,这就是退伍令了。」茂胜雀跃的说。
「是吗?恭喜你罗!」影芸收回望着他的眼神,回过头去。
「耶!我出运了!」茂胜一把抱住影芸的腰,也不管驻守大门的宪兵如何侧目,迳自抱着影芸转圈圈。
影芸望向天上的阳光,阳光总是给她充满希望的感觉,但她这会儿却一点都快活不起来。
也许,爱情真是手中抓不住的水也不一定……
因为茂胜说好不容易退伍了,而且影芸也难得来一趟高雄,所以他们就到澄清湖散散步,上寿山看猴子,到西子湾的椰林看波光粼粼的海水,最後经过港隧道到旗津吃海鲜,几乎穿越半个高雄方才结束一天的逍遥游。
本来他们打算就直接驱车跑高速公路北上回新营,但是就近在永康交流道时,影芸要求下交流道转往永康火车站。
茂胜跟着影芸彷佛朝圣般的坐着火车从永康火车站到保安火车站,然後再从保安火车站坐另一班车回永康火车站,最後影芸在永康火车站外的一间小店舖买了一个透明胶制的钥匙圈,把刚刚的火车票放进去交给茂胜,方才完成这个朝圣般的仪式。
『永保安康』的纪念车票刚推出的时候,着实风靡全国。
每天都有打从各地来的票迷收藏者大排长龙买票,甚至一度造成『永保安康』的纪念车票用纸一纸难求的盛况。
许多平面媒体也推波助澜地以相当大的篇幅,不定期刊载各种有意思的票语,『永保安康520』、『永保安康530』、『永保安康8888』、『1314永保安康』、『永保安康9999』。
更有平面媒体推出『永保安康』的专栏供大众投稿抒怀,让每个人在字里行间表达祝福的喜悦,好像只要身怀一张『永保安康』的车票,所有的苦难与伤痛将可以瞬间远离,往後的人生就是无限的光明与幸福。但是,事实的另一面却又如何呢?
只是,茂胜不懂的这些涵义,永康-保安的火车票,还不就是一张火车票而已吗?
『永康-保安』===>『永保安康』。
***
清晨,在新营的汽车旅馆,影芸在茂胜怀中醒过来的感觉,并没有像是言情小说中所说的甜蜜,但也不至於多麽懊悔。
事实上,影芸可以说是有点黯然!
是的,他们昨夜都没有回家,彼此的家。
这回儿影芸醒来後,轻轻地坐起身子看着早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毯上划出黑白分明的条纹图案,一如她现在的心情忽明忽暗ˋ忽晴忽阴。
影芸在茂胜还是阿兵哥身分时,即使双方爱到最浓,她也不曾让他越过自己坚持的最後的防线!
她不懂,为什麽自己竟然在他退伍当夜,隔天就要北上,她才将自己完完全全的给了他,没有一丝丝保留。
影芸转头看一眼仍熟睡的茂胜,思绪又回到昨晚……。
也不知道是怎麽开始的,他吻她,她回吻,两片舌密不可分地纠缠着,时间几乎静止。
其实这也不过是他们很平常的缠绵方式。
只是,当茂胜轻抚她脸颊的右手,慢慢往下解开她前开式衬衫的第一颗钮扣,第二颗,第三颗……直到衬衫的钮扣给全解了开来,她还是一点也没有企图要制止茂胜的举动。
终於,两人随着爱的自然节奏跳着古老的爱情之舞,直到两人像在也分不开似的融解在一起。
「唉……!」再次从昨晚的记忆回到现实的影芸,不禁叹了一口气,同时也感叹世事无常。
长长的。
戚戚的。
昨夜,是痛楚的,成长的代价。
或许还有一些些喜悦,但这个赌注未免太大ˋ太现实了吧!
彷佛是,她要用身体来留住茂胜的人!
不,不是这样的!
是爱,也唯有爱才是支撑她走过孤寂ˋ无聊ˋ痛苦的唯一支柱,因为她对他的爱已经在心底深处的心肌底层紮下深深的,深深的根了,而非靠着身体的肉慾筹码。
不论昨夜自己的呻吟多麽狂乱,不论他保证的声音多麽的温柔,她不希望靠着如此得到承诺。
沈默在清晨的空气间漫延,只有空调机微弱的声响与除湿机的排气声努力地律动着,形成奇妙而单调的声音。
「好端端的为什麽叹气呢?」
其实早在影芸想着心事的时候,茂胜就已经醒来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他一看见眼前这幅如象牙般柔嫩洁白的驱体,他就打消叫她的冲动,贪婪地用双眼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直到在他听到影芸叹息的声音,茂胜才率先打破沉默。
「为什麽这麽坚决地只顾自己要走,都不想想我的感受。」影芸说着又哽咽了。
沈默又在彼此间漫延。
影芸望着窗外的阳光,相爱的两人分隔异地之苦,她已经受够了。
好不容易盼到茂胜退伍,以为就可以海枯石烂终身厮守在一起,想不到又是另一次分离的开始,而且是比高雄还远的台北,想到这里影芸不禁又悲从中来!
许久之後,茂胜开口说话,语气出人意外地坚决:「影芸,把眼泪擦乾,仔细听完我要跟你说的话。」
「还记得麦迪逊之桥这部电影吗?」茂胜也坐起身子,从後抱着影芸。
影芸点点头没有说话。
「若柏‧琴凯说过《在这个暧昧的宇宙里,这样的爱只会发生一次,绝不可能再来,不管你活了多少辈子。》记得吗?」他把额头靠着她的後脑,嗅着她头发里洗发精的香气,和她身上特有的气息。
影芸还是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现在一定充满了许多矛盾,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不是始乱终弃那种人,等我工作固定後,我会风风光光回来娶你的。」茂胜说完,把她拉靠在自己胸前,轻柔地拥着她。
「那要等到什麽时候?」
沈默又在彼此间漫延。
爱情果真磨人,爱情真是残酷,它教人花了那麽长的时间等待,苦守,好不容易相聚了,旋即又教人两地分隔!恋爱中人的命运,好像被爱这个紧箍咒綑绑着,一但被施了咒,就永远也逃不掉!
「一年,最长不超过两年。」茂胜说时同时伸出右手手掌做发誓状。「我一有放假,马上就南下找你。」
「真的。」一个豁达的笑容绽开在影芸的脸蛋上,她终於能放下心中的一块重石了。
毕竟,她现在拥有的是茂胜最真的深情和关怀。
傻一次,也要拼命的相信傻。
「真的,我哪次骗过你了。」
「要赶得上去关仔岭看水火同源,然後再回来火车站搭车的话,现在该出发了。」尽管影芸想多靠在他臂弯里感受着被爱的滋味,尽管她的感情还没有画下完美的句点。她还是不得不在这时候提醒茂胜该上路了。
「对啊!我们还要去泡温泉,洗鸳鸯浴呢。」茂胜很难想像影芸会在这时候说出这样轻松的话来结束一早上的尴尬。
「谁跟你洗鸳鸯浴啊,不要脸!」影芸甜蜜地说完後,像一条游鱼般巧妙地由他身旁溜下床。
这也许就是爱情!
在一生中的某时某地,相爱的两人曾经走得那麽近,曾经是对方静谧的夜晚或那片瑰丽的天空。
但是,没谁能保证爱情一定永远给人如意算盘,如人所愿。
***
无论黑夜或白昼,晴天或雨日的时候,车站的月台上,都有人在等候。
等候着未知的幸福、痛苦、欢聚、离散。
「你别这样,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啊!」茂胜在新营火车站月台上的长椅子上,对着在他怀里哭得泪人儿似的影芸轻声而温柔地说着。
「我不要你走,我怕你不会回来啊!」影芸将手臂再箍紧了些。
「胡说,什麽不会回来,呸ˋ呸ˋ呸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茂胜也回应抱紧些。「其实,我何尝想离开你啊!」
「以後我们怎麽办?」
「以後我们会很好,比现在这样更好。」
「为什麽你这麽认为?」
「因为我知道你担心的事情,而我不会让它发生。」茂胜把影芸深埋胸前的脸颊像捧着宝贝似的托着。「我们将来会很幸福的,Turstme,Wecanmakeit。」
影芸双颊灼热而红晕地仰头看着茂胜,茂胜亦无限深情怜惜地低头注视着影芸,完全不理会火车站下班下课人来人往的潮流,好像此时此刻世界只为他们存在似的,或者说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容不下其他无关紧要的人。
『铃,铃,铃。』火车进站的声音催命符似的响起。
茂胜放开影芸坐直了身子,看到影芸眼泪竟从双眼簌簌而下。茂胜看到後吓了一跳,立刻又一次将影芸整个深深抱在怀里。
「我不会离开你的,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答应你,我不离开的。」茂胜喃喃地说,眼眶也濡湿了。
影芸深深地抱住茂胜,彷佛一个受了百般委屈的孩子,虽然任性,却令人疼爱。
「谁都不能离开谁,我们说好的,谁都不能离开谁。」影芸在茂胜的深深怀抱里,哽咽地说,语气中有属於小女孩让人疼惜的稚情,她是真的深爱着茂胜。
而茂胜眼泪在眼眶打转了一会儿,用润湿的眼眶抬头遥望着几点星晨的天空希冀阻止眼泪流下来。太早闪烁的星子,稀疏地散布在天际,茂胜在影芸耳际轻声地说:「你是我今生的唯一。」
影芸有大哭一场的冲动,可是气氛太宁静,她在茂胜的臂弯里,感到无比的舒适,她宁可静静依偎在他怀里,感觉他的心跳,呼吸他身上男人的味道,沈沈地睡去,世界就此停止转动。
茂胜看得见这场爱情的背後,藏住了太多的矛盾了,就像今天,就像现在,他深爱着怀抱中的女孩,他可以将全部的爱,毫无保留地给她。
但茂胜知道,她无可避免得再承受孤独,学习等待,而这都是心灵的压榨,精神的剥削。
茂胜轻轻地拢起影芸因为汗水ˋ泪水而黏在脸上的头发,轻轻吻着影芸的颈项。
许久後,影芸不知道声音是传自何方?究竟是睡着了?在梦中?还是真实的爱情中也有梦呓?只听见这声音悠悠地轻吟。
“Verseone
IfIshouldstay
Iwouldonlybeinyourway
SoI`llgo
ButIknow“
春夜微凉的轻风,在月台辽阔的空间里飘动,茂胜在影芸的耳边轻轻哼起蕙妮休士顿的IWILLALWAYSLOVEYOU这首她们的专属情歌,一首这一年多来,他们在一起最常听也最常唱的歌。
而在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星空下,影芸感受着这歌声彷佛飘渺得在遥远处打转,感觉这歌声在梦里,不在耳际。
这感觉让影芸想到离别,不禁心底一阵寒颤,谁会晓得已经快入夏的春夜,竟然还会有寒风吹入心底,影芸不禁深深搂紧茂胜,泪水不意地滚落在茂胜衬衫上。
”AndI
Willalwaysloveyou
IWillalwaysloveyou
IWillalwaysloveyou
IWillalwaysloveyou
IWillalwaysloveyou
IWillalwaysloveyou
You,darling,Iloveyou
I`llalwaysloveyou,I`llalwaysloveyou”
茂胜一口气唱完整首歌,歌词部分虽然因为过於激动已有些微不对调,但这旋律是何等千斤重的冲击,直攻向影芸毫无防备的心....。
而影芸不待茂胜唱完,早已泪流满面,这思念的痛,这将要再等待的苦,齐上心头,化为一行行热泪。如果爱情守不住人,只守住了承诺,真是摧人心折。
『铃,铃,铃。』火车出发的声音催命符似的响起。
「我爱你。」
「我也是。」
在火车不停的ˋ规律的喀隆喀隆摇晃钟,望着窗外影芸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直到地球的弧线把她隐没为止。
随着火车的开动,窗望景物不断向後流动,公路ˋ电线杆ˋ房子ˋ刚插秧的绿色稻田,茂胜脑海里像走马灯似的闪现一幕幕生动的情景。撘便车,金石堂书局巧遇,邮局门口绿色邮筒的第一次约会,曾文水库第一次牵手,中国城地下街吃棺材板,亿载金城桥墩上的照相,七股泻湖相拥在草丛里看黑面琵鹭……历历在目交织缠绕,彷佛一切都是刚刚才发生的事般。
终於,两行眼泪悄悄滑下双颊,茂胜双唇紧闭着不让哭泣发出声音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