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早上,我到了医院。
推开那扇门,映入眼的是面对着我坐在客用沙发那个身影。霎时,心慌流窜而过。
我没有想过会在这里看到爸爸。但与其说没想过,倒不如说是没有心理准备。
他抬起双眸,望着我的眼没有诧异、但也没有其他的情绪。口罩掩盖住他半张脸,我看不清他口罩底下的表情。
「你来了。」他站起身,拿起放在椅子上的西装外套。当他站起身,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再次袭来。
自从哥哥出事後,我每个礼拜只会来一次。一方面是不忍心看到他躺在床上的模样,一方面……我想避开遇见家人的可能。
即使我知道,他们来的次数也是少之又少。
爸爸默默的看了病床上的哥哥一眼後,缓步朝房门走去。虽然能感觉出他刻意放轻了脚步,但在这静谧的空间内,还是将皮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在他的手放上门把时,我终於忍不住喊出口,「爸。」
他停下脚步,却也没有回过头。
但我庆幸他没有回头。
我吸了一口气,感受到喉咙的艰涩,吐出的声音有着难以控制的颤抖,「你也觉得现在这样,只是让你少了继承人吗?」
他背肌一僵,缓缓的转过头,那双直视着我的有着一贯的锐气,但比起从前,气势也减了不少。
许久,那道低哑的声音参杂了一丝无力,「他是我的继承人没错。」
无可避免的,在听见这句话的那瞬,心脏彷佛停止了跳动,滞闷充斥在胸口。
沉默蔓延在我们之间,彼此的呼吸声、病房内微弱的仪器声音在耳边回荡。
良久,我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间发出,几乎是咬着牙才能发出声音,「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後,我曾经埋怨过盼望哥哥回来的自己……可是我现在觉得,是不是你把他接回家里这件事本身就是个错误呢?」
我望着病床上的那抹身影,分不清是酸涩还是苦涩的难受滋味盈满胸口。
我甚至不知道现在放任哥哥躺在这里,究竟是抱持着希望等待一丝奇蹟、还是我们的自私。
「你到底在胡说什麽?」
泪水在一瞬间堆积在眼眶,我颤抖着低语,「总是在酿成错误之後,才会真的感到後悔。」
儿时的记忆在此刻窜入脑海,清晰浮现--
『你是想指望我给他什麽好脸色?他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
『你没必要这样!他都已经待在这个家了,你能不能别三不五时冷眼冷语摆一张脸色──』
那不是第一次听到爸妈争吵,但却是我第一次听清他们争论的重点。
我迟疑的回过头,哥哥就站在我身後。那张略带苦涩的笑容,至今想来仍隐隐作痛。
『哥哥……妈妈的话是什麽意思?』
问出口的那一刻,我才想起来自己从来没听过哥哥喊过『妈妈』。
那一瞬间,我好像理解了什麽。
『妈妈不是哥哥的妈妈吗?』
『不是喔,我的妈妈在我出生的时候就离开了。』
当时哥哥眼角的泪光,如同一根针刺痛了我的心。
『……什麽意思?』
『你现在还小,长大以後你就会懂了。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妹妹、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明明当时的我年纪很小,应该要对这些事感到记忆模糊。但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过。
後来我才知道在爸妈结婚前,爸爸还有过一段婚姻。年幼时哥哥一直都是由他外婆扶养长大的,是几年後才被爸爸接来的。
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我出生以前的事了,也是直到长大以後我才知道的。
年幼的哥哥没有选择的来到了这里,改了属於爸爸的姓,他没有选择的过了一段被安排的人生。
这样,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了吧?
但倘若不是如此,我又怎麽会遇见哥哥?
※
体育课例行要慢跑操场三圈,我理所当然是跑在最後,甚至还被跑得快的人倒追了。在跑了一段路後,我疲乏的只剩慢走的力气。
「挡路。」
我吓得回过头,发现单曜儒就站在我身後。他停下脚步歇息,微微喘息着,白皙的脸颊因为运动而染上了一抹浅浅的红。
看到这样的他,胸口有些躁动。
喜欢就喜欢……这心脏这麽激动干什麽。我受不了的拍了拍胸口,低下头的将注意力放在红色步道。
「操场那麽大,你跑你的、我走我的,错了吗?」
「跑内圈比较不累,你不知道吗?」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偏不想让道,他就跟在身後,耸了耸肩膀,看我不让道也没说什麽,就是我走一步他也走一步。
「烦死了。」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他整个人存在感十足,就算站在後面也让我无法忽略。我决定退一步,走到二号跑道,「你可以跑了。」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汗水滑落脸颊,「谢啦。」他双手握拳摆出起跑的姿势,跑了几步超过我後,他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回头问:「不过我还是不懂为什麽你会被叫圆圆。那句话和你有什麽关系?」
阳光从前方洒落,我几乎睁不开眼,我也看不清他的脸。
「就如你所看到的,我一直都是这样子,扮丑娱乐别人。我也自然而然就有了这样的绰号。」
蓦地,白云冒出,遮住了阳光,我的双目得以睁开。
「你不难过吗?」
我愣了一下,想起上次他也是这麽问我。但老实说,我也忘了自己当时听到他们这麽开我玩笑的心情,自然而然也习惯了这个绰号。
「不会,我习惯了。」於是我还是这麽回道。
「习惯……」他轻轻地复诵一遍,「这好像不代表不会。」
「绰号也只是叫好玩的,就像现在班上的男生会叫我包租婆或爆炸头一样啊。你没什麽绰号吗?」我一边摆手,一边前进,直到我越过他,还是没听到後方的脚步声,我狐疑地回过头。
「没有绰号,倒是被叫过小偷。」
忽地,前方传来一道口哨声,老师指令我们上前集合。我看着他走过的背影,一步也动不了。
心脏顿时一紧,胸口不舒服。
我好想问为什麽,可是我知道我没有立场能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