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的星期五,念琛如常回到全城电台主持节目。
他一般习惯早到半小时,会先跟节目监制开会讨论一下节目内容,若无大问题就可以按稿进行。
这天在会议中的监制明显神不守舍、心不在焉。念琛放下了文稿:「怎麽了?」
「嗯?甚麽?说到哪里?」监制尚未回过神来。
「我说你今天怎麽了?三魂不见七魄,是不是发生了甚麽事?」
监制紧紧抿着唇,似是有些难言之隐。
「有甚麽事都不怕说,说出来,我能帮得上的地方都一定帮。」
他和监制的相识时间虽然只有三年,但由於监制一直把他视作弟弟般看待,虽然自己不说,但念琛知道其实他是十分疼爱自己的。
只见监制再三犹豫,然後倒抽一口凉气说:
「念琛,这一次不是我有事……」
房间内的气氛异常凝重。
「是你有事。」
念琛甚至觉得有点诡异。
「我有事?」
监制知道没有办法再隐瞒下去,终於还是期期艾艾地把事情说出来。
「我上午突然收到通知,今天将会是《有人喜欢蓝》的最後一期广播了。」
最後一期广播?
「而且据说这是张总直接下达的行政指令呢!喂,念琛,你最近是不是不小心得罪了老板呀?」
念琛想起那晚在晓蓝家楼下的画面。
「我不是得罪了他,而是,招惹了另一个不该招惹的人。」
而且是一个招惹一次,但羁绊十年的人。
他的说话让监制感到一头雾水,不过监制并没有忘记正题。
「等一下节目结束後,我会再去找老板理论的,你放心,权哥我……」
「不用了。」
监制怔住。
念琛苦涩地笑着,「反正,我也不太想继续留在这里了。」
「是有甚麽原因吗?」监制有预感这件事不是那麽简单。
念琛却忽然转了话题:「你还记得三年前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吗?」
虽然有点莫名奇妙,但监制还是配合地回忆起从前。
「当然记得啦!那时你目中无人、骄横跋扈,我都不知帮你收拾了多少『苏州屎』……」
「喂喂喂,等一下,怎麽我的记忆跟你的记忆有这麽大分别?印象中我好像没有你说得那麽差呢。」
监制哈哈大笑。
初来电台的时候,念琛年少轻盛,加上自己一直都是以自雇或老板的身份工作,对於职场上的交际手腕一概不晓,以致「得罪人多,称呼人少」。但电台的潜规则偏偏是讲求论资排辈,像念琛这些不分尊卑、目中无人的年轻小伙子,自然成了许多老前辈的「眼中钉」。
直至某一天,念琛在洗手间内偷听到一段对话。
职员甲:「你有没有见过新来的黄念琛?」
职员乙:「黄念琛?那个人气鼎盛的黄念琛?我尚未有幸亲身见过呢!」
职员甲立刻不屑地说:「哼,我劝你都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职员乙:「为甚麽?」
职员甲:「别说我没有提醒你,这个人恃才傲物,仗着自己是总经理邀请回来的,就在电台里『没大没小』。据说他有日在走廊碰见了峰哥,竟然没有躬鞠行礼,弄得峰哥事後在休息室大吵大闹呀!」
职员乙大惊失色:「他竟然敢不对峰哥行礼?!」
职员甲:「就是说呢!峰哥在电台里德高望重,我们这些有着相当资历的老员工也不敢这样做,他一个黄毛小子,居然一来到便敢得罪了『全城第一咪』,老子我真是佩服佩服。」
一直躲在厕格的念琛越听越心惊,虽说他从来都不怕别人的闲言闲语,但待人无礼,尤其是待前辈无礼的事,却绝不是他的原意。
正当他欲走出去解释时,外面两人的对话教他停下了脚步。
职员甲:「不过他胜在有一个照顾他的节目监制。」
职员乙:「你是说权哥?」
职员甲:「对啊,权哥为人怎样,你也很清楚吧?」
职员乙:「当然啦,权哥处事圆滑,又懂得待人接物的手段,在电台里几乎没有人不喜欢他呢!」
职员甲:「听说每次黄念琛闯祸後,都是权哥亲自去替他道歉赔罪的。」
职员乙:「难怪他还可以生存到这一天啦!不过话说回来,权哥为甚麽要如此袒护他呢?虽说他是自己的节目的主持,但人人皆知道,黄念琛从来都不让别人参与他的节目,权哥这个节目监制都是有名无实的。」
职员甲:「这一方面我就不太清楚了……」
两人的对话伴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
确定两人已离开後,念琛才从厕格中走出来。
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原来平日的自己是如此讨人厌吗?枉我还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其实在别人眼中不过是未经人事的小毛虫。
还有权哥……
念琛用冷水洗了个脸,使自己好清醒点。
回到录音室,他径自坐到了一角,并且一言不发。哪怕监制是个再迟钝的人,也不可能不察觉到他的反常。
监制走近他身旁,「发生了甚麽事吗?」
念琛抬首,监制的头部刚好遮蔽住了部份灯光,他骤然惊觉,长期被自己拒之门外的监制,他的身影竟然是那麽巨大。自己乃因活在这个巨大身躯的护荫下,才得以在这片地方我行我素。
自以为是的特立独行,说穿了不过是一件国王的新衣。
胸膛突然涌出浓浓的愧疚之情,念琛站起来,九十度弯腰说:「监制,对不起!」
监制霎时不知所措,连忙扶他起身。「这是怎麽了?为甚麽突然向我道歉?」
念琛内疚地说:「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因为有你在我背後为我收拾烂摊子,我才可以在这里发展得一帆风顺。难为我从来没有向你道谢过,甚至还让外间的人笑话你,我真是对不起你!」
「傻话,我是这个节目的监制,在电台我也相等於你的半个经理人,我不帮你谁帮你?」
见念琛没回话,监制继续说:「别看我好像只比你大几年,我从中学毕业後就已经出来社会工作了。只有那中五学历,我可以做得了甚麽工作?唯有从低做起吧!送货、侍应、洗碗、搬运……基本上但凡需要体力劳动的工作都做过了。那几年可谓见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有甚麽脸孔我没见识过?也许正因为在社会打滚了几年,多了点人生阅历,所以就开始懂得处理人际关系,甚麽交际手腕,其实都只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点相处之道罢了。」
「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监制拍拍他的背,说:「年轻人怀着满腔热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若果每个人都犹如一潭死水,这个社会还哪里有希望?况且你身份特殊,少不免比其他人会有更多的考量。别人失败了就失败了,大不了重新来过;但你身为知名作家,背负的比别人多,所以承受着较大的压力,这一点我懂的。」
监制替念琛戴上听筒,然後独自走到玻璃幕後的控制台。
这一次,他的声音是从听筒里传出的。
「一个人最重要是要懂得成长,成年後,不会再甚麽事都有人一板一眼地教导你,很多事都要自己摸索。跌过痛过不要紧,最紧要自己懂得站起来,然後用更成熟亮丽的姿态向前行。」
念琛已禁不住热泪盈眶。
监制在玻璃幕後对他竖起了一只大拇指。
自从以後,念琛就把监制视为了战友,纵使节目的内容和风格等仍是由他来作决定,但在宣传和其他行政方面的工作,他开始会参考甚至听从监制的意见。久而久之,《有人喜欢蓝》的收听率就节节上升,最後更成功造就念琛「镇台之宝」的地位。
而在人际关系方面,念琛也开始懂得监制口中的「相处之道」,连峰哥也对他刮目相看。懂得交际这一点更是有助念琛更容易掌握都市人的情感思想。
「一眨眼就三年了。」监制慨叹着。
「黄sir最初都只是叫陈永仁当三年卧底而已。」
「可是最後陈永仁当了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呀。」
念琛笑笑,「我当三年就够了。」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
念琛摇头。
监制知道他去意而决,也就不再作挽留。
当念琛戴上听筒後,听到监制对着自己说:「一个人最重要是要懂得成长,成年後,不会再甚麽事都有人一板一眼地教导你,很多事都要自己摸索。跌过痛过不要紧,最紧要自己懂得站起来,然後用更成熟亮丽的姿态向前行。」
他放眼望去,监制正在玻璃幕後对他竖起了一只大拇指。
监制,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