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光,你不必多虑,若有任何想法,记得告诉朕,朕会尽力为你分忧。」
语毕,元朗在从嘉的额际落下一吻。
李从嘉双手握着赵元朗的手掌厚实的手,「陛下,很感谢您送微臣回家,但是宫中夜宴尚未结束,请陛下早点回去,宫中众人必然都很担心您。」
「朕知道了,朕不会让你担心,也不会让他们担心的。」
话别以後,改扮私服,离开宫廷的元朗,便骑着自己白色的御马离去。
从嘉在窗边默默看着元朗骑马远去的背影。
在这偌大的荆馆中,自此少了周嘉敏,更让李从嘉感到寂寥。
「这还是第一次,我感觉那麽需要元朗的陪伴……」
在下雨的御花园中,元朗老实地告诉从嘉,他虽贵为九五之尊,仍有他所不能为之处。
「朕唯一能确保的,便是你的性命。」
当时,元朗如此告诉他。
「这样的意思,难道不是说,如果他不在了,我就离死期不远了吗?」从嘉心想。
毕竟死期是以後的事,当下的困难在於,元朗不会协助他讨回周嘉敏。
李从嘉虽有些怨怼,然而,至少赵元朗没有欺瞒他,或者假意安抚,甚者在之後与他发生关系。
「他是君王,他要求我做什麽,我都不能拒绝,可是,在这失去嘉敏的日子,我怎麽有办法勉强自己委身於他?」从嘉思忖道。
赵元朗今晚对自己的态度很好,这让李从嘉感觉好些,甚至,在这种寂寞的夜里,开始思念赵元朗身体的温度,强壮的身材,淡淡的薰衣香气,温柔的君子风度,以及被他搂抱、抚摸的感觉……
──只有如此,你才能完完全全成为朕的人……
「为什麽他可以对我这麽没有良心?难道就因为在大宋举目无亲,又不能回到江南,连妻子都被剥夺,我会就此将身心都托付给赵元朗,做他一生的俘虏吗?」
李从嘉仰天长叹。
「或许晋王不会是不好相处的人,如果能当面说之以理,此事不是没有转圜之地,然而,我至今仍为带罪之身,赵光义是当今国朝之内,声势最为尊贵之人,只亚於陛下,如此微贱的我,该如何与他见上一面?」
「听说晋王爱好女色,今日就是到青楼里,我是男子的身份,也并没有被拆穿。假使我利用此点,混入晋王府,趁机与晋王见面的话,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然而,此时的李从嘉如何能知,後续晋王对他抱持什麽样的态度,此举又将替他招致後续多少麻烦。
※
此时的赵元朗已经佯装无事,回到皇宫中,他高居金翅金麟的黄袱龙椅,金殿中花蜡齐燃,焰光如炬,莹煌明彻。香雾嫋嫋升腾,氤氲弥漫,娇艳婀娜的宫女绮装盛服,粉黛轻匀,穿梭在烟雾间,翩翩舞蹈。
随着黄钟大吕的奏鸣,大内教坊的乐工们开始演奏,笙、簧、琴、筝、萧、笛、茄各类乐器交织,殿内仙乐缭绕。
如今,太平盛世的美景在赵元朗面前一幕幕展开,他却全无喜色,自是因为李从嘉。
自从把小周后赏赐给赵光义以後,赵光义不避讳圣听,直搂着小周后,嘴上「心肝儿」、「乖乖肉」的乱叫,手不时在嘉敏的胸部还有臀部间游走,东捏一把,西捏一把。怀中的小周后偷偷哭泣,下流的行径使她作呕。
同时,赵光义又心有所忖,望着龙位上的元朗。
「哥哥小时候最疼我,总是带我出去玩儿,陪我研读兵书,买好吃的给我吃,保护我不被别人欺负。」
「直到他称帝了,都还是最爱我,最惦记我,可是,为什麽自从违命侯来了以後,一切全都变得不同了?以前,如果只是讨要一个女人,哥哥不可能会对我说这麽多的,到底发生了什麽事?违命侯到底对哥哥说了些什麽?为什麽哥哥对我的态度变得这麽多?」
※
窗外夜色苍茫,一弯明月斜挂在西南方的天幕上,浸泡在浓浓的夜色中,夜宴结束,晋王摆驾,回到晋王府。
王府外,亭亭玉立的宫女在替庭院中的竹子浇水。
李从嘉穿梭在这群宫女之间,竟不显得突兀,就这麽顺利地潜入晋王府。他走小径穿进府里,别人都见他穿得美,又是个女人,以为是新进王府的宫女,也就不多加防备。
他又路过几间空房,只见其中一间,摆设极其奢靡。灯影摇曳下,透过纸窗,他见到一名伟岸男子坐在案前,伏首经卷。
他心想:「气质跟元朗有些相似,不会错,这位就是赵光义了。」
尽管成功的机会太小,李从嘉却不愿再懦弱下去,他知道,就是因为自己过去太过迟疑,才会失去南唐、失去千万的军队。
李从嘉敲了房门,战战兢兢道:「夜里惊扰王爷,万分歉意,但请王爷开恩,使下人拜见尊容。」
房内人思索了会儿,才道:「好,你进来。」
房内一灯如豆,整齐宽敞。赵光义坐在案前,面对着门,手插在衣襟里,赵光义酷爱小刀、匕首,衣服、戎裤里总不忘了放一把防身,此刻,他随时有抽刀之意。
一推门,只见门外那人,婀娜娉婷,状似惊惧。
赵光义见状,不禁一笑,向李从嘉招了手,「别怕,过来,让本王好好看看你的模样。」
李从嘉才走过去,赵光义便起身扑了过去,把李从嘉压在墙上,用手指摸了摸李从嘉的朱唇,颈子,到肩膀,腰肢。李从嘉一阵战栗,但是不敢反抗。
李从嘉半推半就道:「夜半唐突王爷大人,是在下不好,然而还是斗胆请殿下拨冗,听在下说一句话。」
赵光义以为女子欲拒还赢,为使他应允家中兄弟加官晋爵,便道:「成,有何商量,不妨说出来,给本王听听。」
於是李从嘉在赵光义的面前,宽衣解带,除去外衣,打开内衫,解开缠腰,褪下罗裙,令赵光义看得直吞口水,喉头烧烫。
最後,李从嘉拔去簪饰,抹去脸上淡淡铅华,袒露地站在赵光义面前,道:「污秽殿下之眼,是微臣之过,微臣今日乃为周嘉敏之事而来。」
细嫩的肩头,一拧即断的颈子,光滑平坦的胸膛,清瘦纤细的小腹,修长的玉腿,纤细的足腕……却是男人的身体。
李从嘉难道不是要狠狠地甩他一巴掌,告诉他,他是这麽轻易潜进来的麽?
「李从嘉,好聪明的方法。瞧你如今佞媚至极,哪里还看得出从前的高贵模样?」
李从嘉道:「还请王爷开恩,将贱内完璧归与下臣。」
「你想讨回小周后?」
然而李从嘉越恭敬、越卑微,赵光义就越不是滋味。
他恨不得现在就把李从嘉弄死,也就可以完全占有小周后,但是赵光义隐约感觉到,赵元朗有意庇护他,只啐道:「你若要本王归还你的妻子,该用什麽来赎呢?」
李从嘉默然无语。
赵光义知道李从嘉无能为力,便道:「违命侯,不是本王不愿开恩於你,只是周嘉敏既由本王向陛下乞求,何来转送之理?」
「降君自须知晓自身处境,你没有脸面与本王谈条件,今晚还是先离开吧,本王不送了。」
※
翌日早朝,赵光义便道:「禀告陛下,近日内,吴越国主即将来访,本王提议,请违命侯在晚宴时献艺。」
语落,满堂朝臣譁然,许多双眼睛顿时瞄向李从嘉。
赵元朗明白这是要折辱李从嘉,有意袒护,问道:「李爱卿作如何想?若感不便,可向寡人说明,寡人绝不开罪於爱卿。」
不料,李从嘉扬袖,朝元朗作揖,一口应承下来:「多谢陛下厚爱,多谢殿下提拔,微臣必然戮力,以彰大宋国威。」
光义本来只想给从嘉当面出个糗,不料从嘉却自信满满。
待散朝,光义特地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私底下对元朗道:「哥哥,你真要让那违命侯一人表演吗?」
元朗道:「这难道不是你的意思吗?」
光义默然无语。
「他可是人称『词帝』之人,这点小事,难不了他的,你放宽心吧。」
自从嘉开始填词以後,元朗拨了一支乐工以及会舞蹈的宫女队伍,专供李从嘉差遣,作歌舞编排。李从嘉持续进行工作,进度有条不紊,排演时总吸引许多人前来观赏,朝中百官之间开始流传他的消息,许多人对他另眼相看。
尽管接触的是他最爱的歌舞,李从嘉依旧槁木死灰。好几次,在他试音时,都看见嘉敏的幻影在身旁,唤他「李郎」。
「重光,你的进度如何?」
嘉敏抱他,赵元朗也抱他,後者却总是让他喘不过气,刚强地将他搂入怀中。
李从嘉摸了摸自背後抱住他的赵元朗的手,他的手总是宽大,厚实而温暖,每次摸他的手,都令他有种放心的感觉。
「陛下公务繁忙,应先保重龙体,微臣份内之鄙事,自有分寸拿捏。」
即使已经劳心劳力了一天,李从嘉还是为微服私访的赵元朗褪去外套,亲手烹茶。
当李从嘉放下香茗,准备离开时,赵元朗却抓住他的手腕。
「──重光,你会责怪光义吗?」
李从嘉怔了会儿,道:「陛下怎麽会这麽问?臣乃带罪之身,晋王既是您之手足,亦是国朝之王爷,微臣怎有资格去议论这些……」
元朗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有所顾忌,良久,方道:「重光,你必须答应朕,不论光义以後做了些什麽,都别怪他,怪朕就好了,都是朕小时候太过宠溺他。」
「陛下说些什麽,怎麽忧心忡忡的?就好像,已经猜到以後会发生什麽似的。」
不知怎地,说到此处,李从嘉心里总有些不安,他不确定赵元朗是否有跟他一样的想法。
「也罢,不说这些吧。重光,朕知道你半夜不睡,就爱填词,朕不打扰你,先进去歇息了。」
「陛下的意思是要……留宿吗?」
李从嘉说到这里,脸上有些烧烫。
「不然呢,难道还有别的意思?朕都已经下班了,大老远还过来找你,你就不必陪陪朕吗?」
「好的,臣遵旨,不会让陛下在房里等太久。」
又和赵元朗聊了一会儿,这才目送赵元朗先回房间歇息,李从嘉兀自坐回案前,提起羊毫,欲沾墨水,这才发现砚台里的墨,早已乾了。
李从嘉开始思索,一开始,他总觉得自己不喜欢被男人抱,他喜欢抱女人,尤其喜欢搂女人细细软软的纤腰,但是每当对上赵元朗灼灼的目光,他竟不得不承认,当他失去嘉敏,没有生活的重心,曾经使他最痛苦的人,竟然成了他的天,他的地。
他竟然开始习惯赵元朗的私服夜访,喜欢他的陪伴。
※
转眼间,吴越进贡日期已至。
宴会的压轴,由精熟音律的违命侯李从嘉亲自演奏,不论朝臣还是外宾都兴奋无比,洗耳恭听。
李从嘉一身素白,飘飘然坐到古琴前,展开袖子,开始弹奏。乐工们也各展神通,不过不敢喧宾夺主。
清音袅娜,李从嘉张口唱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第一句,使得脸上堆满笑容的贵族们,心里均是一慑,搂着美女的手,开始出汗。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伴奏的琴声哀凄,伴舞的宫女们也身着白色,飘逸不定,好似冥府鬼兵。
词方唱毕,全场静寂。
吴越国主与臣工们感觉最为鲜明,时时活在大宋虎威之下,原以为只要恭迎大宋,就不会出事,实际上却是南唐既灭,唇亡齿寒。
众人拭泪,忽有人激励鼓掌,掌声这才此起彼落,极其刺耳。
知晓周嘉敏之事的大臣们不敢多嘴,赵光义却明白,这一回出糗的人不是李从嘉,而是他。
从此,李从嘉居住的荆馆时常有大大小小的礼物致意,三不五时有附庸风雅的大臣前去拜访。
降臣李从嘉身价水涨船高,从朝廷到整个汴京城都在流传晋王横刀夺爱之事,人们论到李从嘉丧国又失妻,皆是怜悯不已。
赵光义在早朝提议惩处,原因是李从嘉妖曲媚惑人心,内容诋毁大宋,难登大雅之堂。
坐满朝廷的臣子们,个个面露不舍。
有臣子陆陆续续上谏言,甚至有的向皇帝磕头。
赵谱上谏道:「陛下,李从嘉填词辱我大宋,此事虽不可取,然其表演无懈可击,吴越国主一行人已受震慑。窃以为,若须对李从嘉施以刑罚,需酌量减刑,以彰其功。」
赵元朗本来就不想对付李从嘉,有这麽多臣子反对,赵谱又出来登高一呼,更是合他的心意。他望着赵谱,心想:「真不愧是朕的宰相,能知朕心里想法。」
於是乎,原本应该跺手跺脚,甚至大辟的辱国之责,如今只需鞭刑十下。
「啪!」
一杖子狠狠地打下去,响亮的声音回荡整个万岁殿。
「啊……唔……」
跪在龙椅前,李从嘉垂首,长发披在身上,身上仅着一件内衣,手脚伏地,当赵光义的龙头拐杖朝他的背上打下,他只得紧咬着下唇,忍受着背部热辣辣的痛楚,随之,鲜血自伤口中迸发出来,沾湿了他的素衣。。
犯人受刑是在监狱里,李从嘉却得在这里受众人的注目。
李从嘉心知,刑罚虽然不重,却有杀鸡儆猴的意味在。
他身体上被打,心理上则是被耻笑,这何尝不是第二种刑罚?他知道,自己已经比犯人还要没有尊严。
一次次,李从嘉的背屡遭到赵光义杖击,新血交添,覆盖到旧痕之上。
长发遮蔽了他的表情。
赵元朗端坐高位之上,看似不动如山,实则心情复杂。
「本王这就来指教你!」
「你这逆臣贼子!看本王如何治你!」
赵光义笑骂着举起手杖。李从嘉的背脊薄而纤细,总是被敲到骨头,发出闷响,已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坐在龙椅上的赵元朗,脸色越发难看,但是众臣都屏住呼吸,观望李从嘉受责,无人注意到皇帝的表情变化。
「微臣知罪……呜……微臣……」
咽呜之声,全被朝臣听在耳中。染上手杖的血迹,喷溅在雪白背上的血沫,一切都让人不舍。
由低处往上仰望,李从嘉的视线一空,王座消失了,朝臣消失了,只剩下一人在他面前,那人身着龙袍,高高在上,没有制止,仅是旁观。
李从嘉在期待赵元朗出手拯救。
同时,他又摇摇头,心道:「陛下怎麽可能赦免我?更何况,我为了一己之私,於朝堂之上丢大宋的脸,这本是我应受的刑罚。」
「磅!」
「磅、磅!」
炙热的、苦痛的杖责还在执行。李从嘉的双腿已经麻木、发软,不禁趴在地上,撑在地上的双手也因为过於用力,撑持不住而泛白。
李从嘉满身是汗,紧咬的嘴角渗血,眼眶湿润,但是他始终没有掉泪。现在让他最痛苦的,不是羞辱,不是痛苦,而是……
「哈哈哈--」
打得越多下,李从嘉越发颤抖,赵光义就越发满足。
自李从嘉的背後传来的,是赵光义的阵阵笑声。
而李从嘉还没有挨到最後一下,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
廷杖过後,李从嘉已昏死过去,赵元朗下诏道:「李爱卿身子骨困乏,这几日,怕是无法上朝了,朕在此准他休假几日。」
赵光义忙道:「陛下,怎可如此?」
赵元朗蹙了眉,冷声道:「光义,朕才是大宋的国君,你只是区区王爷,不可总是对朕的诏令指手画脚,朕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朕要你往东,你不可往西,若还如此放肆,下回这麽受罚的,便是你了。」
「哥哥,到底为何要为了违命侯,在朝廷上公然羞辱我?」
虽然终於能惩罚李从嘉,如此憋屈,却让赵光义久久无法释坏。
赵光义最疼爱嘉敏,即便小妾们时常柔声来诱惑他,叫他偶尔也来摘采她们,但是他依然醉心於周嘉敏。今晚,他也脱下嘉敏的衣物,磨娑她的红酥手,纠缠她赤裸的肉体。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从嘉诉尽多少无奈,委屈。赵光义马上忆起自己是那造成他人不幸的罪魁祸首,棒打鸳鸯的禽兽,而後,兽慾逞了,心里却始终无法舒畅。
他想,只要他一个命令,有谁的人头不能掉?这回终究让李从嘉那贱人卖了乖,仔细想想,还是得看到李从嘉死,他才甘愿。
隔日,办公时间,赵光义走进御书房,只见宽大的御案上,朝臣们递上的摺子与奏章都堆积如山,赵元朗坐在案前,不时润笔在上头批写,对每份摺子仔细审视。
赵光义问道:「陛下,您可是存有妇人之仁?为何轻饶李从嘉?遥想当年秦帝国开创,始皇帝严禁儒生非议政治,私藏书籍,责罚黥面,谈论政治,得判弃市,陛下英武,怎麽不知李从嘉罪行该处何责?」
元朗道:「只知以古非今,谈何智慧?李卿之罪,宰相出面缓颊,难道他的学识就比你低,才会出此决定?」
赵元朗字字金声玉振,赵光义头都抬不起来,羞愧得要死。此时他一反击,要不得罪皇帝,要不得罪赵谱,宫中隔墙有耳,迟早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他不敢与重臣作对。
见到光义不再说话,赵元朗敛起神情,道:「光义,你贵为开封府尹,应该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吧?不要总是来找哥哥撒泼,有时间多处理公务。」
他抿着嘴道:「多谢陛下赐教,臣弟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