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的来到了凉爽的秋天,在这种天气下开着窗弹钢琴是最刚好的,我看着窗户的上方,以前秋天都会挂上风铃的,现在则是被换成了很一般的中国结。
自从那天我跟父亲谈过之後,已经过了约莫半年,母亲听到我跟她说我想弹琴的时候,兴奋的将我紧紧抱住,之後,便立马跑回义大利和她的乐团安排演出的事。
有别於上次凪的出道是早就安排好的,而且只在地方的音乐厅演出一个场次,这次,母亲以自己的名义把整个乐团请到东京三得利音乐厅表演,而且为了彩排,他们将在东京住上三个月之久,可谓兴师动众,连家里的佣人也被遣去了不少,因此引起各大媒体轰动。
家里人少了,我倒是心安了不少。
父亲偶尔会在练琴室里指导我练琴,而凪总是陪在我身边。
我以为他也会跟我一起的,「首席」一职对他来说果然还是太勉强了吧?
今天的风很舒服,没有父亲的压力在,我一下就松懈了,凪做在我身後的椅子上,靠着墙角睡着了,只剩我们两人的恬静时光,让我感到有些欣慰。
只是这点松懈,他们不会怪我的吧?
我起身将琴椅搬离钢琴前,走到他旁边,把琴椅放下,再次坐下,我的侧脸紧贴着他略高的肩膀。
感受着他的温度,我渐渐失去了意识,只记得那风吹了进来,窗上挂的中国结摇动着,就像舞女在黄昏的空中跳舞,乐谱不知被翻动了多少页,我彷佛看到两个身影在钢琴前快乐的演奏着。
我真是太单纯了,以致於自己扯的谎都舍不得圆。
明明做不到的事,当时怎会有那股勇气?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自己很愚蠢。
那首曲子真的很难,跟拉赫曼尼诺夫比起来,我简直是太正常了,他身上唯一的缺陷,却是他身为一个钢琴家最大的优势。
拉赫曼尼诺夫是20世纪初俄国浪漫炫技派的音乐家,他从小罹患一种遗传性疾病,他的四肢跟指头都比一般人要修长,这样优势让他能做出常人无法驾驭的曲子。他的曲风错纵复杂,就像多了一双看不见的手在琴键上,宛如着魔一般,柴可夫斯基更是对他的才华赞誉有嘉,但看似无懈可击的他,人生中却有一个无可抹灭的污点,而也造成了他的忧郁症。
1897年3月他的创作──《第一号钢琴协奏曲》将要在圣彼得堡首演,然而事与愿违,因为指挥没有充分练习,加上他在前一晚宿醉未醒,原本备受音乐业界注目的这场音乐会,却没有如预期的获得好评,甚至可以说被批评的一无是处,虽然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是他的错,但他早在学阶段时就招满了妒忌,这群人更是抓准了机会报复,蜂拥般的批评声,压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他得了忧郁症,整日酗酒、一蹶不振,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当音乐家的料子,正当世人觉得这个天才要陨落时,他遇到了心理医生──尼可莱‧达尔,医生不断重复的告诉他:「你将要写一首曲子,如果是协奏曲就再好不过了,然後你的协奏曲将会是最好的。」没想到他真的摆脱了梦魇,终於在1900年他完成了《第二号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三乐章。
他对自己的新作品相当满意,还没等作品完成就准备演出,想看观众们的反应,这次的成功让他信心大增,他才接着把第一乐章完成,随後他参与了公演的钢琴演奏,演出大受欢迎,这一切都要感谢帮助他走出阴影的达尔医生,他也将这首曲子现给达尔当作谢礼。
但他的创伤真的痊癒了吗?虽然走出了心理阴影,可阴影还是在的吧?至少我的心里还有一道疤。
我在梦里又看见了小时候的光景,在那里我们好快乐,究竟这场美梦什麽时候会醒来?我不知道,只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或者我将永远沉沦在这美梦里不醒来,但……这是不可能的吧?
我以为我已经放下过去了,然而我果然还是办不到,但也许我能够期望未来也能如以往一般美好,至少我的心里能好受一点。
………………………………………
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可阴暗的墙角只剩下我一个人,琴房里十分昏暗,连个鬼影都没有,只有从落地窗外透过的微弱月光来维持照明。
我连凪什麽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我低头一看才察觉自己身上覆盖着东西,应该是父亲帮我盖了一条毛毯,这让我感到有些讶异。
我缓缓的起身,还有些恍神,没抓着身上的毯子,我身上的毯子滑落地面。
当我伸手要去捡时,一个人走进来,帮我开了灯。
我朝着门口的方向看去。
果然是父亲。
“醒了吗?要吃饭了喔!”他说完後就准备马上转身离去。
「我没有偷懒。」眼见他要离开,我连忙解释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麽说得是这句,但父亲还是回头看了我。
“听不到很痛苦吗?但是你在冥冥之中已经摆脱了世俗的纷扰了,你一定能做得比我更好,我一直这麽相信,你也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所以我对你严厉。”
他说完後缓缓的将门关上,我则把毯子拾了起来,并将琴椅放回原来的位置,最後才将乐谱拿走,离开了琴房,快步走向饭厅。
今天晚上就要和乐团的各位见面了,算是第一次的彩排,但因为我生理上的缺陷,我身上有无比的压力。
我要表演的事,学校方面自然是知晓的,但也只是低调的请了假,同学们怕是有些高兴我不在这个班上。
我安然的接受了这个事实,不如说我有些小失望,如果有机会,还真希望让他们知道一下,即使他们不领这个情,我还是会想要邀请他们到现场。
……尤其是他。
这麽说来也好一段时间没见到母亲了,她一定也在努力着吧?不知道她跟乐团的人说了没?如果他们知道了,一定会觉得很震惊吧?不论是我受伤的事,还是我要复出的事。
要带着缺陷上台表演,这对我来说无非是一大挑战,假使有贝多芬转世,那个人也一定不是我,但我也只好随遇而安了。
………………………………………
出门前我洗了个澡,换上了稍微正式一点的白色长衬衫和西装裤,看着墙上的时钟,不过才七点半,但这个时间到东京也是傍晚了。
我看着时钟叹了一口气。
看来今天熬夜是免不了了,但我也习惯这样的生活,在冬日里,我有时还会练到手指抽筋,不过只是熬夜练琴而已,应该不至於太累的,也许母亲会心疼我,明天在练习也说不定。
父亲早就站在玄关等我,严肃的表情彷佛再催促着我。
无奈的我只好赶紧收拾东西出门。
我坐上父亲那辆黑色轿车,凪已经在车上等我了。
「不好意思久等了。」他似乎是注意到车门开的声音,但没有开口说话。
「这麽晚还要你陪着我,真是辛苦了。」我关上车门後,车内的视线变得昏暗,便没看见他有没有说些什麽。
父亲在驾驶座磨蹭了许久,之後他将手机递给我。
上面留有一行字……。
开车的时间大概要很久,没事就先睡会儿吧!
「嗯!我再看一下谱。」我将手机交回他手上,随後伸手开了车上的灯。
父亲才发动了车子。
当我正要翻开乐谱时,凪轻轻的拉了我的衣袖两下。
「怎麽了吗?」我看向他。
“你不好奇为什麽我刚刚不在了?”
「没有,因为你说过要一直陪我的。」
“嗯!你没有忘记。”他微笑着说。
我继续低头看着乐谱,在脑中练习着。
即使我们承认了彼此,但我们之间仍有说不出的矛盾,彷佛有一道透明的墙将我们分开,可又让我们不得不倚靠着彼此,这种关系很微妙,又或者说这种距离敢让我安心了不少。
但他又是怎麽想的呢?
一开始我看得很专心,大概已经把整首曲子弹了三、四遍,但之後我就分心了。
我们俩现在的距离不到五十公分,我有许多话想说,却只能默默的放在心里,想着想着都无法专心的看着乐谱了,我看向窗外,景色逐渐变得斑斓,大概是越来越接近市区了,脑内又浮现了许多有关这里的回忆。
再回头看看车内,父亲好像一直从镜子里观察我,不小心对到了眼又立马撇开。
“不睡会儿吗?”
「下午有睡过了,我还不是很累。」我转向凪,他已经椅着窗户睡熟了。
我的内心不禁一笑。
「反正就快到了吧?要直接去音乐厅吗?还是先让凪回饭店休息?」父亲又再次看了看镜子,但他没有回答我。
我再次看向窗外,已经隐约可以看到铁塔的身影,向前望去,一片闪烁宛如星空。
我又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充满欢笑……还有悲伤。
之後约莫一个钟头,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东京三得利音乐厅,外面的广告看板上印着母亲带领的乐团的照片,当然还有身为指挥的母亲以及负责钢琴弹奏的我。
我轻轻的将凪唤醒。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男性,带着一些人出来接待我们,他们好像等我们很久了,我在车上往外观看,总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
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一个熟人……。
「那不是山崎吗?还有旁边那个是……音乐老师──羽田!?」
山崎他们聊得很愉快正往室内移动着。
正当我注意着山崎他们的身影时,车门突然就被打开了,让我吓了一跳,差点整个人扑倒在地,幸好左脚撑得及时。
接待的年轻男性将我扶着,我轻轻的将头抬起来,就立刻回想起来了……。
「小岛千夜!?」这是一年多前在家里帮我翻阅谱的那个人。
“啊!在下是小岛千夜,承蒙黑泽老板的照顾,我现在在这里工作,请问黑泽少爷您过的好吗?”我没有马上回应他的问候,但他也没因此感到尴尬,反而热情的对凪打起招呼“这位便是白石先生吧?久仰久仰。”小岛对凪伸出了手,但凪没有察觉到,彷佛不知道凪的眼睛看不到这件事。
我站稳步伐後,搀扶着凪走出车外,小岛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便尴尬的搔着後脑勺笑了。
「你以後不要叫我少爷,叫我全名便是了。」因为我实在不习惯这样的官腔,况且他也确实不再是在我家工作的人。
“咦?但是我不这麽说的话,会被上头责骂的。”我微笑着看着他,却在心中默默的叹气了。
若说要有什麽理由的话,那铁定只有一个。父亲透过了各种关系维护着家里的名誉,但要是被外界知道我是个聋子,那造成的轰动一定不容小觑,而这个保护是不能持久的……。
我也将成为伤害他们的一把利器──。
所以我眼前的这位先生才会说父亲是他的老板。
「那就麻烦你带我们进去了。」
“唉啊!怎麽会是麻烦呢?这边请。”他和我搀扶着凪缓慢的往室内移动,虽然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但跟多年前相比,确实有不少变化,里面的格局果然不是乡下地方能够相比的。
当他在介绍室内的格局时,我却无心听他说话,我在寻找山崎。
环顾着四周,地广人稀,因为不是营业的时间,所以人很少,大部分都是工作人员,我想这样要找到人应该也不是难事。
“……而这次黑泽幸子小姐包下的场当然是被知名指挥家──卡拉扬誉为「音响珠宝盒」的葡萄园式大厅……。”
对喔!我记得这个音乐厅又被分为大、小两个音乐厅,虽然这麽想有些过分,但应该就是在那里了。
小岛带着我们来到大音乐厅内,舞台上的钢琴早已被架好,而乐团的各位正在休息,似乎已经等我很久了。
母亲今天穿着很普通的白色半袖上衣,及土色宽松的长裤,而长长的自然卷发则罕见的扎起了单马尾,她站在阶梯旁看着观众席,我一从大门出现,她立马就和我对到眼了,欣喜若狂的朝我奔来。
啊!又半年没见了,这种心情总是特别复杂,但还好只是半年,她的样子依然没什麽变化。
“那……我就先出去了,有需要的话,可以来休息室找我。”我向小岛先生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的关上大门出去了。
我看向一旁的凪,从一下车就没见他说话,也面无表情,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怎麽了吗,凪?」我扶着他走下阶梯,让他在离舞台近一点的地方坐下。
“其实也没什麽,我只是觉得我跟你的距离还是好远,然後我在想,如果这次演出成功的话,我们会不会变得近一些?”我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只是默默的看着他的眼睛。
连他都察觉了,但即使如此,我什麽也做不了。
这时母亲端了两杯温水过来,我将马克杯接过,并将右手那一杯交到凪手上。
“怎麽了吗?吵架?”母亲并没有像刚刚那样热情,反而还神色凝重的看着我。
「没有,只是……有点……(尴尬)累了。」我将说不出的话吞了回去,撒了点小谎,只是不知道背後的凪是不是也说了什麽。
还好我这麽敷衍过去之後,母亲也没再多问什麽。
她拉着我走上舞台,向团员们介绍起我。
面对着一大群外国人犀利的眼神注视,我不由得畏缩了起来,想要躲到什麽人後面,但我忘了自己已经长大了,而母亲的身高已经不足以掩饰我得害羞,这样的行为只会现得自己很搞笑。
果不其然,我只不过是向母亲的侧边挪了一小步,有些人脸上就开始有了笑意。
「母亲,他们知道我失聪了吗?」我拉了母亲的衣角,在她耳边悄悄说道。
“雪,你很害怕吗?”她将头转过来,认真的看着我说。
我看着她认真的眼神轻轻的点点头。
“那今天就不练了!”我很错愕的看着母亲,没想到她会说得如此轻松“但今天也不能就这麽结束了,你等一下就在那边弹一遍给我们听吧!”她向台下的助理小姐挥了挥手,交代一些事情。
我看着台上坐着的人躁动了起来。
也是,现在快到深夜了,为了一个黄毛小子等到这麽晚已经是极限,现在突然说不练了,他们一定觉得莫名其妙吧?
更何况是一个聋子,要不是看在我母亲是黑泽幸子的面子上……。
我低下头,不敢再直视他们。
就当我觉得沮丧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视线里多了一双鞋。
他充满细纹的双手牵起我的左手,在我的手心上用日文写下了「加油喔!」三个字。
我抬起头看着他,对方是一个有点年纪的金发中年人,母亲都叫他史密斯,是一直待在母亲身边的乐团首席,所以我见过他,和蔼的眼神与笑容里,我彷佛从中得到了一丝救赎。
「Grazie!Mr.Smith.(义大利文:谢谢你!史密斯先生。)」握高兴的向他道谢,而史密斯像个圣诞老人一样「呵呵呵」得笑了起来,不知道他跟母亲他们说了些什麽,他们躁动的心情全被抚平了,原本一些站着的人,也安分的坐下了。
越不被认可,就越要做到最好、做到让人超乎想像。
我的脑内萦绕着父亲下午对我说的话,就算我没有像拉赫曼尼诺夫一样的强大武器,却留有上天给我的祝福。
於是我鼓起勇气走到钢琴旁放下手上的琴谱向大家行礼,之後我坐在琴椅上掀开琴盖,乐谱上的每一个音符、标记浮现在脑内,彷佛就在我眼前,我将双手举起开始我的第一乐章……。
这是拉赫曼尼诺夫跟别的作曲家不一样的地方,他喜欢从结尾开始写曲,所以这个第一乐章是开始也是结束。
虽然我听不见自己弹出来的钢琴声,但是我却可以在脑内想像出来,我感受到了,拉赫曼尼诺夫心中的沉闷与压抑,就要在这一刻全被释放……。
………………………………………
我不知道这听起来是什麽感觉,但看看周围人的表情以及行为,应该是过关了,折腾了四十分钟的汗水没有白流。我将嘴巴微微张开呼吸,手指还在颤抖,彷佛还停留在方才的激动与亢奋中,我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剧烈的狂跳。
显然「收工」的消息令团员们都感到非常高兴,他们互相帮忙收拾乐器以及椅子,并且也愉快的聊起天来,时不时还会看向我笑。
母亲脸上完全掩盖不住笑意朝我走来,大力的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我瞬间清醒过来。
「啊!好痛!」
我看着她得意的面孔,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然後呢?他们都说了些什麽?」
“你果然还是很在意嘛!”母亲蹲低了身体,视线与我平视,将眼睛眯成一条线,像个孩子在玩耍一样,若我表现得很在意,就中了她的恶趣味了。
「咳!也没那麽在意,你不说就算了,反正在场会义大利文的人又不只你一个。」我轻咳一声,便起身要朝着助理小姐走去。
果真没走一步她就拉住我的衣裳了,我只好乖乖的坐回椅子上。
但她方才一副要炫耀的样子,现在却严肃了起来。
我吞了吞口水,不得不紧张了起来。
她拿起我放在一边的乐谱翻阅,但翻了五页左右就又阖上放回原本的地方了。
“你实在是太厉害了,先不提音符,那些都是基本的,如果有误,就不是影的儿子,但不论是声音的强弱还是节奏,你都掌握得恰到好处,根本就跟这本乐谱融为一体了,简直就像一台机器一样。”
黑泽幸子做为妻子的时候,可以是很任性的;做为母亲的时候,也可以很温柔;但她做为一个音乐家、指挥家的时候,却是很严厉的,而我今天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她。
我即刻明白这不是什麽称赞,但也并非被批评的一无是处。
“当然对他们来说,就像是见到了年轻时的老朋友一样,因为一直都是影在指导你啊!但是……这样的钢琴是没有感情的,应该说,这里面没有你的感情,你现在不是拉赫曼尼诺夫,以後也不会是,你应该是我的儿子──黑泽雪夜。虽然我要你现在改掉已经不太可能,表演那天我会按照你所弹的钢琴给予适当的指挥,这些话就算是给你一个忠告吧!你现在还不能是我的儿子……。”她说完後便从舞台旁的楼梯下去了,她快速的奔向凪,跟他说了好些话。
而我静静的坐在钢琴前思考着。
我的感情吗?感觉好复杂喔!
於是我决定今天不再想这些烦心事,而且我还要找一个人。
………………………………………
眼看舞台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偷偷地溜出音乐厅,但外面仍是一片乱象,我不知该从何找起。
嗯!原本我是这麽想的,但我实在是太幸运了,才往外走几步路,就遇上我想找的人了。
「山崎!」我在後面叫住了他,他依然很不耐烦得回头了。
我对他挥挥手,虽然对方感觉不是很高兴,但还是向我走来。
「抱歉!你们赶时间吗?」
“也还好……”在一边的音乐老师──羽田老师先回答了,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山崎打断了。
“我们很赶时间,有什麽事就快说吧!”
我看到羽田老师一脸尴尬,便明白了山崎的心情。
他到底有多不想见我啊?
「一个月之後你们会来吗?看我的表演。」
他想了一下才突然顿悟。
“啊!那个啊!你广告看板都打得这麽大了,我能不来吗?而且要演奏的曲目还是那个「拉二」,我就更想知道身有残疾的你,究竟能做到什麽地步?对吧?……老师?”他看向羽田老师,不像是平常笑笑的他,反而蒙上了一层说不出的忧愁。
听到他这麽说,我觉得很高兴,也冲着这句挑衅,我有了更多前进的动力。
「老师你也会跟着山崎一起来的吧?」我和山崎满心期待的看着他。
“但是……老师最讨厌拉赫曼尼诺夫了!”
他的回应让我整个傻了,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一个音乐家这麽直白的说出「讨厌某音乐家」。
“咦!?很少看到老师这麽任性诶!但是你还是会来的吧?为了那个「大哥哥」。”
「大哥哥?是指我吗?」我开始有些不好意思。
“哎!算了!”但是山崎只是看着我的傻样,叹了一口气。
然後他这麽默默的转身就走了。
不然「大哥哥」是谁啊?
眼见他们就要走远,我不好意思多说些什麽。
「对了,大半夜的,你们来这干嘛啊?」
虽然感到不耐烦,但他还是回头了,但羽田老师没有再等他。
“你不觉的说这种话很无礼吗?”
「咦?」
“音乐厅是你家开的啊?怎麽准你来,就不准我出现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也知道你单纯得很,尤其是在脑袋炸坏了之後。”
「咦!?所以……。」
“我被邀请来参加表演赛,但因为是东京所以我就先来查勘场地了,当然是透过关系近来的,但我没你那麽大阵仗,只是小小的表演赛而已,没有很大的场地跟观众席。还有,你可别误会了喔!我是因为时间比你後面的缘故才决定去音乐会的。”
我听到他这麽可爱的解释,忍不住「噗哧」一笑。
「我知道。」
“啊!烦死了!我就知道今天会遇到你,真是倒楣透顶了!”
「抱歉!我不耽误你了,你快去看看你的老师吧!他脸色好像不太好,可是出了什麽事?」
他的脸色凝重了起来,欲言又止,看来事情非同小可。
“说了你也不懂。”他又再次不打声招呼就走掉了。
但我这次没有再挽留他,有些是必须是本人愿意说才会说出口的,若是追根究柢,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看着山崎的背影远去,到了门口,却也没再见到羽田老师。
我突然觉得好累,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也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但我没有看到父亲,而母亲和凪约莫还在音乐厅里。
疲倦的我朝里面望了一眼,却懒得再踏足。
我不断的反覆思考许多事……。
母亲说我还不是她的儿子,是因为我没办法像她一样把音乐看得如此洒脱,但这也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事。
我突然想起父亲那天对我说过的话,他跟母亲说她想要成为拉赫曼尼诺夫,然而母亲笑了,但母亲今天对我却不是一个态度。我大概可以明白母亲为什麽笑了,但是我不知道为什麽她仍然想要帮助当时的父亲达到梦想。
或许其中有什麽理由,又或许这只是他们之间表达「爱」的一种方式,答案只有他们自己知晓,而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达到他们的要求。
这首曲子就像是为我选择的曲子,沉闷的心情总有一天会豁然开朗,但我竟也不回首了望过去的悲伤,那麽就以第一乐章做结吧!
………………………………………
外面的景色跟刚来的时候没什麽两样,只是人流跟车流又少了许多,夜里的风有些凉,我在门口吹了许久的风,才见母亲和凪出现。
“你麽不说一声就先出来了?而且还在这边吹风,非常时期着凉了可怎麽好?”我赶紧过去扶着凪,但没有反驳母亲所说的话。
凪将手轻轻的搭在我的手背上,我抬头端详着他的侧脸,可他并没有说任何话,还是一如往常的那个笑容。
来接送我们的车到了,开车的人是森管家,她下车为我们开了车门,而我将凪小心的扶入车内坐下後,自己也进入车内,但母亲似乎还忙着,我看着窗外的两人交谈着,不久後,母亲也坐上车。
在这麽暗的空间里,我可就没那麽容易交谈了啊!
真实的两个世界啊!明明是指尖能触碰到的距离。
我坐在母亲和凪中间,没办法再靠着窗户敷衍过去了。
於是车驶离了音乐厅,但这个城市好像还没睡,一路上依然灯火通明,但开着的无非是一些居酒屋之类的店家,其他店面也渐渐打烊了。
我拿起手机打开萤幕,上面显示着「00:25」。
啊!都这个时间了啊!
这时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膀,她将手机递给我,上面有一些字。
凪要我问你,你刚刚去哪里了?可是去找什麽人了?
「啊!抱歉,没说一声就走了,我刚刚来的时候看到山崎了,所以有点好奇,找他聊了一会。」
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似乎只能透过这一丝关连维系着,但是「明明是指间能碰触到的距离」,这样的维系看起来就挺讽刺的。
之後他没有再说话,但也许只是我没有察觉到而已。
多麽安静的世界啊!这样得我怎麽能够理解拉赫曼尼诺夫的痛苦呢?
我反覆的思考着他与我之间的关联,直到隔天彩排,我一直没睡好,只在去音乐厅的陆上睡了一会儿。
母亲在台上交代着事情,而我只是在台下发呆。
凪轻拍了我的肩膀两下,我才意识过来。
「咦!?」他坐在我右边,一副忧心的表情。
“精神不太好?”
「呵呵,这麽明显吗?」我轻笑几声敷衍了过去。
“是吗?你昨天和山崎说了什麽?你们两个和好了?”
「也没什麽,就是请他跟羽田老师来参加音乐会。为什麽说是『和好』呢?」
“羽田老师?”他听到这名字有些困惑。
「就是我们的副班导啊!教音乐的菜鸟老师,也是山崎的指导老师,他们两个常常一起行动呢!」
“啊。没什麽,应该是我多心了,因为那个炸毁摩天轮的神经病也姓羽田。”
「咦!?你们都记得啊!」只有我一个人望的一乾二净了。
“因为关於这一点从没有人在你面前提起过啊!而且我也只是偶然间听到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样子,不过听说他满年轻的,还是音乐本科生,在多年前就已经有作案前科,还好被抓到了,不然不知道他得为祸多久。不说他了,你没和山崎和好?”
被他这麽说,就连我也开始有点怀疑,这之间巧妙的关联,说是巧合也太过牵强。
「嗯……,还是那个样子吧!但我昨天邀请他来的时候,他好像很高兴,或许就等他什麽时候释怀了。」
“他还是一点也没变,但是你也不要因此灰心罗!虽然他很倔强,但他一定是打从心里原谅你了。”
「是吗?」但是我没办法原谅这样自己……。
“你也要加油!只要自己相信,你就会做到的,因为你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所以你一定会办到。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他的神情十分坚定,就连眼睛都炯炯有神。
我举起右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嗯!」所以我应了他一声。
舞台上的事情似乎处理得差不多了,母亲得助理将我请到台上准备开始彩排。
我看着凪坐在台下等待的模样,安心了不少。
………………………………………
连续多日的彩排没有想像中的顺利,虽然他们都说我一定做得到,但我就是没有办法达到母亲的要求,於是最後的几天她舍弃了那些要求,所有的一切还像原本那样,可是她与父亲都不是很愉快。
也难怪,毕竟他们俩都是音乐人,总有对自己音乐坚持的时候。
但还好父亲妥协了,事情才不致於发展得尴尬。
如果我能够听得到就好了,或许就能完成母亲理想中的乐章。
他们越是这麽说,我越是想要做到,但我越是这麽想,我就觉得它离我好远,後来想着想着,都累了,时间也一点一滴的在流逝,就到了表演前一天,还是一个样子。
我穿着平常衬衫摊坐在後台休息室的镜子前,正准备演出前的最後一次彩排。
父亲在这时候拿着一套西装走了进来,他对我的表现没有任何的评论,只是将手上的东西又放到我眼前的桌上,并用眼神示意要我快点换上,就又要走了。
「要是我能够做到就好了、要是我能够听得见就好了。」
或许是听到我说的话,他回头对着镜子中的我说了好些话……。
之後山崎他们也来了我的休息室,但羽田老师还带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来。
准确来说,是「推」着一个人。
他看起来有点面熟,但又比印象中苍老了点……。
「这是我双胞胎哥哥。」羽田老师看着父亲说着,不知怎麽的父亲好像显得很害怕,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那眼神就像是看到了恶魔一样,瞪得老大。
我们愉快的聊了起来,说起了当年的事……。
而我听了只是觉得哭笑不得,但也决定一件我必须去做的事。
没聊多久他们就走了,我也赶紧准备着。
父亲最後还是走了,说是有点事要去前台打点,休息室又只剩我一个人,我彷佛渐渐能在这场对话中体悟到那种哀怨。
「只有我能够过到的事吗?」
我拿起一边手机给母亲发了讯息,马上就得到了回覆。
看到这个肯定的回覆,我松了一口气,便赶紧换上那套新的西装前往舞台彩排。
………………………………………
最後一次的彩排大概是史无前例的顺利,母亲和团员们也热络了聊起天来。
我看着台下,凪衣就是坐在那个熟悉的中间位置,我没有看到父亲,也许是因为羽田先生的缘故,让他感到不自在。
希望父亲在正式演出的时候,能够因为我的钢琴声,而感到一丝救赎。
当我在叹气的时候,母亲朝我走来,示意我「该走了」,我便随她一同走回後台。
“西装还合适吗?”
我打量了她身上的套装一番,点了点头。
“我这套都穿了好几回了,哪有什麽不合适?我是说你身上的。怎麽了吗?在为影的事担心?”她用手指弹了下我的额头,瞬间感到一点刺痛感,我反射性的摸了刺痛的地方。
「嗯!因为羽田先生出现让他觉得很不安吧?」
“这是自然,毕竟羽田已经对他的宝贝儿子动过手脚了,这一次场子被砸了,那他还不气急败坏?”我看着母亲自信的眼神,彷佛一点紧张感都没有了。
“但是你放心吧!当你跟我说要改变曲子的节奏时,我就知道了,你果然是我的儿子,没有什麽事我儿子做不到的事,不论你做了什麽残酷的选择,妈妈一定会支持你的。就像你父亲即使担心、害怕、不安,还是会尽全力保护我们一样。所以,这一次就由我们来保护他吧!”我安心的放松眉头、扬起嘴角,对母亲点了点头。
她低头看了看表上的时间,嘴上不知念了些什麽,大概是义大利文。
“……六点二十五分,……。”她用力的皱了眉头,拉着我的手往舞台的小门跑去。
「咦!?时间还没到啊!」
再过去,我就看不到她说些什麽了。
我想停下,但她却一直往前走,直到我的视线里一片黑暗,只有那扇门後面被打开後,从舞台上倾泻的灯光。
我朝外窥视着,外面的人潮开始流入,场面一片嬉闹,还有半个小时左右开演,而我则被摆在压轴,在开演之後还要再等一个钟头。
六点半一到,乐团的团员们从舞台另一侧的门进入,首席──史密斯先生带头调音之後,场面变得整齐了不少。
接下来的时间大概是即兴演奏,当然是由首席的他担任指挥。
「我在这里看真的没关系吗?」我尝试着寻找观众席的山崎或父亲他们,但台面似乎太刚好的遮住了前排的位置,於是我便放弃了。
没过多久,母亲从这里走了出去,观众大力的鼓起掌来,演出要开始了,我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涌上心头,我望着她洋溢的身影,就像小时候一样。
因为父、母亲是音乐家总是很忙碌,钢琴正好成了我唯一的玩伴,直到凪出现了,我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我们常常坐在音乐厅前排的位置厅乐团的演出,而在那里的正是弹着拉赫曼尼诺夫第二号钢琴协奏曲父亲,还有担任指挥的母亲。
我们眼睛里都散发着光芒,总有一天要登上那个舞台,也成了我们努力的目标,但就在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弹琴渐渐不再是快乐的事,可我们依旧透过音乐脆弱的维持着朋友关系,不管是凪还是山崎都一样。
「我应该对他抱有恨意吗?」我问着自己的内心,如果不是羽田先生,也不会造成这一连串的悲剧,然而我最後还是原谅了他。
我做的错事也没少,原谅他就算是一种原谅自己的方式吧?
这段时间我回到休息室坐了一下,把乐谱翻过几遍复习後,时间也差不多了,我被小岛先生带到方才站着的地方,母亲在那里喝水。
中场休息的时间快要结束了,舞台上以外的地方一片漆黑。
母亲对我伸出了手。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跟她踏上舞台。
有那麽一瞬间我睁不开眼,虽然我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但我突然觉得很吵杂。
大家为我们的出场鼓掌。
我快步走向钢琴,余光也在台下扫瞄着他们脸庞,但我仍然没有看到父亲,我便和首席──史密斯先生握了个手,向观众席行礼後坐到琴椅上,等待着母亲的指示。
父亲到底上哪去了呢?
我看着母亲点了点头,将手放在钢琴上,沉闷的情绪一涌而上,重音也落在了琴键上。
不知道这个声音传达到了吗?
我渐渐感觉到他们情绪开始有些异变……。
………………………………………
当时拉赫曼尼诺夫是以什麽样的心情写下第一乐章的呢?是亢奋?悲壮?还是雀跃?
第一乐章又是什麽样的一段故事?他的内心是否是孤独的?
後人没办法知道他的想法,或者说只有他跟达尔医生心有灵犀吧?
那我呢?对我而言这事什麽故事?
我最後选择了原谅,这个故事是不是变得有些无趣?
在灯光的照耀下,我的情绪也跟汗水融为一体了,眼前变得模糊。
还不想要结束,我想要再多体会一下……。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吧?曲终人散,这是常态。
我的生命彷佛在这一刻走到尽头,在欢愉的音乐声中,独自一人倒卧在音符中。
台下大概又是一波喧闹吧?
我赶紧回神,起身後母亲跟史密斯先生也走向我牵起我的手,再次对观众行礼。
母亲从工作人员那里接下麦克风,向大家介绍我。
而我仍然在寻找……。
凪在坐位上流泪了,再接近门口的地方也发现了一个推着轮椅的影子,但仍不见父亲的踪影。
如果你能因此得到救赎就好了,羽田先生。
我在心中默念着。
母亲将麦克风递给我,我不安的接下後,深吸了一口气。
「各位先生、女士,晚上好,我是黑泽雪夜,很高兴大家来参加音乐会,接下来我会以音乐家的身分陪在各位身边,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能担起『黑泽』这想个姓氏的重量,但还请各位多多指教。」我向台下行礼,台下再次掌声四起。
就在这个欢愉到极致的气氛,我又举起了手上的麦克风。
「还有一件是要告诉各位……」场面又凝重了起来,或许应该说他们在期待着什麽「我其实……」
就让这个震撼的第一乐章结束一切吧!
台下一阵譁然,然而这仅是我的感觉而已。
我缓缓得跟着母亲走到後台。
而就在那里,我们遇到了羽田先生。
母亲看到他时的反应跟父亲不一样,她没有说任何话,只是走到一边等我。
我看着山崎,他的脸上终於露出了微笑,让我舒心了不少。
羽田老师推着他的双胞胎哥哥,也没有说任何的话,我便看着这位羽田先生,他已经泪流满面,嘴里还念念有词。
「谢谢……、谢谢你。」我脑内彷佛出现了一个温柔声音在呼唤着,但那并不属於任何人的。
太好了。
有传达到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