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还听得见,我的双手轻轻的拂过双耳,窗外的鸟叫声微微的渗入耳廓旁的仪器进入空白的脑部,令我松了好大一口气。
这是我每天早上都会确认的事。
自从爆炸事件後已经第四年了,因气浪造成的鼓膜穿孔,已经无法复原,再加上重摔地面後的脑部伤害,双管齐下成为我一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医生说,我的听力会逐渐下降,直到听不见为止。
耳朵便是我的生命,我很珍惜每一段还听得见的时光,即使是依稀也好。
记得那天刚醒来的时候,我完全是个称职的聋子,经过助听器的辅助才勉强向正常人一样。
为了未来可能带来得不便,我花了两年的时间学习读唇语,所以也比同年龄的学子晚读两年。
受到暑气摧残的假期也过完了,在高中生活的第二年也被迫前进一大半,高二的第二个学期开始两三天了,就在个时候,也有事情即将发生……。
即使有助听器的辅助,我仍然听不清楚说话的声音,所以仰赖读唇的机会较多,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和他人沟通时注视着对方而产生的压迫感,我的人缘一直不大好。
我一如往常的坐在座位上,窗边的最後一个位置,那是最令人舒心的角落,窗外吹来的微风彷佛有无限的感慨,生活在一个我不熟悉的地方已经有四年了,这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1831年,正值青年期的萧邦,在维也纳所作的G小调叙事曲,虽然这是献给史托克豪森男爵的曲子,但在当时他的祖国──波兰正饱受战火摧残,作品中也包含不少思乡的心情及对祖国的关心。
我们之间的际遇其实一点也不像,只是藉由他人的可怜来安慰自己罢了。
在把目光回到距离我七、八公尺远的讲台上,那个头发快掉光的地中海班导又在训话了,我叹了一口气,并且悄悄地将助听器拔下来,彷佛跟这个空间隔着一层薄膜。
或许这是失聪後的一个小确幸,看着他们深陷在各种痛苦与不耐烦之中,总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反正都是些听到耳朵都快要长茧的话,不听也罢,我也不会特地去解读他在说什麽。
看这时间也快结束了,班导的嘴突然停了下来,但停下好像并不是因为结束,过了不久又接着说下去。
转学生?
这是我眼睛所捕捉到得字眼。
算了,反正在重大的事也跟我无关。
即使如此,我眼里的那一丝丝期待,还是让我忍不住往门口瞄了几眼。
门口出现了一个身材高瘦的男性,看着倒有些眼熟。
金黄色的长发被紮成一撮及腰的细长马尾,银灰色的双眸有神的注视着前方,但奇怪的是,他明明没有外伤,却被副班导搀扶着。
所有人包括我都为之一惊,他人为着清秀的面貌,而我却是因为这张脸再熟悉不过而惊讶。
身材高大的他,彷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明显的比一般国人要高上二、三十公分,却又像木板一样扁平、宽广又扎实的躯干,如白玉,既无暇又洁白的皮肤。
全身上下皆透露出一股外国人的气息。
是他?自从那一次之後就没有过他的消息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怎麽了?受伤了?严重吗?
关於他的许多疑问瞬间浮现在脑中,看着他一步步走上讲台中央,心中也跟着沸腾了起来。
他没有在黑板上写下名字,都是以口述的方式表达。
“我叫白石凪,因父亲长期出差的原故搬到这附近住,四年前因为一起意外导致失明,之後花了将近两年多的时间学习点字,喜欢拉小提琴,虽然大你们两岁,但凡需要指教的地方,还请不要吝啬。”
他在台上深深一鞠躬,迎来台下鼓掌声不断。
真的是他,在那场意外中,让他双眼失明了?
在我对着讲台默默发愣的时候,也到了下课时间,同学们四处走动,约莫有一半的同学都去找凪了。
也是,他从以前就是个很阳光的孩子,性格跟我恰恰相反,如果说他是太阳一般的存在都不为过,而我恐怕是一直追逐在他身後的影子吧!
凪是我小时候在东京认识的朋友,也就是被称为青梅竹马的生物,因为是邻居的缘故,从小就玩在一块,还合奏过不少回,一直到国中三年级我们都是一起上下学的。
他是日、俄混血,母亲是非常漂亮的俄国人,他也不负众望的继承了母亲的外貌。
那段一起合奏的日子,曾经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他的小提琴并不是拉得特别好,但就是和别人不大一样,蚕丝般细腻的琴声在空气中盘旋,是那麽的轻柔。回想起来,或许再也听不见了,这让我忍不住哽咽。
望向那个离我最遥远的角落,那边谈笑风生,而我却只能为我的双耳描绘陈年往事的每一个音符。
从人群间的缝隙间中隐约看见他的笑容,让我的心中甚感欣慰,而我却也因此觉得有些羡慕。
「真好。」
“真恶心。”在无意间看到一个女同学朝着我在的方向放出此话,所有人也都转过头来看着我,看来这句话说得并不小声。
我说出口了吗?就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我急忙用双手摀嘴并将头撇向窗外,大概想像得出来他们是用什麽样的字眼议论我。
稍长的黑发正好遮掩住助听器的踪影,除了导师之外,没有人知道我是个听障者,所以有时也会无心的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真恶心?到底是谁比较恶心?
回想起说出这句话话的那张嘴脸,周围渐渐的被黑暗侵蚀,不久变剩下一张揶揄的嘴,接着越来越多,一张张开合开合得绕着我,斑斓七彩的昆虫从嘴里涌出。
那不是蝴蝶,是一只只扩散开来的飞蛾,它们集体朝我扑来。
真恶心!
算了,反正我又不是很在乎,只要过个几天他们也就罢休了。
窗外苍翠的树叶因风吹过而轻轻地摇晃着,就如同我心里摇摆不定的焦虑感,不知道凪现在是怎麽看待我的,如果是以前,大概会摸摸我的头,像个哥哥心疼弟弟一样吧!
不知道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我悄悄的将助听器挂了上去。
本以为周遭会是一片嘈杂难听的辱骂,没想到却是充满疑惑的氛围,我讶异的将头转向他们,凪被其他同学搀扶着已经走到我身边。
我紧张的颤了几下,低着头,不敢直视他。
一盏蜡烛在黑暗中燃起,可我已经被数不清的飞蛾填满,移动不了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你叫什麽名字?一个人吗?」他正用温柔的口吻对我说着,但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傻傻的望着他。
「啊!抱歉,我对声音非常敏感,不是有意要说你的,要是你身旁真的有人,我慎重的像你道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已弯下腰来像我鞠躬。
「不……,我才是……」
「白石同学,真的不要紧吗?」「这个人超级阴沉的。」「每次跟他说话的时候,都觉得我纯洁的心灵要被感染了。」「心理变态!」「精神异常。」「那双眼睛看了就讨厌。」……
各式各样难听、肮脏的声音从四周传来,每一句都擅自被用来形容我这个人,几乎所有负面的词语大概都被用上了吧!
「够了!」在这个纷乱中站出来的,并不是哪一位同学、老师,而是一直用那副看不见的双眼凝视着我的凪。
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接着也都纷纷散去,我彷佛看见之後或者未来会发生的事。
即使如此,突然出现的烛光仍然比较有吸引力,成群的飞蛾蜂拥而至,又一只只的坠落到地面,然後,死亡,不知道这盏蜡烛的命运是熄灭,还是燃烧殆尽?
「黑泽雪夜。」终於剩下三个人,那一人也迫不及待的想逃走,我暗自流下一行泪「我是黑泽雪夜,没事的话,请别找我说话。」
我做错了什麽吗?为什麽我必须眛着自己的心说出这种伤人又伤己的话?
泪珠已低落至衣衫,没有人瞧见就不会被在乎的。
「我们从现在开始就是朋友了喔!」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令周遭的人瞠目结舌,而我该高兴还是难过。
「说……,你是开玩笑的吧?我们……」欲言又止,心里想的绝对不是这句「我们,才第一天认识呢!」
「没关系的!就这麽决定了,我下课和中午都会来找你的。」他总是那麽温柔,而那双美丽的银灰色宝石,真的什麽都看不见了吗?我不禁这麽怀疑着。
逮到机会得好好问问他才行。
………………………………………
我,到底在想些什麽?
不知不觉,一节课的时间也就这样过去了。
因为思虑过度的关系,我根本不知道这一节课到底上了些什麽。
说来也刚下课,他说要过来找我的吧?我得避一避才行。
我唯一清楚知道的是,他跟我呆在一起,未来一年多的日子会很难受。光明是属於他的,不是我。
在毫不犹豫的情况下,我立马起身离开教室。
我必须离开,但我又能去哪呢?
一边喘着气一边奔跑着,这是在逃避吗?还是不敢面对他?应该感到高兴的我,为什麽会感到如此恐惧?
接下来的每一节下课,我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也因此发生了一些事。
第二节上课回到教室後,发现凪在哭泣,我没有探听到他哭的原因,只知道好几位女同学也围在一边哭,於是我擅自断定他可能事说了什麽感人的故事。
第三节上课回到教室的时候,碰上了被其他人从保健室扶回教室的凪,他的右膝、两支手肘和脸颊都有些微擦伤,大概是逛校园的时候不小心摔着了吧?
那群人也真不够细心的,要是我……
要是我,明明就是我先逃避的,哪来的资格说别人不细心?就算我不逃避,一个聋子又能为他做些什麽?
尽管担心,那又如何?但看到这个情况,我可以算是松了一口气,也为自己叹了一口气。
凪他接下来的日子依然会伴随着同学们的欢笑声而过吧?但可惜的是,就算我和我的青梅竹马在偶然间又相遇了,我的日子却还是得像过去三年一样,索然无味。
到了中午用餐的时刻,我想我已经不用再逃避他来找我,於是我便在次拔下助听器,安心的在座位上享用美好的一餐。
虽然听不见,却能依稀感觉得到那个角落欢愉的笑声。有人愤怒的瞪着我,我不以为然,只要他过得快乐、开心,我便没有什麽好担心的,我这麽想。
用完餐後,距离下午的课,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通常这个时候,学生们应该忙着整理环境,我却闲得发慌。
正想着要不要到图书馆找点书看时,竟不知不觉的已经来到校内的小型表演厅。
因为学校的管弦乐团最近要外出比赛,这里便成了他们的练习场地,所以打从一大早表演厅就一直是开着的。
而现在正值中午,大家都在休息,里面除了一架三角钢琴及定音鼓等大型乐器外,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踏上舞台,想像着自己曾经繁华的那副光景,台下鼓掌声为我而响起,像观众行礼後坐上那把琴椅……。
「啊!如果能听到就好了!」我抚摸着钢琴的琴盖,之後温柔的把它打开。
轻轻地用食指按下最高音的琴键,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透过这美妙的音色,传达出此琴的价值不斐。
我面向观众席的方向,像空气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然後坐在琴椅上,拔下助听器後闭上双眼,弹起那首悲伤的曲子。
这是属於我一个人的世界。
萧邦的G小调叙事曲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大大的悲剧,只是再苦也要活下去,人世无情,还倚靠他人取暖呢!
在琴键上挥舞的十指,听不见一丝摩擦的声响,马上就要结束了,为什麽一点声响我都听不见?
曲末了,双手自然的垂下,微微的颤抖着,泪水也不停息的往地面滴落。要是能听到,那就再好不过了!
仰望着舞台上的灯光,不知道乐谱有没有背错,要是背错了,肯定会贻笑大方的吧?
反正又听不见,哪能算是我的错呢?
不知不觉时间也过得差不多了,很少能像这样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时光,我带上助听器并且将琴盖阖上後,我也准备走下舞台。
「雪……不,黑泽同学,是你对吧?」门口突然出现凪的身影,他对着舞台呼喊着。
我一时之间感到不知所措,并没有立即回应他。
「我听到了喔!那个像春天一般的琴声。」
「嗯?是!不对,你是在说我吗?」
「你忘记了我吗?身边一直没有你的声音,让我觉得很不安,这些年你都到哪去了?雪。」他扶着墙壁试图往我这里走来,我这才发现他身旁一个人也没有。
他是自己一个人走来的吗?
「为什麽不回答我呢?」
「忘记?我应该小你两岁喔!怎麽可能会认识你呢?应该是你弄错了。」
「是吗?为什麽要说谎?害怕?还是说你已经讨厌我了?」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狰狞、痛苦,踉跄的往前走几步之後就扑倒在地。
我连忙从舞台上跳下来,向前去扶着他。
「小心一点,早上才伤着的。」
「明明声音那麽像,名字又一样,弹钢琴的时候,也是相同的感觉,难到真的不是雪吗?」他哽咽地说的几句,眼泪便不停的从眼框内涌出「为了找你,我被一群不知道安不安着好心的人扶来扶去,只为了在学校里找到你,受了多少伤?我不怕痛,但我怕我的心没办法再这样到伤害。」
说到这里,我终於知道那些愤怒眼神的由头,但他又何苦因此受伤呢?而我也是,有太多的话想说,都是我自己胆小,可还是没办法为他勇敢一次。
我害怕付出得不到结果,就像当年发生的事一样,但我从来想过我却因此伤害了他人。
就算我要有勇气为他勇敢,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为什麽要说谎呢?你说的那个黑泽雪夜我不认识,但我的确和他有些渊源,弹琴的技巧是我看着网路上的影片临摹出来的,而名字是被父亲刻意改过的,毕竟我父亲很崇拜黑泽雪夜,至於声音嘛?纯属偶然吧?我又没有听过他说话,哈哈哈……。」在一场嘻笑的话语中敷衍的回答,不知要说出一个真实竟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
「那为什麽要这样避开我呢?」
问为什麽?那为什麽你就是不明白呢?
「因为……,你也是知道的嘛!我被其他人讨厌了,你要是跟我走在一块,也会被排挤的吧?」
他似乎是抑制住泪水,低下头,看起来有些失落,我猜大概是明白我说的话了。
「我说我讨厌他们就可以了吗?」像一根蜡烛一样,微小的烛光又再次在黑暗中燃起希望,他抬起头後,笑着对我说「我喜欢你弹的钢琴,你能时常为我弹几曲吗?」
我又愣住了,如果他的眼睛看的见,绝对就没那麽好骗了。
他也真够傻的,但换做是我,或许有会做出一样的抉择吧?
「如……如果你喜欢的话,倒也不是不行。快上课了,回教室吧!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怎麽没看到其他人?」
我将他扶起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不是,他大概是把我带到这里之後就离开了吧?」
「是喔?那他还真是没有同理心啊!」
就算是以前那个我的替代品也无所谓,反正他知道真相之後大概只会更自责吧?
在一个闲适宁静的午後,春风般的悠扬乐音,唤醒了睡美人。
………………………………………
「恶心!」「他大概是对白石下了什麽诅咒吧?」「那种人有什麽好?」「还是不要靠近他们的好,搞不好哪一天便成他的奴隶都不知道呢!」……,到教室後的那节课四周便传出像这样的谣言。
啊!又开始了!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千百回了,并不差这一次,但我更担心的是凪会被如对待。
「白石同学,下一节课要分四人一组,你找好人了吗?」两位女同学当着我的面,对凪提出邀请,看她们脸上为为泛起一点红晕,我便明白她们的企图。
「黑泽,你分好组了吗?」凪转头向我道。
「还没。」我摇头。
「那就我们四个人一组吧!」他竟直率的回了她们。
只见她们窃窃私语讨论了一下。
「读唇」真的是个能杀人的工具,又开始说我阴沉了,也不想想要不是因为你们一个个都不与我搭话,我哪会变得越来越冷僻?
……可是我已经找了山崎同学了……。
呵呵,反正到头来我只是个多余的,像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了,而我也早就料到了。
山崎若生,他知道我是四年前风靡一时的黑泽雪夜,因为好几次钢琴比赛都有过他的身影,以他的资质并不输我,但却一次次的败在我的足下,更为此错失海外发展的机会。
他很讨厌我,这情有可原,更别说是要跟我站在一起了。
「如果只缺一个还是算了,我和黑泽会去找其他人的。」我没想到凪竟然会这麽乾脆的回绝。
就表情看上去有些不悦,他说他的耳朵比较敏感,难道连那麽细小的声音他都听见了?
「不,就我们四人吧!我想山崎同学会找到其他人的。」其中一个女生回话。
凪见状回头向我微笑。
为什麽要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呢?换来的不都只是伤害吗?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醒来时四周皆无旁人。
已经过了下午六点,终於有了夕阳西下的感觉,虽然下午三点开始就是社团活动,但因为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这段时间我都是在教室里睡觉来消磨,而今天也不知怎麽的,竟然还没开始社团活动,我便早早睡下了。
教室里除了我以外别无他人,眼看天就要黑了,我赶紧收拾东西回家。
离家的路只有仅仅十分钟,望着前方这颗未成熟的荷包蛋,橙红的颜色明明如此温暖,却成为心中最大片的阴影。
思绪如此错纵复杂,但也重新燃起继续生活下去的意义。
回到家後,路口的灯也一盏一盏的打亮了,彷佛要这麽睡去的城镇,又再度苏醒。
家里的灯是亮的,这让我感到更加消沉。
我推开沉重的们走进玄关,第一眼看见得不是慈祥母亲迎来的微笑,而是父亲的严肃表情。
他在生气,因为这个时间我早就吃饱饭在练琴了。
「我回来了。」尽管如此,基本的礼貌还是应该有的。
「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喔!六点多。」我将视线转移到右边墙上的时钟上,泰然自若是为了遮掩我内心的恐惧「抱歉!一不小心睡过头了。」我低头试图从他身边钻过,而他却没有拦住我,或者是把我叫住。
是啊!这的确有些奇怪,要是平常他应该要从头到尾把我骂过一遍才肯罢休的。
没想到还没溜过他身侧,一股刺痛感就迎面而来,当我意识到时,身体已经重中的往右倒地,什麽也听不见,左耳的助听器在地上摔个粉碎。
我错愕的抬起头看着他,那狰狞的表情说明了很多事,他很生气。
“还不快去洗澡、吃饭,两点以前不许睡觉。不要以为我今天不骂你,就是纵容你,只是有新邻居,不想给我自己失面子罢了!”
我的父亲,黑泽影曾经是一名职业钢琴手,但在我五、六岁时罹患手疾,弹琴时间不能超过十分钟,一旦超过变会开始抽搐、僵硬,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放弃了音乐生涯,而这好碰上我学习的萌芽时期,他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我这颗不定时炸弹上,期望有一天,我能成就他的音乐。
但是世界上有哪个人人生是那麽顺利的呢?他想要的东西他都有过,只是在一瞬间灰飞烟灭,落得现在一无所有的地步。
每天练琴五小时以上是我的生活,而像这样因晚回家被罚可说是常态,所以父亲特地把住家附近的房子全买下来,就是为了不要吵到邻居,可今天说会吵到邻居,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难道他缺钱了?但是我们加的佣人貌似一个也没少啊?
木质地板的轻微震动告诉我,父亲他已离去,佣人们一个个跑过来将我扶起,他们都关心我比照顾这个家还多,就是没有一个敢站出来阻止我父亲。
「有新邻居?好稀奇哪!」
「是,这个邻居到是挺奇怪的,原本老爷也是百搬不愿的将房子出租,但後来又肯了。」说话的是森管家,是家中资历最年长的一名佣人,已经有三年多了。
「对象是谁?是什麽样的理由让父亲答应的?」
「没有亲眼见过,不清楚,详细情况还问过九条先生,但是听说是个年轻小夥子,今天早上刚搬进来呢!他好像跟老爷说,他喜欢听别人练琴。」
「嗯!」我应了一声,便一边抚着我的左脸颊,一边朝着房间的方向走去。
「少爷要过去跟他打个招呼吗?」年轻的森管家像我问道。
在家里,他对父亲的话没有不服从的,就像父亲後面的影子,也给我颇大的压迫感。
「不,你代替我去看看就好。」
我当然不能去,去了就中了他的圈套了。
………………………………………
脸颊经过冰敷後已经消肿许多,然而忙完许多事到钢琴前,又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坐在琴椅上,眼睛盯着谱架上放的上一次练习的曲子──萧邦第一号G小调叙事曲。
其实我早就已经背下来了,即使不放我也能弹,可是每天弹琴时还是会有专人帮我翻琴谱,还有好几个佣人会在练习室里看我练琴,怕我会落跑似的。
我长叹了一口气後降仅剩的那只右耳助听器拿下来,便开始弹奏练习,今天我有足够的情绪可以把这首曲子弹好。
父亲说,不可以相信我这双已经死去的耳朵,更不能相信这副假的耳朵,因为只有手指还有脑才值得被信赖。秉持着父亲的原则已经有四年了,所以在弹奏过程中发生了什麽事我根本就不知道。
我的好与不好,都是透过他人的嘴来断定的。
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肩上背负着众人的希望,可後来他们都得到什麽?没有比预期要更好些就算了,我还得连他们舍弃掉的失望一起背着。
双肩都很沉重,难道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是错误的吗?我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这段时间一直到父亲来验收为止都在练习。
反覆练习了数回後父亲还是没有出现,今天好慢哪!
我停下手指,转头看着那群佣人。
他们每个都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在说「看什麽看?专心练你的琴!谁准你停下来的?」
「喂!我弹的好吗?」
没有人回答我,清一色的面无表情。
「我听不到钢琴的声音,真不知道我父亲花钱养你们干嘛用的,连个这麽简单的问题你们都不能回答?」仍然没有任何声音。
“少爷,您到目前为只没有弹错任何一个音符。”这是翻琴谱的男佣说的,我今天是第一次见过他,看来之前那个又被父亲吓跑了。
他看上去只是大学刚毕业,大概是第一天工作,很是紧张。
「音乐系的吧?你叫什麽?」
“是,我是小岛千夜。那个……很荣幸能得到这份工作……”
「你,明天不用来了。这份工做不适合你,我们这边会帮你找下一份工作,当做给你的补偿。」我知道说出这种话的我很冷血,但至少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相信我,现在就走,如果再晚点,小心死得不明不白。」我轻声低语道。
“谢谢您的照顾。”他险些哭出来,向我行了礼之後,急急忙忙的跑出练习室。
父亲说过,耳朵很不可靠,比眼睛还要不可靠,那就更不用说是别人的了。
“你越来越进步了,在过不久,一定还能再爬上那个位置。”父亲站在门边拍手,大概是看到刚才的事。
而我只是对他浅浅一笑,并没有说些什麽。
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又到了验收的时刻,他对其他人使了个脸色要他们出去。
不久之後,这个五坪大的空间内就只剩我和父亲还有三角钢琴。
我转过身後,将双手放置在琴键上,然後像魁儡一样被引线牵动着挥动手指,彷佛这不是我的身体。
回想着白天所发生的事,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起意外,现在的我们会是如何呢?
互相追逐彼此的影子已经有四年了,在偶然间命运的的牵引下,又将两人连系在一起,却早已不如当年一样,一个眼疾,一个耳疾,无形的薄膜将彼此硬是撕裂为两个世界。
那是多麽的悲哀啊!要是你还看的见,相信你也会毫不犹豫的将我拥入怀中,而我也会没有顾忌的向你展露笑容,就像当年一样。
会不会因为这样,生活有所改变呢?
眼眶微微的颤抖着,感染了整个身心,我可以隐约的感觉到,父亲他又有些不高兴了。
我接下来做出令人悚然的举动,放下了弹琴的双手。
我盯着他的双眼,他并没有立即对我发火,只是愤怒的眼神中有些忧虑在。
“为什麽停下来了?”他问。
「我好像注入太多情感了,所以觉得必须停下来冷静。那父亲呢?又是为了什麽而烦恼?」我眼看着他阖上了双眼,就像在包藏什麽秘密一样,不想透漏任何讯息。
提出这样疑惑其实是很不要命的,可父亲依然没有因此而动怒。
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反常。
他思索了好一阵子都没有回答,大概是对这个答案犹豫了吧!
後来他还是什麽也没说,甚至也没有叫我把曲子重弹一遍,丢下新的乐谱後就离开练习室了。
奇怪!四年以来,从来没这麽奇怪过。
这倒让我想起从前的父亲事多麽的悉心、温柔的教导我练琴,那离去的背影,有些苍凉,有些沧桑。
一定事发生什麽事了,而且事关於我的,不能让我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