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蔡韶笙,还是那熟悉的脸,却没有记忆中向来飞扬的神采,不过三十出头,已经有点生活里的痕迹。但是经过这社会的磨砺,也并没有减损她个性中待人的温暖;就算现在这样生气,也还是可爱。强烈对照我冰凉狼狈的面目可憎。我感到喉管紧缩起来,像要窒息,情绪涌出来,整个脑袋彷佛空的,没有能说的话——哪里会没有,有一肚子,可是,怎样也无法说出口。
整个的回忆起来就是一团混乱,糊里糊涂的,一下子竟已过了许多年。
想起来简直心酸,这麽多年,假如蔡韶笙不挂记,大概没有谁会记得我。家人根本不闻不问。本来我和家人的关系就不紧密,打骂都在情理之内,并不至於闹得厉害,然而有时真正伤人的正是漠不关心;父亲忙於事业,家事全部丢给母亲,家里三个孩子,一碗水怎样也端不平,太挤了,越後面得到的关爱反而多,夹在中间的最可怜。我是不觉得自己可怜。
读大学以前,我住在家里,因为没办法,上了大学,便找了理由搬进宿舍。幸好住宿费不贵,不然学校在台北,又不强制住校,怎样不能住家里。父母本来也不答应,费尽唇舌才说服了。搬进宿舍後,我很少回家,就连打电话也没几次,寒暑假也有理由避到外头。在学校就算了,放假又一天到晚不见踪影,父母不免不满起来,但是,他们很快又因为姐姐和弟弟的事分心。
再不愿回家,大学毕业後无论如何也要回去了;那时我计画好了,继续往上念书,参加推甄,打算进本校硕班,没有考上,又参加了别的学校的硕班入学考,就录取了。那所学校不在台北,通车倒还算方便,不至於要住过去。可是计算下来,不只学费,其余花用还是可观,父母不太赞成,姐姐已经在做事,他们和她商议,都觉得不划算,不要我去,叫我先当兵,等退伍後找到事,做一段时间,有了经济基础再考虑进修。
我却不认为学费是个问题,申请助学贷款,完全可以不用家里的钱,生活开销方面,也可以打工;有个认识的学长当时就在那所学校里,他们研究室有个助理的缺额,同意让我去,一面念书。父母还是不答应,他们考虑到几年後姐姐就会结婚,弟弟准备出社会,两相比较,弟弟是会念书的人,也许届时还要继续往上读,我要是早早有了经济基础,就可以资助弟弟一点学费。
从来都知道父母偏心,偏得这样,我感到心灰意冷,同时又苦於一个藏在心里多年还是不能吐露的秘密──我是同性恋。高中时,我便发觉自己对女孩子没兴趣,当时很害怕,同侪之间难於诉说,家里却也没有半个人可以谈谈。熬到进大学,所见所闻多了起来,这才知道是怎麽回事。在那时候,我没有因此就交了一个男朋友,我自己觉得心里不够坦荡,一方面也担心家人知道後的反应。我想到他们这麽偏心,假使坦白了,必定不被理解,大概他们也不愿意来了解我是怎样子的。
在周围能够诉苦的朋友也没有几个,多数泛泛之交,光听见说我家人反对我继续念书的意见,大部份的人都劝我妥协。也有几个知己的,理解我的感受,譬如蔡韶笙,然而正因为知心,反而对他们讲不出来。当时我和家里僵持了两个月,家里天天气氛不好,有一天,不知道争执什麽,母亲埋怨我半点不肯为弟弟着想,突然我感到完全无法忍耐。
就算如愿读了书,也根本没办法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我身上没钱,到时候也无法马上搬出去。眼见报到的期限一天一天逼近,越加消极,这苦闷使我浑浑噩噩,一时就有点赌气,毅然放弃硕班资格,当兵去了。
这以後,哪里想得到,是一笔接着一笔的糊涂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