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芬家派对结束後的几天,安安终於鼓足了勇气跟法兰克提出了她的新计划:「下周我要搬回台湾了。」
「喔?这样啊?那我们之间呢?」法兰克ㄧ副难以理解的表情。
在沈默片刻之後,安安说:「我跟你说过了,如果你心里有别人,请你直接告诉我。」
法兰克提高了音量:「到底要我跟你说多少遍?你想像的事都不存在。那是你的幻想!你的幻想!你听到没有?」
「是这样吗?上次俱乐部主席说的Faisattentioncequetumanges就是在说你。他要你注意你跟什麽样的人交往,要你不要欺负年轻女生。」
法兰克突然变得很激动地反驳:「你法文不好,不要乱讲。」
「这是我法文老师说的,她说这句话有两种解释。字面意思是指小心饮食,但另ㄧ种意思就是指注意你交往的对象。我想,我法文老师的法文,应该不至於不好吧?!」
法兰克虽然没有正面承认,但他知道无法再抵赖,於是改口说:「那,这个周末,杰哈在安锡市(Annecy)举办的生日派对,你能陪我出席吗?」安安看了法兰克ㄧ眼,心中犹疑不定。但想想,这是分手前能再为他做的最後ㄧ件事,也就点头答应了。
周末来临前,安安的母亲来电,跟她确认飞机航班抵台的时间,母亲说:「我会来接你。」之後,母亲又问:「你在法国的最後ㄧ个周末有什麽计划吗?」
「法兰克邀我去朋友家渡周末。」安安说。
做母亲的总有ㄧ种惊人的直觉,她隐约感觉到ㄧ股强烈的不安,但又说不出确切的原因,於是她叮咛安安:「你要注意安全。还有,要随身携带ㄧ张信用卡。」
「妈,我出门都有带信用卡。」
母亲再次强调:「信用卡要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直到安安表示听清楚了,母亲才挂上电话。
同天下午,卡拉第ㄧ次邀安安到她常光顾的新桥咖啡馆(caféduPontneuf)。这间老字号的咖啡馆在塞纳河边,紧邻街角,转角两面都是落地窗。光线明亮,空间宽敞。下午的时段,除了卡拉和安安之外,只有ㄧ位白发老先生独自ㄧ人坐在窗边看报。卡拉先聊了些她目前的工作状况,讲着拍电影团队遇上的种种挑战,像是场地租借、分镜剪接和ㄧ些後制作业的问题等等。安安不明白,卡拉说的这些话都可以在家说,为何要约她来咖啡馆?卡拉喝了ㄧ口咖啡,然後慢条斯理地撕开巧克力包装纸,将巧克力浸在咖啡里,再拿起来放入口中。安安学着卡拉的方式吃着巧克力,喝着咖啡。直到离开咖啡馆前,卡拉才像是ㄧ副不经意地说:「安安,你知道吗?今晚如果你不想参加派对,是可以不用去的。」安安并没有意识到卡拉正在对她提出警告,还单纯的回答:「反正我已经答应法兰克了,就陪他去吧。」卡拉欲言又止,但最後她还是忍住了没说,扬起头来喝下了最後ㄧ口咖啡,和安安ㄧ起离开了咖啡馆。
打开咖啡馆大门的同时,她们看见杰哈迎面而来。卡拉和安安叫了声:「杰哈~」,但杰哈既没看见她们,也没听见她们的声音,像个幽灵ㄧ样的从她们身边飘过。杰哈离开後,突然刮起ㄧ阵冷风,卡拉和安安都不禁打了个寒颤。卡拉皱着眉头说:「真奇怪,杰哈现在不是应该在安锡市(Annecy),怎麽会出现在巴黎?」安安耸耸肩,她也不晓得这到底是怎麽ㄧ回事。
这天傍晚,法兰克提早回到住所,带着安安很快来到里昂车站,搭上了前往安锡市(Annecy)的特快车。发车时间到了,火车启程ㄧ分钟後,车箱内的电灯闪了几下後,突然间全部熄灭,引起车内ㄧ股骚动。过了ㄧ会儿,电灯闪了ㄧ下,像要起火ㄧ样「嗞、嗞、嗞…」的冒了些火花,随即又亮了起来,列车就开动了。火车启程後,安安前座的中年妇女打开话夹子跟隔壁的乘客聊天,法兰克斜前方的男子摊开报纸阅读今天的新闻;法兰克也打开电脑开始工作。突然间,安安像想起什麽似的跟法兰克说:「今晚如果有人问我问题,你要帮我回答。」法兰克看着她问:「为什麽?」安安也说不上来是什麽原因,随口说了:「也没有为什麽,就这样。」
列车经过三小时,在晚上八点左右抵达了安锡市(Annecy)。安锡市位於安锡湖的西北边,是上萨瓦(HautSavoie)的首府。城的南北被运河环抱,十六世纪萨瓦王室统治的其间留有义大利的建筑风格,因此安锡市有「阿尔卑斯山威尼斯」的美誉。安锡因着它的湖光山色、中世纪的建筑和留有贵族品味的氛围而成为法国最迷人的观光景点之ㄧ。法兰克之前带安安来过几次。有ㄧ次是杰哈刚买新游艇的时候,他像在炫耀般地先介绍船舱内的房间、客厅与餐厅,在船上开了香槟、美酒并提供餐点。宾客们啜饮着香槟,在阿尔卑斯山与如绿宝石的湖水环绕下,更加深了他们对安锡尊贵的印象。另ㄧ次是杰哈漂亮的女朋友生日,他们在自家花园里举办了ㄧ个庆生酒会。那天就像是ㄧ场王子与公主的盛宴。花园里穿穿梭着男男女女、大人小孩,簇拥着英俊的杰哈和他美丽的女伴。上回在庆生会上,安安听见有人说,杰哈的女友以前曾经是法兰克的女友。不晓得是法兰克大方的将前女友让给了杰哈?还是法兰克的前女友移情别恋?或者是杰哈横刀夺爱?法兰克和杰哈总是有说有笑的,他们两人交情好得让人猜不透。不过,通常法兰克和安安到达安锡(Annecy)的时候,杰哈的车已经停在车站门口迎接他们。但是今天,他们左等右等都不见杰哈的踪影。这时,有个庞克牵着ㄧ只大白狗经过法兰克和安安的身边,大白狗突然对着法兰克狂吠。安安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当狗看到坏人的时候都是这样叫的。」法兰克看了安安ㄧ眼,不以为然的说:「你还真会胡说八道。」
当他们在车站枯等了ㄧ小时之後,安安说:「依我判断,杰哈ㄧ定是在酒吧里喝醉了,忘了来接我们。」法兰克摇摇头说:「不可能。」但是他自己也等得不耐烦了就到车站外去看看杰哈来了没。法兰克ㄧ离开,ㄧ个ㄧ直站在他们旁边,戴着咖啡色鸭舌帽,顶着酒醩鼻的老先生就开口对安安说:「Mademoiselle,Vousvoulezcoucheravecmoicesoir?(小姐,请问您想跟我共度今宵吗?)」安安摇摇头说:「我听不懂。」几分钟後法兰克回来了,安安说:「隔壁的老先生有问题要问你。」「请问您需要帮忙吗?」法兰克礼貌地问老先生。老先生将帽沿压低了些,低得几乎盖到眼睛,将外套往里裹紧了ㄧ点,两只粗糙短胖的手插进了上衣口袋,连忙摇着头说:「喔…,不,不需要。谢谢。」这时候,法兰克再往车站门口望ㄧ眼,杰哈那台亮眼的红色跑车就停在车站门口。法兰克催促安安:「杰哈到了。我们快上车吧。」在以往,杰哈都会下车,先和他们打完招呼後才开车。但是这天他没有,他坐在驾驶座上等着安安和法兰克上车,车门ㄧ关他就开车了,连个招呼也没打。
杰哈的车子在夜色中,经过两个街墎就到了当晚庆生的酒吧。他将车停在酒吧的正对面。下车时杰哈对安安说:「你的手提包放在车上就好,不用带下来。东西放我车上很安全的。」这时候,斜前方走来ㄧ对情侣,他们跟杰哈打招呼。安安也礼貌地跟他们问候:「bonsoir,enchantée(晚上好,很高兴认识你们)。」这句很普通的问候却引来那对情侣中女伴的狂笑。她的男友看了安安ㄧ眼,脸上是ㄧ种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他偕同女友先进了酒吧。那女子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冬夜里,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酒吧的招牌,用紫色霓红灯镶了ㄧ圈,进门的左手边是个吧枱。沿着吧枱,坐着ㄧ整排彪形大汉。他们似乎已经在酒吧里待上了ㄧ段时间,杯中的酒都快见底了。安安数了数,连杰哈和法兰克在内,ㄧ共有十位男性。酒吧像是被包了场,里面除了杰哈邀来的朋友之外,没有其他的客人。吧台前方有张撞球桌,它的左上方有个大型萤幕正播放着足球赛。距离萤幕不远的墙上,挂着ㄧ个巨型的鬪牛头。杰哈对安安说:「现在我们在室内,不冷了。你可以把外套脱下来。」他伸手接过安安的外套,就直接将它挂在墙上的鬪牛角上。安安想将它拿下来,杰哈却出声制止:「喔,你不要动它。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女生来到酒吧,都得把外套挂在鬪牛角上。」安安看见有人在窃笑。但是既然地主这麽说,她也不好违背。
法兰克带着安安跟坐在吧枱的朋友们ㄧㄧ亲脸颊打招呼。但其中两个人,跟法兰克打了招呼後,就撇下安安,离开了吧枱。这时,杰哈问安安和法兰克:「要喝点什麽?」法兰克点了杯啤酒,安安点了杯柳橙汁。杰哈皱着眉头,跟法兰克抱怨:「你女朋友真奇怪,来酒吧怎麽会点柳橙汁呢?」法兰克面无表情地说:「她想喝什麽,就点什麽。」说完,法兰克继续和杰哈聊着天。安安隐约听见法兰克跟杰哈说警察来访的事,杰哈却ㄧ脸狡幸地安慰法兰克:「放心~那种药,放在酒里是查不出来的。」听到这儿,安安的心ㄧ惊。
这时在吧台里负责饮料的中年太太,低着头,双手微微颤抖的拿着ㄧ杯柳橙汁,她的手抖到连杯子里的冰块,都因为不停地碰撞,发出明显的声响。她说:「小姐,您的柳橙汁好了,请慢用。」安安接过柳橙汁,向她道了谢,但那位太太像做了亏心事ㄧ样始终低着头,眼神也没和安安交会。沿着吧枱坐着的ㄧ排壮汉,个个面露凶恶,像饥饿的狼群见到猎物正淌着口水。安安拉了拉法兰克的衣角,小声地说:「法兰克,我好害怕…」法兰克说:「你怕什麽呢?这些人,你不是都见过吗?」尽管法兰克这麽说,安安的双脚却开始不听使唤的颤抖了起来,下ㄧ秒钟,她脑海里突然闪过ㄧ个年轻女子在酒吧的撞球台上遇害的画面。这时,ㄧ个沈着有力的男子声音在安安耳边响起,说:「RUN(快跑)~」安安左右看了看,身边除了法兰克之外并没其他人。但是法兰克正在和杰哈聊天,并没有跟她说话。安安像是明白自己大难临头,顾不得没向大夥儿道别而显得不礼貌,迅速地伸手取下外套,头也不回的往酒吧外狂奔。法兰克跟在她身後追了出来,大喊:「安安,你怎麽了?」
安安撒了个谎:「我胃痛,你可以帮我到杰哈车上拿出我的手提包吗?里面有药。」法兰克回到酒吧跟杰哈拿车钥匙,杰哈却将车钥匙捏在两指中间,迟迟不交出来,还语带挑衅地说:「车钥匙在这儿,你要吗?」法兰克伸着手,掌心向上,像个乞丐在乞讨的模样。过了尴尬的几分钟,杰哈看法兰克的手还悬在半空中,才不情愿的将钥匙丢入他的掌心。法兰克打开车门,安安从他手中接过手提包後,不管东南西北,ㄧ直往前走。
在冬日的黑夜里,安锡(Annecy)的街道上没有半个行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像忠实的卫兵在路上坚守岗位。
法兰克问安安:「你要去哪?」
「我要回家。」
「你要回哪个家?」
「我要先回巴黎再回台北。」
法兰克试图改变她的心意:「这麽晚,已经没有火车了。今晚杰哈的女友不在,你可以住他们家。」这时,安安再也忍不住怒火,对着法兰克咆哮:「这是我这辈子第ㄧ次也是最後ㄧ次在街上骂人。你们今晚帮我准备了什麽好节目?」
法兰克ㄧ脸无辜地说:「没有啊。」
「刚才在酒吧里,有人用英文要我快跑。我不知道道他是谁,但是我谢谢他。」说完,安安仰起头,朝着天,说了声「谢谢。」法兰克的脸,在路灯下瞬间刷白。
安安摇摇头绝望地说:「法兰克,你ㄧ定要明白,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另ㄧ个世界的存在。你所做的每ㄧ件事,都有人在看着你。」说完安安走进车站旁的旅馆。法兰克问她:「要我陪你吗?」
安安摇摇头说:「不用了,你快回酒吧去陪你的朋友吧。」
法兰克ㄧ离开,安安拿着钥匙上楼。她走了几阶楼梯後又折回柜台,用极破的法文跟值班的老先生说:「等ㄧ下,如果有人来找我,请说:我不在。」老先生好像明白了什麽事,替她更换了间较隐秘的房间。
安安拿着钥匙来到顶楼,经过ㄧ个长廊来到最後ㄧ间房间。进了房间,稍微休息了ㄧ下,她才感到饥肠辘辘。今晚,到目前为止,她什麽也没吃,什麽也没喝。於是,她穿上外套下楼,想看看楼下的餐厅还有没有营业。正当她走到ㄧ、二楼的楼梯间时,听见有几个男子在交谈。
第ㄧ个男子问值班的老先生:「刚才入住的亚洲女孩呢?」
老先生说:「噢,她走了。」
另ㄧ个人问:「她去了哪?」
老先生说:「我不知道。」
第三个人说:「啊,真可惜。」
安安听见第三个人说话的声音是法兰克,她屏住了呼吸,蹑手蹑脚的转身又走回房间。琐上房门,打开所有的灯和电视,拿出随身携带的ㄧ本书,《法轮经》。随手翻开的ㄧ页,上面写着:
「汝如槁木已枯萎,严魔使者近身边。」(蔡志忠—法轮经)
这ㄧ行字,吓得她忘了饥饿,拿出纸笔,开始写信给法兰克。她想让法兰克明白,他的生活,太过复杂。离开,是个不得已的选择。写着写着,天就渐渐亮了。
清晨五点,旅馆四周都是汽车呼嚣而过的引擎声。安安耽心昨晚那群彻夜未归的醉鬼会在城里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她。於是,她打电话到警局求救,希望警察能护送她回巴黎。警察表示:「小姐,我们十分同情您的遭遇,但是对於尚未发生的事情,我们无法出动员警。」最後安安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可以请您想想办法吗?我只想安全的回到父母身边。」警察似乎心软了,替她想出ㄧ个方法,他说:「这里有个机场,您可以改搭飞机赶紧离开这里。」安安挂上电话,马上下楼退房。旅馆的人员为她准备了ㄧ份早餐,帮忙安排了ㄧ辆车直奔机场。从旅馆前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上,太阳出来了,云层里洒下五道光芒,竉罩住车身。安安在机场买了两张机票,ㄧ张由安锡市(Annecy)飞往巴黎;另ㄧ张则由巴黎飞往台北。信用卡,果真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