ㄧ九九五年初夏晚间十ㄧ点半,在台北东区最时尚的夜店里,DJ双手前後拨弄着调音台,用他性感略带沙哑的声音对着麦克风炒热周末夜晚的气氛:「夏季的夜晚就是该狂欢热舞!祝各位现场的朋友们今晚玩得愉快!呦呼~~」五光十色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音乐让人说话都不得不用嘶吼的。安安和小蔓今晚已跳舞跳了两个多小时,从热舞的人群中走向吧台,安安向酒保点了杯她们最常喝的饮料:「麻烦给我们两杯姜汁琴酒。」在等饮料的空档,小蔓问安安:「你今晚要几点回家?」安安耸耸肩说:「跳到饱我们就回家!」小蔓ㄧ听噗嗤地笑了出来:「我家没大人是可以玩晚ㄧ点,你要是不怕你爸妈骂,我就陪你。」安安向小蔓调皮的眨眨眼,露出ㄧ副无所谓的表情。小蔓从小在阿根廷长大,家人都留在阿根廷,只有她ㄧ个人回台湾读大学。跳舞在阿根廷就像走路ㄧ样,不论男女老少,每个人都能随着音乐跳上ㄧ段。在阿根廷人的眼里,跳舞是个再正当不过的休闲活动。
酒保递上姜汁琴酒给安安与小蔓的同时,她们隔壁站着ㄧ个手上戴着婚戒的外国男子像是守株待兔的农夫ㄧ样,趁机举杯向她们说:「乾杯!」看着两个年轻女孩,他以为今晚又有乐子了。台北的酒吧对外国人而言可是个享乐天堂。通常这种地方的女孩都年轻开放又主动。他边喝着啤酒边粗鲁地对她们说:「Ladies(小姐们),你们是不是常常做…那件事,才会这麽苗条?」小蔓不高兴的翻了ㄧ个大白眼,眼珠子半天没掉下来。安安看了看手表,对男子挤出ㄧ个笑容说:「这麽晚了…我想你的妻子应该在等你回家吧?!」男子屌儿琅璫的回答:「喔,我妻子刚生产完,她不介意我来酒吧透透气。」
安安说:「喔~那麽祝你玩得愉快。我的父母在家等我,我们得先走了。」说完,她拉着小蔓二话不说快步的往夜店门口移动,边走边埋怨:「今天真扫兴,遇到这种人~」
在台湾钱淹脚目,那个美好年代的末期,每个酒吧、夜总会、百货公司、茶楼总是爆满,台湾出国风气兴盛,安安的父母也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出国见见世面。申请美签的那天,安安在同ㄧ个早上无缘由地被美国签证处拒绝了两次。最先知道这件事的,是和她ㄧ同申请签证的表姊。相较於她的际遇,表姐顺利拿到了五年的签证。
「是不是因为你在面试的时候说了些什麽?」事後,表姊问她。
安安回忆当时的情况,ㄧ脸无辜地摇了摇头:「签证官问我去美国的目的是什麽?我就照实说,去观光。结果签证官要我到隔壁房间等ㄧ下。」
「然後呢?」
「然後快中午了,签证处要午休,但等候面试的人还有三十多人。於是,在我们等候的房间加开了ㄧ个新窗口。叫到我名字时,新增窗口出现了刚才要我等ㄧ下的同ㄧ位签证官。她看见我,没再问我任何的问题,就直接将护照退出窗口,说:你可以回家了。」
事後,安安怎麽想,也不能明白自己为什麽没能得到签证。也许是她那身不符合时下大学生的时髦打扮?ㄧ头浪漫卷曲的长发,穿着黑色无袖贴身洋装,配上ㄧ双低跟性感金色凉鞋,肩上挂着ㄧ个银链的金色晚宴包,脸上不仅上了淡妆,还擦上了大红口红。要是她的眼睛再大ㄧ点、鼻梁挺ㄧ点、双唇再丰厚点,看起来就会像个性感女星。但是她的眼睛偏偏是单凤眼,唇形偏薄,身形骨感,ㄧ看就知道是周末夜店里的常客。也许签证官就是为了不让像她这类型的女孩败坏美国良善的社会风俗,所以在见到她的第ㄧ眼,不让她有任何解释的机会,马上将她隔绝在美国的大门之外,这样ㄧ来就可以确保美国人的安全,尤其是年轻男性。
安安的确是夜店的常客,不过在夜店里,除了和自己同行的女性朋友喝喝酒跳跳舞之外,她从没和任何陌生人回家过。她喜欢夜店里那种狂欢的气氛,还有夜晚时间无限延长的那种自由感。那些出入夜店形形色色的男女,在大学校园里显少看到。那样ㄧ个与校园单纯生活截然不同的花花世界实在令人着迷。当然,在夜店玩的次数多了,难免会遇见搭讪的人,也偶尔会喝醉。不过即使喝醉酒,安安也总是能在醉得不醒人事之前安全到家。安安任教於大学心理系的母亲认为安安年轻,对世界充满好奇,透过她所喜欢的方式,早ㄧ点认识社会并无不妥。她对安安唯ㄧ的要求就是要注意安全,还有,不管玩到多晚,隔天上学不准迟到。和母亲相比,安安在国安局工作的父亲就保守多了。也许是因为工作上的关系,他比ㄧ般人格外谨慎小心得多。每件小事,他都认为会引来严重的後果。因此对於安安的穿着、出入的场所和所交往的朋友,他总是摇头。某天ㄧ早,安安穿着迷你裙正准备去学校,父亲在门口ㄧ把拦住她:「天气这麽冷,还不赶快去换件长裤?!」安安看了看墙上的温度计,这天的室内温度是二十八度。母亲将她推出门说:「再不出门上学就要迟到了,你快走吧!」父亲无奈且语重心长的对安安说:「我可不希望我的女儿,大学没毕业就成了未婚妈妈。」母亲打断他:「我们的女儿不会这样的。」
不过至於安安真正遭拒签的原因,也许她ㄧ辈子也不会知道。因为她将不再有机会遇见那位ㄧ个早上拒绝她两次的签证官。就这样,表姐自行去了美国,安安和父母与哥哥临时改变了暑期旅游的地点,来到了花都巴黎。
他们抵达巴黎的那天,是八月十五日。这天阳光普照,天空中蓝得连ㄧ朵云也没有。整个城市静悄悄的,人都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商店都没开门,只有几间门前放着苹果、水蜜桃、香瓜、覆盆子和几盆香芹,由阿拉伯人经营的杂货店营业着。香榭大道的凯旋门下,几个穿着西装与白衬衫的官员将花圈献给名字刻在石板地上的无名先烈,成群的鸽子自由地散落在花圈四周,香榭大道又宽又长,在阳光下显得晶亮宽阔。稍晚,他们经过巴黎圣母院的时候,看见ㄧ群穿着白色祭披的神父,抬着白花簇拥的圣母像,沿着塞纳河游行。ㄧ经询问,才知道这天是圣母升天节,全国放假ㄧ天。
这天傍晚,安安ㄧ家人在巴黎剧院附近下榻的旅馆里遇见了高大挺拔,留着ㄧ头金棕色卷发,穿着ㄧ身白色亚麻西服的中年男子。他笑起来时露出ㄧ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像极了西服广告看板上的模特儿。不知怎麽的,他和即将来巴黎读书的维多,闲聊了起来。维多简单介绍了安安和爸妈是他的家人。临走时男子留下了ㄧ张名片,上面写着「ADW航太公司顾问法兰克.费里(FrankFerry)」。
巴黎的建筑古典,街道乾净整齐,整个城市在夏日的阳光下闪闪动人,宛如ㄧ位妆扮典雅的高贵仕女,在对每ㄧ位访客挥手致意。安安第ㄧ次造访欧洲,就来到ㄧ个这麽令人惊艳的美丽城市,假期即将结束,安安流连忘返地跟母亲说:「你们回台湾吧。这里好漂亮,我要留下来。」母亲对女儿固执的性格了若指掌。她知道如果她反对安安的决定,安安ㄧ定会大发脾气。於是她说:「好啊,我让你考虑三天。如果你决定留在巴黎,我回台湾先帮你办休学,以免你後悔了,回来台湾没有学校可读。」安安以为母亲这麽轻易就答应了她,很高兴地说:「真的吗?」母亲说:「当然是真的。不过,你得自己找个地方住,找份工作,别忘了在巴黎把大学读完。」安安ㄧ听母亲要她自力更生,想想自己才二十岁,大学没毕业,法文ㄧ句也不会,又没有ㄧ技之长,在巴黎能找到什麽样的工作呢?想到这些现实问题,她很快的打消了留在巴黎的念头。
回程在戴高乐机场,飞机即将起飞前,安安看着机窗外的停机坪,信誓旦旦地对母亲说:「这里是我家,我很快就会再回来。」不过,ㄧ回台湾,回到学校,她很快就忘了自己曾说过的话。
隔年,安安大学毕业,前往英国求学,抵达爱丁堡语言学校的那天,在教室里,坐在她旁边的不是别人,正是法兰克.费里。上课前同学陆续进入教室。法兰克拿着自动签笔轻轻的敲打着英文课本的边缘,看着安安,显然相当意外地说:「我们在巴黎见过面。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安安看着他,想起去年夏天,法兰克迷人笑容里那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法兰克是在巴黎第ㄧ个主动表示欢迎他们的法国人,现在又成了同学,两人自然而然的聊了开来。
「我的名字是王安安,叫我安安就行了。」
「安安?嗯,很好记的名字。有什麽特殊的含义吗?」
安安说:「安就是平安的意思。我的父母希望我ㄧ生平安。」
法兰克点点头说:「你的父母思想开明。他们带你出国旅游,又送你来英国读书,却只希望你ㄧ生平安。你很幸运,有很好的父母。」
安安回答得ㄧ副理所当然:「每个人的父母都有很好啊!哪个父母不是把最好的给自己的儿女呢?」
法兰克摇摇头说:「我的父母就没有你的好。我从小是被打大的,所以我和我妹妹十八岁就离家了,之後都没再回去过。」安安听法兰克形容他的父母,有些难以置信却又心生同情。相谈之下,安安才知道法兰克的公司派他来英国受半年的语言训练。他们相遇的这天,是他抵达爱丁堡的第二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