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病人的特权,大概其中之一就是当我回到家,就先被两个男人赶上楼。
至於行李,也是霍凯和骆宇斌两人充当壮丁,压後帮我们搬上来。
摆好脱下的鞋子,我在原地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马上去我的房间看看。
家里的布置摆设几乎没变,让我没有冒出多少陌生感,熟门熟路就能找到房间。
还是一样的空间,但内里的装潢却已经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味道。
粉蓝色的圆点床单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简洁的黑白条纹凉毯。
拉开衣柜,那些制服早就不见踪影,目光扫过大部分是挂着烫得平整的小洋装和套装,休闲服则被叠得整齐,放在下面的抽屉里。
叹了口气,手指在那些布料上滑过,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薰得芬芳的气息都没能让我有任何放松。
就在这时,『叩叩叩』的敲门声让我不由自主顺着声音来源望过去。
我这才发现原来是妈妈正站在没关起的门边,眼神温柔地看着我,「小斌和小凯有事要忙,就先离开了。琳琳你先和我去看看爸爸吧。」
「好,我换件衣服马上过去。」
爸爸是在我高一寒假时出的车祸,当场死亡,连一点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就算想忘也忘不了,爸爸出事那天外头下着大雨,厚重的雨帘轻易就能遮蔽掉人的大半视线。
而身为司机的爸爸,接到电话通知後,为了要陪雇主去接他的孩子,在风雨中匆匆忙忙就出了门。
为了安抚我,爸爸那时说好回来後要陪我一起看的电视剧,最後谁也没看。
爸爸是没机会看,我则是再也没有观看的勇气。
在爸爸刚过世那段期间,我就连单纯听到车祸相关的话题,都会在夜晚做起恶梦。
即便是大冬天,也能让整张床都泡在我的汗水里,意识在醒不过来的噩梦中起伏。
听妈妈说,车祸後雇主和他的孩子都活了下来,唯独爸爸没有逃过死劫,屍体甚至有一半被撞上的货车压辗,连辨认都很困难。
还记得在认屍时,我被留在门外,只有妈妈和亲戚相扶着进去。
等到终於有了动静,我的视线先是被夺门而出,满脸痛苦想呕吐的亲戚占满。直到听见被甩开的门板重重撞上墙壁的声音,我才转开视线,看向门後已经连哭都不会的妈妈。
妈妈苍白无助的脸色,几乎要融入停屍间的阴冷,让我突然之间,无比抗拒着接近妈妈。
更确切来说,是害怕面对门後,能让一个人的心瞬间崩塌的现实。
还没踏入,我就能察觉出那是种能把人全身的温度,一瞬间夺走的黑暗。
事後,因为受不了亲戚的骚扰,用雇主付的一大笔钱,妈妈带着我逃离了旧家。
还新买了间附店面的一二楼,把二楼整修成住家後,在一楼开了家花店。
不忍心将回忆都扔在旧家的妈妈,在新家特别清了间房间,专门用来放爸爸的照片,还弄了个小灵位,就怕爸爸某天不知道我们搬家,傻傻回到旧家会扑空。
从衣柜里挑了件轻便的连身裙,我走到灵位所在的房间。
推开门,就发现妈妈已经跪坐在软垫上,对着爸爸的照片,唠唠叨叨地说着最近发生的事。
「孩子的爸,这次琳琳很健康的回来了,我相信一定有你在保护她吧?」
听到妈妈的话,我才反应过来。当年爸爸就是死於车祸,这次我又因为车祸住院,妈妈肯定是很害怕历史会重演,才会对霍凯有那种态度。
车祸,对我们家来说,早就是禁语。
慢慢走近妈妈,我在她的身旁也跪坐下来,双手合十万分虔诚地说:「谢谢爸爸,我现在身体很健康,妈妈也不用再担心了,以後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绝对不会再出一样的意外。」
表面上我是在跟爸爸说,但妈妈又怎麽可能会听不出来,我是在说给她听,好让她心安的?
很快收起了脸上的哀伤情绪,妈妈摸了摸我的头发,眼角的细纹随着绽放的笑颜被掐出痕迹。
「小冤家,记住你说的话,不要再让我和你爸操心了。」
「不会的。」我笑弯眼,拉着妈妈一起站起来,才突然发现原来现在的我,手掌已经比妈妈的还要大。
我牵着妈妈离开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僵硬,但值得庆幸的是,妈妈并没有发现。
十年,足够让一个人变老,也足够另一个人变得强大。
我不喜欢那些在我遗忘的时间里,每个人身上多出的印记,那些随着经历多出或少掉的差别,会害我很怕被扔在过去。
很怕。
我没跟妈妈说过,只是加倍努力让自己回到正常的生活。
和骆宇斌一起在面包店巡视,习惯那些开店要处里的琐事,多余时间跟着面包师傅一起研发新口味。
又或者是和那些我不熟悉的好姊妹通电话,看着我一个都不认识的演员们,所演的电影。
有时候发现当年的偶像,现在都结婚生子,我也只会轻轻笑一下。
还有的时候,我都会以为,其实我根本没有忘记过东西,更没必要找回那些过去。
甚至连那些朋友都说,忘记要追逐霍凯的我,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多,不像之前总是愁眉苦脸。
「喂,骆宇斌。」
这天的我,因为要去和分店店长开会,一忙起来就拖到了将近半夜才能回家。
为了怕我独身回家会危险,骆宇斌特地陪着我,等我忙完後开车送我回家。
望着窗外的景物,我莫名有些冲动,连想都没想就对他说:「你不觉得我就算忘记那些事,也没关系吗?」
车子拐了个弯,滑进昏暗的小路,车厢内微弱的光线并不足以让我看清楚他的表情。
「或许是,或许不是。」
「听不懂,求翻译机。」我一脸嫌弃,这回答是在考验我的文学造诣吗?
他似乎轻笑了声,特别压低的嗓音带着欲盖弥彰,像是要装神弄鬼的神棍:「我不是你,怎麽知道那些记忆重不重要?又何况现在无所谓,也不代表以後不会遗憾呀。」
「是我笨,问你这问题跟没回答一样。」
听到我的抱怨,骆宇斌居然没良心的笑得更开心了。
车子缓缓停在我家门口,我还没来得及解开安全带,一只大手就无预警地压上我的头顶。
我惊讶得往骆宇斌望过去,微弱的灯光却奸诈的,只让我隐约看见他的眼。
骆宇斌的瞳孔和他的皮肤一样,颜色都比普通人还要深,这时候一看,更是像吸收了所有灯光,深幽的好像能把人吸进去,一点不剩。
「顺其自然吧,不管结果是什麽,我和阿凯都会尊重你的。如果阿凯在,他一定也会要我继续这样娇惯你。」
我听不懂,却从骆宇斌的眼里发现明显的拒绝,只能默契的没有再问下去。
被他送下车,我看着逐渐远去的车尾所闪烁的灯光,莫名有些茫然。
刚才他明明还离我那麽近,没想到一转眼,就到了我追不上的远方。
就像是我脑中的记忆碎片,始终握也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