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
「总、总之你们快点过来,再不快点就糟了,我在,呃,我在教室外面⋯⋯这里有一排树⋯⋯什麽树吗?我也看不出来,就、就是又大又绿的树⋯⋯好,我等你们,快点来!」
我的手抖得很严重,连挂电话都挂不好,我闭紧双眼,试图安抚自己保持镇定,然後我缓慢地转过身,望向那名靠在树干旁的少年。
不过全是一瞬间的事情,我觉得很害怕,他的後脑勺仍然在缓慢淌着血,而我手边没有任何可以替他止血的东西。我很希望他只是晕了过去,但我更担心自己分不清昏倒跟断气的差别。我咬着牙,心脏跳得快到简直要爆炸,蹲下身子凑到他身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紧紧握住他的掌心,好冰,完全不是这种天气该有的体温,我捏住他的脉搏,确保他还活着。
「老天⋯⋯我求求你,坚持一下。」
我的手抖得更夸张了,我用另一支空着的手按住,企图缓和自己紧张的情绪。
不要死,求你不要死。
我在内心默祷,也殷殷期盼乔曦她们赶快出现。
「诗——妍——」
我听见乔曦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处,他们小跑步过来,两人看起来都忧心忡忡。
「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他⋯⋯在流血,後脑勺那里⋯⋯我怎麽叫都叫不醒。」我焦急地解释,顾子恒很快就弄清楚状况,他谨慎地蹲下身子,轻柔地扶住他检查伤口,经过快速判断後冷静地看向乔曦:「打给救护车吧。」
乔曦虽然没有我惊慌,但估计也吓了一大跳,慢了好几拍才拿起手机开始拨电话。
「我们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先暂时待在一旁等救护车吧!不然要是害他伤口更严重就不好了。」顾子恒严肃地对我说,我赶紧松开紧握着那名少年的双手後退了好几步。
我望向乔曦,她的眼神看起来非常担忧,她迅速向电话另一头说明完我们这里的状况後,转过头跟我们报备:「救护车大概十分钟後才会来,他们让我们先待在一旁待命。」
我跟顾子恒都谨慎地点点头,不发一语。乔曦很缓慢地开口问话道:「他在这里⋯⋯很久了吗?」
「我不知道⋯⋯」
「他会没事的。」顾子恒的声音听起来很笃定,我和乔曦一并看向他,他明亮的双眼的确有让我暂且松了口气,我想都没想过这辈子还有机会遇到这种事。
结果救护车比预估地早到些,我们看着医护人员熟练地检查他的伤势,而後将他抬上担架,才真正地消弭了紧绷的情绪。乔曦因为腿软而站不太稳,我则是还心有余悸,手不住地发抖,医护人员请我们也去一趟医院,我们听话地上了车,谁也没多说什麽。
「姊姊,他还好吗?」顾子恒在这趟路程率先发话。
「情况有点小严重,髗後出血造成的昏迷不醒还有心音微弱,我们会立刻送去急诊确认还有没有其他的内伤。」
闻言,我的不安油然而生,我握紧乔曦的手,焦急地追问:「他、他⋯⋯他会死吗?」
「在我看来应该也不至於那麽严重,但一切还得交给专业医生评估才行。」
见我们三个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姊姊捏了捏我的肩膀安慰我说:「不会有事的,请相信我们。」虽然她戴着口罩,但从她弯成细缝的眼角,我感觉得出来她在笑。「不会有事的。」
我看向戴着呼吸器的那名少年,心里暗自期盼一切都不会有事。
进了医院以後,医护人员非常迅速地把他推进了急诊部门,留我们三个在大厅原地,由於什麽事情都不能做,我们只能坐下来枯等。
我把手机拿出来,按了电源键後又关上,时间似乎被冻结一般不愿意继续流动,我听见他们两人都打电话回家报备,便也传了讯息给我妈。
「那⋯⋯定位我就先取消了喔。」
原本说好顾子恒回来的这天要好好一起吃顿饭,以弥补我们这个暑假几乎都没有见到面的遗憾,现在估计也是去不成了,顾子恒没有回应乔曦,我也没有。
我们就这麽静静地坐着,我不断重复回想过去一个小时究竟经历了什麽,我在这短短十七年的人生,头一次见到一个受重伤的人躺在眼前,头一次感到全然的恐惧,还有爱莫能助的无力。乔曦肯定也很害怕,每一次她焦虑的时候就会咬紧嘴唇。
我也不晓得究竟过了多久,反正对我而言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所以当医师和护士小姐终於从急诊部门走出来时,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好大一口气,但旋即,那样轻松的感觉又再度烟消云散。
医生会说什麽呢?他⋯⋯他会告诉我们那名少年没事吗?还是⋯⋯他会说出让我们失望的答案,突然有一瞬间,我的内心突然质疑起医生的专业,医生会不会⋯⋯没有拚尽全力救他,还是⋯⋯因为我太晚发现他,所以错过了抢救的黄金时期?医生朝我们越走越近,口罩罩住了他的脸,我看不出他那双眼眸底下的情绪,他⋯⋯他会宣告什麽呢?
然後,他终於走到了我们面前,乔曦捏了捏我的手,我转头看了她一眼,再顺着望向她身旁的顾子恒,他对我点点头,轻轻微笑,我只能别扭地对他牵了牵嘴角。
我们三个紧张地盯着医师不放,但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摘下口罩,然後深吸了一口气。
把我们都快急死了!
「你们的朋友没有什麽大碍,他只需要再多住院休息几天就行了。」医师露出了微笑,拍了拍顾子恒的肩。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掺杂着着因为紧张和焦虑所以擒在眼眶的泪水;乔曦整个人瘫在座位上,她不停揉着眼眶和太阳穴。「老天啊,把我整个人都吓死了,游诗妍!你再遇到这种事,拜托不要来找我好吗?」
「我也吓死了!你别诅咒我。」我笑着回应脸全揪在一起的乔曦。
「两位,真是太好了。」顾子恒看起来也轻松不少。
「现在可以去探访他了,」医师继续说「啊,不过,你们谁先跟我一起去填资料好吗?」
乔曦点点头。「顾子恒,我们去填资料,妍,你先去看看他的状况吧!」
「咦,我吗?」
「当然啦。我们晚点见!」语毕,她便推着顾子恒任医师领去柜台。
而先前伴在医师身旁的护士小姐走到我面前,笑眯眯地带着我去搭电梯。
「你的朋友真的出了好多血,但幸好都没伤到重要的器官。」
「是啊,听到他没事真的太好了。」
「不过同学,你的朋友是发生了车祸吗?他头上的伤不像是一般小事故会造成的。」
「车、车祸?⋯⋯没有吧?」我不禁感到困惑。
护士小姐皱起眉头。「是这样吗?总之,也请你多替我告诉他,不要做太过激烈的运动或伸展,不然好不容易处理好的伤口又复发就不好了。」
我慎重地点点头。「好的,谢谢您。」
与此同时,到达九楼的电梯门也开起,护士小姐率先走出,我则紧紧跟在她身旁。
医院里的病房楼层⋯⋯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就像是饭店一样,电梯门一开便是左右两道长廊,而长廊两侧便是交错排列的一间间病房,907、909、911、913⋯⋯每间病房上都有一块设计典雅的铜色门牌,我好奇那名少年会躺在哪扇门身後,最後护士小姐在925号病房前停了下来。
「等一下开门的时候小声点,他可能正睡着呢!」护士小姐嘱咐我一声便转身离开,我则伫立在门前良久不动,试图先给自己一点心理建设。
不知怎的,护士小姐一走,我的心就不安了起来,突然莫名地感到紧张,突然很想转身离开,但我又想看看那名少年。
他还好吗?医生说的没有大碍是哪种程度的没有大碍?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了?他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出於本能的关心让我还来不及犹豫,手便先转开了握把,等到下一刻我终於意识到时,我的心脏几乎要冲出失控边缘。
病房的模样与我想像的不大相同,这个房间里其实有六张床位,有四张床的挂帘是拉上的。
我走进房间,轻轻把门阖上,病房内甚是寂静,连脚步声都显得刺耳,与外头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我细细审视眼前的景象,想要摸索出能够分辨这些床位的方法,内心不禁一阵懊恼,早知道刚刚就先问好护士小姐了。
我蹎起脚,尽力不发出一点声响前进,等到我稍微靠近一点点,听见了帘幕後细小的交谈声,感觉这个房间的空气终於开始流动了起来,我也自在了些。
现在是晚餐时间,其他病人的家属应该也都来探视他们了。如果是有人来访的床位⋯⋯那应该不是他的。我悄悄靠在帘幕外仔细聆听有无声响,最後停在了窗边的床位。
应该⋯⋯就是这张床了吧?我咽咽口水,紧张的感觉又再次浮现,轻轻地把挂连拉出一条细缝,我暗自期盼自己没有找错,但又矛盾地希望这不是他。
我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他的面容清晰地映入眼帘,是他,就是那个少年没错,我见他已经换成医院的病号服,头上裹了好几层纱布,整个人轻轻卧坐在床被板上,看起来睡得挺深沉,虽然脸色还是苍白,但我已放心不少。
没事,真是太好了啊。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纵身坐进他床边的木椅上,不晓得有没有机会说到话,但我还是想在这里待一下。
静静地看着这熟睡中的少年,他结静深邃的五官平和详宁,与世无争也无害。我想我只能用⋯⋯「漂亮」来形容他,他好漂亮,是那样毫无瑕疵,就像是从天空坠落下来的天使,令人难以转移视线。
这名少年⋯⋯不知为何,对我总有种奇特的感觉,不知道该说是熟悉,还是曾经在哪见过面,明明就该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可我就是没有觉得陌生。如果他醒来了,我肯定有很多话要问他,包括你是怎麽出事的?你熟悉的人在吗?还有⋯⋯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面?
然後,我撇见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不禁打断自己的思绪抬起头望向他的脸庞。他醒过来了,眼睛才刚睁开,正眨呀眨地适应着周围的环境,我看的出来虽然他漏掉好大一节的记忆,但似乎并不意外自己躺在病床里。
「你、你醒啦。」我提振起精神,想有活力点他打招呼。
他眼珠子扫视一圈病房,最後才将目光留在我身上。见到我也没有什麽反应,好像我是哪个他认识的人一样,但等我发现他盯着我看默不作声的时间愈来愈长後,我意识到也许这已经是对方表示困惑的方式了,所以我赶紧多补充了自我介绍。
「那个,我刚才在学校里发现你受了伤,所以和朋友一起把你送来医院⋯⋯」
少年眨了眨眼,脑袋里彷佛在思索些什麽,然後他又重新对上了我的视线,递出一抹浅浅淡淡的微笑回复了我第一句话:「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的声音很温柔,清朗中又掺了一点坚毅的底蕴,让人听来就是宁和舒服,而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脏「扑通」地用力震了下。
他这麽一笑,我就觉得整颗脑袋突然全陷入了空白,一下子既不知道应该眨眼睛还是记的笑,我忍不住两只手都捏紧了裙摆,甚至忘记了这样捏裙子可是会皱的,也想不了太多,我下意识地接起话。
「你还好吗?现在感觉怎麽样?」
「我其实觉得自己没什麽事,除了头有点痛以外。」只是他一碰到自己的伤口便皱起了半张脸。
「啊!刚刚护士小姐要我提醒你别做太激烈的活动,不然身体会撑不住的,你就在这里多休息几天,我想很快就会没事的。」
那名少年继续凝视着我,他的眼睛是明亮温暖的浅棕色,看得我莫名地害羞起来。
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他的眼神有了很大的转变,突然间他好像是领悟到了什麽般眼神黯淡了好几层嘴角的笑意也彻然收起,一瞬他整个人都严肃了起来,我不晓得他想到了什麽,但是就连我都能感受到,徒降的气氛怎麽样,这都不意味是件好事。
「我能请问,今天是几号吗?」
被他这麽一问,我不免感到诧异,但还是数了数回答他:「二号,九月二号。」
「那今年是哪一年?」
我眨眨眼,内心满腹狐疑「不是⋯⋯2016年吗?」
一听到我的回答,他先是呆滞了好几秒,好似在努力说服自己接受事实,然後整张脸都沉了下来,温暖的气息散逸无踪。
他的眼神无力地凝视被褥,可我看着他却觉得他看向的是远远穿透床褥、床垫、楼层、水泥、地下室以下,还要更深层,某个令他感到这样消沉的事情。有一瞬间,一丝突然迸出的火光在我脑海中一闪而逝,那样的神情和某个我不陌生的人相互重叠并置,我感觉自己见过另一个也有相同眼神和气质的人,但那会是谁呢?我的脑袋只蒙上更多雾蒙蒙的疑问。
这就像是一张没有选项的填空题,看着题目好像也知道答案大概的轮廓。但就仅只如此,丝毫不记得细部构造,不甘心就这样留着空白交出试卷,只能紧紧捏着笔,绞尽脑汁拼凑出来。
「果然还是回到原点了啊⋯⋯」他说的很轻很淡,彷佛是在对自己说话,我好不容易才没漏厅半个字。
「怎麽了?还好吧?」我有点担心。
他抬起头,凝视着我好一会儿才逐渐收起落寞的情绪,好像想开口说点什麽,但很快又把话吞回腹中。
我咽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如果有什麽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可以尽管开口没关系。」
其实,我不太常做这种事,像是说话、说很多的话,跟异性说话,我⋯⋯我会很不自在、很紧张,可是我居然主动向这名少年说话,还有主动提出帮助,我连自己都意外。
他在犹豫,好像在想该怎麽说,嘴张张阖阖了好几次,正当他终於准备开口之际,我口袋里的手机冷不防地用力响起,吓得我全身震了一下,连忙掏出手机,瞄了一眼来电画面。
「啊!是妈妈。」仔细一看手机上的时间,要九点了,我也差不多要回去了,可是我和那少年话才说到一半,我为难地看着他。
他只是不怎麽介意地摇摇头。「家人在等你了吧,时间也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真的很谢谢你,救命恩人。」
他的表情渐渐地回覆成先前和煦谐柔的模样,还对我轻轻微笑,令我放心不少。
「你的家人等一下会来吗?」希望等一下会有他熟悉的人过来照顾,我反射性地问道。
他看着我,没有立刻回答,但很快地用笑容带过。「会的,所以不用担心。」
我轻轻抿起笑容。「那就太好了。」我站起身,顺了顺裙摆。「我还想我们这些陌生人可该怎麽办,那⋯⋯我就先走了。」
我背起背包,走到帘幕边,在替他拉上前,我忽然想起有话还没说完,抬起头对上他澄澈的双眼。
「虽、虽然是陌生人,但我想说⋯⋯如果你需要帮忙,还是可以来找我们,我和我朋友的联络方式应该在柜台那可以问得到⋯⋯」
那名少年静静地不作声,眼神柔和对我微笑,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真的在听,只是他一直盯着我看,从他醒来开始,我猜他应该是在请我离开,以最有礼貌的方式。
我识相地闭上嘴,内心暗骂自己今天怎麽突然这麽多话,虽然对方很客气,但这样被请离开多少还是觉得有点丢脸。我眨眨眼睛,轻轻点个头後便退开,拉上帘幕。
他的脸上布满各种细微的表情,像是融入了千万情绪,最後呈现出的一种深不可测,他一下子看似忧伤,一下子又静如止水,或是那种渗透的忧郁情绪,让他看起来无暇,却又历经沧桑。
好奇妙的一个人。
「不是陌生人哦,我想我们曾经见过面。」
突然,那名少年开口了。
拉着帘幕的手顿时停在空中,慢了好几拍但我的脑带还是转不过来,那是他的声音没错啊,但是他在说什麽?他在跟神说话?可是这里只有我们两个,难不成是在讲电话?
我困惑的手动了起来,往反方向把帘幕再度拉开。少年依旧躺在那,手静静地相互交叠,没有拿手机也没有在和人通话,他那双如星夜般灿烂的明眸凝视着我的,擒着一丝笑意,那一副充满兴致的玩味神情与我的一脸茫然成了鲜明对比。
他再度开口。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