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麼遠,這麼近 — 16 二殯前最後的擁抱

手心、臂膀与胸口,依然沉甸着某一种重量,就在日常人世的忽悠恍然之中,蓦然忆起,泪水就这麽温热地垂悬在眼眶的临界,等待最後一丝不能承受之轻,坠落。

1996年盛夏,从多伦多念完书回到台湾,立即在一家杂志担任公关,开始了周折於媒体的繁忙工作。

那一年的秋天,也许来得早了些,又或者是我忘了时序的更迭,当早晚气温有了坐摩天轮的差异时,我的整箱货柜却还在太平洋上悠哉浮游。

有阵子恰巧密集的记者会与发稿,我几乎得忙到夜深才得以回家,总是在走出办公大楼瞬间,不禁打了个寒颤,却又逞强地觉得可以撑到装有冬衣的货柜抵达。

某个傍晚,当我奔忙於传真机与电脑间,将新闻稿传给各媒体与核对的时候,竟瞥见少一个人坐在会客室,在电子媒体工作的他,其实比我更忙,只见他并没有顺手翻阅身後一整排的杂志,更未时不时地检查传呼机(那个年代还没iphone等智慧型手机),就仅仅是,等着。

生命中有一种好,让人有点怯生地不敢靠近,就怕戳破彩色泡泡般,我想少不经意的温柔,就是。

我傻愣地站在会客室後方的落地玻璃边,慢慢积蓄走向他的勇气。

一如既往地,我选择女丑的方式,搞笑地惊吓他,却只见他一点也不上当地站起身来,牵动似笑未笑的嘴角,递给我一大牛皮纸袋,淡淡地说:「天气凉了,我从衣柜帮你挑了几件比较中性的外套,你将就穿着,等你的远洋货柜到了再说。」

我沉甸甸地接了手过来,赶紧假装猴急似地好奇翻看纸袋中的衣物,还一边夸张地嘲笑他:「你叫我穿男生的外套上班喔!而且你还比我高耶,我怎麽穿得下啦!」

我的手在纸袋里头胡窜蛮搅,整个头像毛毛虫钻洞似地埋了进去,只为了掩饰自己的泪,好半天还拉不出一件来试,少轻柔地靠了过来,将纸袋给拉了过去,摊开一件驼色的开襟羊毛外套,帮我穿上,还边说挺适合的,看不来是「女扮男装」。

其实少年轻清瘦,那件外套穿在我身上,就只是宽松了些,并未我说得那麽夸张,但我还是得加码嘲弄他要恶搞我,万一隔天跟哪位男同事撞衫,传出八卦恋情,真的是糗大了。

总是这样的,少最後只能以眼睛里的温度,封印我的得理不饶人,或者我早就被他看穿了的敏感与胆怯。

泪水还来不及滑落,早已被注视的暖给蒸融,就在我抬头望向他的瞬间,化现了一抹幸福的虹霓。

那一晚少等我到工作完毕,带我去吃公司附近的麻油面线与台菜,虽然这些都不是他向来爱吃的精致味道,但他总是笑着看我狼吞虎咽地吃着。

果真,隔天上班一位高大的男同事,就跟我硬生地撞衫了,办公室一阵窃窃私语,而他也好奇地几次向我询问,怎麽会买跟他同款的男性外套呢?

我没有答案,也给不出说词,就仅仅是以指尖迷走在毛絮里,抚触那密致编织的纹路;也让身体的肌肤在每一次抒放中,感受那氤氲的温度,以及闻嗅少独有的气味与古龙水香氛。

那一年的秋天,有些缱绻、娇憨,逗留得有些久,却是好的,即便货柜已到基隆港,我还是不愿去签收,赖皮地拖曳着秋天的尾巴,委实地让自己蜷曲在有点宽松的温暖里。

後来,都翻了一个年之後,我才将少所有外套送去乾洗再归还,他依然是不经意地笑着接过。

许多年之後,我在十一月初,一个人去了江南水乡乌镇,那天气温骤降,夜里已是无人踪迹,约莫十点半从打烊的茶馆走了出来,前脚才踏上通济桥上,沿河的一大片红灯笼就这麽给霎然地全阖上了眼,一片墨黑,视觉的幻灭,更显得寒风刺骨,当我伫立在桥心时,那年的初雪就这麽悄然地落了,边擦过我的耳垂,冰晶似的冷,通透进心底。

极深的孤寂,那是一个人的客途秋恨。

我的人生就在少转身之後,开始了一个人的旅行,天涯海角行去,原以为自己只是想寻找欲爱不能的答案,後来找回的竟然是自己。

在少身後的旅行,没有目的,只是把自己带了回去。

桥上凝冻许久,这才想起手上的那件Gotex外套,才忙不迭地让冷僵了的手给穿上,就在拉链上滑到颈部时,心口一阵温暖,倏忽原本垂悬在眼眶的刺寒,就这麽温热湿濡地滑落过脸庞。

天冷,添衣。

也终於在这麽久之後,我才知道能给自己这样的温柔。

低温中扬起的嘴角,忆起了少当年的给,就这麽在时间的陈酿里,转成了我丰厚的内在资源,当下此在回应自己每一起心动念的需要。

天冷,那不过是外在时序的流转,若不是真正感知了自身、心底的失温,以及常备着爱己的温柔,那添衣总是要慢了好几拍地伤了寒,才缓不济急地给上,或是大眼巴眨地等人来递上,却往往冷了心地寥落、失望至极。

我是懂得了的。

乌镇的初雪,轻弹在我的外套上,继而被我周身的暖给氤氲湿濡,犹如忆起少的每一念,泪水纵横追去。

生命总有这样的唯一,牵引我彷若远行的无界,不是流浪,却是回到自己。

「够好」的对待,即能让人发展复原力,自我疗癒。少的善待,黏合了我残破的人我连结。

生命的慈悲,总在人最不经意的恍惚瞬间出手,慌乱间看似致命的一击,实则即刻救援,只是那份体会必须在身心俱疲、脱落的那一秒,方能了然。

直至去年四月中旬之前,岁月貌似静好,长年拜诵的《金刚经》似有所感,特别是反覆聆听蒋勳老师讲解《红楼梦》与阐释人生《舍得与舍不得》的微言大义,两者相互参照,犹若出入往来娑婆数回。

蒋勳老师解析微尘众,慧心独具,人我间可能有尘缘、佛缘、仙缘、前世缘、「不受後有」的无缘…,他不设范於俗世伦理名相与角色,且细微入心地点化因缘虚实、来去,我的确是受用了。

能将最爱的少,从心皱褶、晦暗处,重新移放在光的玻璃屋里,大方迎接每一次起心动念的凝视与照看,我以为人生有了另一种层次的轻安与自在,小小地满足着,甚而觉得这段关系向我揭示了崭新的意义。

然而,就在「领悟」的明净细软沙滩上,此前悲伤的湿濡与沉重,最後一滴水几乎要被蒸发於无形,猛然的一袭浪却狠狠地将我卷进恶水里,几乎灭顶。

辗转得知少罹癌的消息,我几乎难以承受。

那几天既悲伤且慌乱,从网路、熟识蒐集中、西医疗辅助,到各路上天下地的远距能量疗法,甚至是延请萨满作法与宫庙祭改,我的确如友人所责骂的无头苍蝇。

身体免疫崩盘,辗转看了许多医生,吃了一轮抗生素却导致胃溃疡,在医院折煞地历经抽血与各项检验之後,年轻的医生看了报告,直接问我:「你近来有任何的压力或遭遇打击吗?」

「我开的药只能缓解病症,但真正的根源却是得靠你自己!」医生正色说着。

事实上,最後一次就医前一晚,我发现自己没法正常呼吸,在一次长长吐息之後,吸气不再是生理反射动作,却得靠意志力勉强提起吸进的气力。

那一个深夜,在哭完後的头痛欲裂,整个颈椎几乎无法撑持住顶上沉重的瞬间,一记念头如花火,划开暗黑。

「生死前的舍不得,是不是尚未舍得老旧的、未明的、隐晦的关系?」

我知道,对於少还需要再一次安忍於痛,贴近、深化的关系确认,甚或是直入个人潜意识的阴暗,敲该诸多情结。

年少执迷C的才气、侠义、善良与美好,直至转瞬离散,我在困惑中走上了一个人的旅行,孤绝於人群,不仅因为我无法向人宣说黏滞的情感,更没能找到世俗对应的情感类别与角色,我的失语是因为情感的天地洪荒,语言无谮还在千万年之後的遥遥无期。

我是困惑的,於是上路寻找欲爱不能的答案。

犹记,中环丁丁车上哭到抖动的双肩、长梯石板路上的蹲身啜泣、寒流深夜长洲岛沙滩上瑟缩凝望香港岛的璀璨、澳门怔忪呆看防务疏忽给的两张单人床、下雪临界的乌镇石桥、梅雨季京都哲学之路的檐前躲雨、宇治川边惠心院的恍惚、苏美岛上的贝壳蛋糕与烛火独自为他庆生…,二十多年过去,答案依然暧远,而我却习惯了将时空裂解,一方可以世俗伦理扮演角色,另一方则是继续收容我的孤绝,乃至习惯了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乃至长养出自我陪伴的耐烦。

从习惯到接受失去,最实在的获得竟然是,一个人的寂然。

慢慢回首,会心的便是少的善待。

如果说生命经历了早年暴力的凌虐与身心不堪,以及亲情的背叛,转而扭曲成对自己的苛刻与暴力相向经年之後,还愿意找回面对人的勇气,以及温柔待己,我想是少给了我最珍贵的信任。

他让我知道自己值得被善待,而我也切身感受被善待的美好。

初始的生命经验引领着我,从自他处得到,乃至成为施受内在的循环,我开始许多的身心工作,立意成为一位像少同样美好的人,对人、对己都是,这让我在每一觉察的瞬息,都能有感地生命闪亮。

於是,一个人的旅行,渐次地少了泪水,里头越来越多自我狂欢的生命况味,我不仅选择了孤单,更选择了成为美好。

然而,少生病的消息如猛浪,将我打回困惑的恶水里,先前所谓的领悟当下成了无可依恃的泡影,那种活不下去的窒息感,让我几乎发狂尖叫出声,几次身心断电,脑际闪逝灵魂的绊系,犹如深水软泥暗沟的藻荇牵拖。

原来,小女孩般想成为更美好的人,那份快乐是依附在被他照看着的幸福想像,我一直还在期待,有天终能以美好出现在他眼前。

然而,准备始终没有完满的时候,但时间却悄然地偷走了我的妄想,戳破了等待的迷障。

成住坏空的是世间,而生住异灭的是人。

少如是,我亦然,即便天人亦规避不了五衰堕败。

暧暧内含光,我知道所谓成为更好的人,以及相关的身心工作,解决不了当下活不下去的窒息感。

也许,正是在灵魂深处,一团最深的绊结等待着我,心引领着手,手牵动着心,解结。

又或者,不属世的生命最本质初朴处,嵌下了一枚至心的愿力,希望成就我的解脱智慧。

就在两周的身心惊惧布畏之後,仅只一念发心,为少祈福消灾,我转向慈悲的佛陀,恳求哀悯。

纯然的一念,引领我至佛堂长跪、顶礼、绕佛、拜大悲忏、参禅、点灯、抄经、诵经、念佛号、做佛事、参加法会,乃至三戒皈依,以及後来的三昧水忏与水陆法会,只祈愿一切功德归向给少。

然而,真正纯然的是肉身,所谓头脑的一念终究虚妄。

肉身切实地「临在」於每一佛事的时空转瞬:顶礼放掌起落间让心莲自生开落、禅坐时的身体烧灼炽热亲炙三界之苦、口诵阿弥陀佛佛号的无念感应光中、大悲忏的引动惭愧泪水、《杂阿含经》松开了贪爱的手…

乍然惊醒,佛陀开示的「实无功德」,原来揭穿的是佛事名相上的世俗福德,若我能在佛事每一细微处,转向自心忏悔,成就的法性不灭,才能一切无漏全然归向少。

我与少此生缘薄,更无世间对应的情分,又或许我们只是为了结前因而来,这是我一直不愿面对的真相,却偏偏在生死面前朗然明晰。

我是这样想的,兴许是累劫多生以前,他的确是立意成就我的智慧解脱,辗转肉身的肤触印记,不过是在揭露是身即苦的实相,而我却只聚焦在纠结与缠缚。

我们只属前缘。

「诸漏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後有」

就在不受後有的无缘之前,我只能继续以为少的一念领路,在向佛的路上信愿行。

如果真是他的慈心愿力,我仅能以智慧解脱,回报他的护持。

若宿世、今生的最爱,从贪执、染着,转化成平等心的大慈,所谓的无缘或许就已回到了只如初见之前的溟漠无记。

法师给我的皈依法名是「演乐」,我当前的解读是「演示生命的喜乐」。

当了然苦集灭道之後,人生的喜乐乃至生命的至乐,才有灌注身心的空间。

少的病苦,给了我沉重致命的一击,几乎活不下去的窒息,却也让我觉知此前的苦不是苦,而乐也不是乐,不过是串习的反覆,犹如猫儿追着自己的尾巴空转。

我只是像停下空转的猫,开始去探索苦的原因。

短短三个月後,少於睡梦中病逝。当时人在瑞士的我,辗转从德国,过境马来西亚,一路波折地赶赴回台。飞机触地桃园机场瞬间,身心骇动。回到了台湾,第一次感觉没有了少的台湾,如此异样陌生,我意识到自己是来奔丧的。

等待登机门打开,人虽是呆立着,灵魂早异次元夺门狂奔,倏忽来到灵堂,双膝坠地。灵、肉分离,像是打碎了钵坛,翻脱出积蓄千年的泪水,奠祭少的亡魂,出离三界火宅,菩提清凉。

一路仓皇疾步通关,多次几乎踉跄跌倒,我发现自己些许腿软,直至坐上机场捷运後,才放声哭泣。

行过中年,终於体会奔丧的大悲。

告别式,显影了天人永隔的现实;遗像,黑白照片反差了冥阳恐已陌路。

忍住了哭,听少的姊在台前转过头去对着遗像交代说:「你就是太认真了,人只要及格就好了。」

反覆看了好几次,我还是心疼少的认真,却又觉得那也是他最可爱的地方。

如果,少可以有那麽一点点不认真,或许所有爱你的人,就不会那麽地痛了。

瞻仰遗容时,虽然外在的看,几乎找不到任何与少相似的线索,癌症末期枯槁了他的容颜,怎麽看都不像。

但那一刻我是安静的,手中的石斛兰微微颤抖着。

因为少之前已来梦中相辞,而且是时光逆回的相好庄严,二度是在水忏的功德堂回向时,他亦神采奕奕地挥手道别,於是面对遗容,我是安实的,知道少不在棺木里,而那具坏空的肉身,让我看见的也只是那段过去,他善待我的许多肉身印记。

亦是好的。

肉身,衰败。而肉身所印记在我身上的,也会消亡的。

因为瞻仰的人太多,我无法驻足,但走近棺木尾端时,我实在无法自控,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当快要盖棺时,司仪请大家别过头去,主要是英年早逝煞气太重,但我还是忍不住起身翘首,短暂地别过头,又还是忍不住回望,凝视。

我不是只眷恋少的肉身,同时也是与他肉身有关的诸多记忆,特别是烙印在我身上的,犹若纹身的美丽。

瞻仰完遗容之後,人群各自散去。

我落坐在景行厅一处偏隐许久,看着工作人员慢慢封棺、行仪,我独自走到厅外,躲在阴暗一角,守候。

原是烈焰骄阳的刺眼,霎时竟乌云密布,几许凉风袭来,我意外这微气候的转换,但也心领神会,香云华盖,只为少的一丝清凉菩提。

棺木送上灵车时,我双手合十,诵持阿弥陀佛,愿少一路向西,而合掌中的空虚,即将摄受的便是无数给质变的我。

我们都有各自的人生。

灵车等待着红绿灯,我知道下一步是二殡的火化场。

但少已不在棺木里了,待火化的是许多肉身的记忆。

火,消融了一切。

爱恋痴缠燃烧俱灭。

我抬头向天,雾霭沉沉,凉风丝丝,所有的一如风中尘埃。

翌日送少的骨灰到金宝山灵骨塔後,在回程的小巴士上,少唯一的存在,仅剩隔道座位上的遗像。

沿途,我不时趁着眼泪被风吹刚的片刻,侧身望着遗像上的面容,仅仅是聚焦到他的脸庞,暂时解离了相框,假装他正活生生地落坐椅子上。

彷佛少一起快快乐乐出门,再共同地平平安安回家。

当巴士抵达了二殡门口,见少的姊姊手上东西多,便怯生生地询问可否帮她分担些,一落眼就看到少的遗像。

「那就麻烦你了!」少的姊姊轻声地说。

行遂了的居心,让我几乎喜极而泣,但却又怕太过,让少的姊姊起了疑心,只好门牙自左而右用力咬啮了下唇,犹若拉上了双层的夹链袋,密封。

抱起了少的遗像,小心翼翼地埋在心口上,那一瞬间,自然地右侧偏了头,脸颊伏贴在相框上,彷若拥抱时倚在爱人的肩头,脖颈娇羞成一月牙弯,勾住了恒久。

只是,人去後,一弯新月如钩。所谓永恒,只是寂寞的夜半婵娟留守。

跟在亲属们的後方,缓缓地下了车。

难以承受之轻!

「少,这一世的最後,我竟是这样地拥抱你。」我无声泣诉着。

那一刻容若没有泪,却是更多贪恋,上半身的每一寸肌肤、臂膀内侧的柔软,紧贴着遗像的木材边框,让那份实在的触感、力道与边角,深陷、蚀嵌进肤触,乃至细胞记忆里,成为灵魂的文深印记。

那是最後能与少的贴近、肤慰,此去,再也不能够。

「少,最後能如此拥抱你,也够了。我已经无法再向上天要得更多了…」忍住哽咽,宽慰地无声说着。

脸颊轻伏、指间流连,越是贪婪感受,越是悲痛…

当时有那麽一秒,我多麽希望时间的钟面能够糊掉,失去了刻度,所有人都暂止地凝冻,甚至闭眼睡着了,那麽自已就能勇敢地、紧紧地用脸颊贴近少的遗像,彷若那一年夜里少宣称自己生病,温驯地让我用脸颊服贴他微烫的额头。

我哄弄地说﹕「多喝温开水,赶快把细菌给淹死!」。

没想到,少却心满意足地笑个像婴儿般,眼睛都眯成了下弦月,孩子气地覆述﹕「对!喝水淹死细菌!」。

想到这段往事,多麽希望少这次也只是「宣称」生病而已,只要递给少一杯开水,自己再说句欺哄的话,少就好起来了。

我试图复苏与少肤触的更多记忆,抗拒着少已死亡的事实,却无可逆反所有的已然、必然。

直至少的姊姊将许多事物,转接给她的女儿,便空出了手,眼见姊夫开来轿车,打开了後车箱,我才将少的遗像慢速且缱绻地交还给了少的姊姊,就在手心落空的那一秒,整个人彷佛被抽空了一般虚浮,脚步差点站不稳,却感觉心神晃漾着泪,维持住一点重心。

少的姊姊很和善,一直坚持要开车送我去捷运站。

「坐我们的车吧!这样你就能快点回家休息。」姊姊劝解着。

「谢谢姊姊,二殡的接驳公车班次很密集,也很方便。况且,我是今晚夜班飞机走,所以还有时间。」容若推辞了。

深怕若是姊姊一家人再多暂留一秒,我的泪水就会溃堤奔流,泄漏太多不足以向人道的纠结。

当亲友们都离去,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二殡前的公车站牌,脑袋泛空了好久,就只是试图记忆那最後拥抱少的重量与肤触,踏实了少已不在的真相。

眼见公车一班班过去,失神的容若,惹得司机从驾驶座伸头张望,小心翼翼地探,轻声问着︰「小姐,坐这班车到捷运站吗?」

我抱歉又尴尬地摇摇头,推说自己还在等人,「我就坐下一班吧。」

直至向晚,自己已不知被司机询问了多少次,最後一次抬头,讶然发现竟是先前看过的脸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待在站牌好久了。

「小姐,越晚越少班次,因为晚上这里没有太多人来,你还是早早回去吧。」司机不忍戳破我的等,婉言说着。

站起身,坐上了公车,回身望着二殡,惨然地抿住了唇,深吸一口气,落坐到巴士最後方。

公车轰隆隆地开动,而眼已是水濂洞的滂沱,指尖慌张游离如鱼打转,忘了归向,怎麽也消抹不掉泪痕。

「少,能在二殡前最後一次拥抱你,已是我不再怨怼命运的开始。」

既痛,却也如此老实地接受。

少,自此已是传奇。

记得《真爱一世情》(LegendsoftheFall)片头一开始,叙事者是那位垂垂老矣的印地安酋长,在熊熊围火旁倒述着:“Somepeopleheartheinnervoiceswithgreatclearness,andtheylivebywhattheyhear.Somepeoplebecomecrazyortheybecomelegends.”(有些人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内在灵魂的声音,他们踩着那韵律踏点存在着,如果不是疯了,那麽就会成为传奇。)

「传奇」,是一份「传递无奇」的朴质能量,对於生命的惊异与好奇,让人更无谓地向里探索,全然放松地在自心本性之中,生生不息。

少,正是那传奇,向我传递一份对於生命的新鲜好奇,引动我重新觉察自体圆满俱足的生命力,慧眼初开,满是本心纯净的趣味,我是蒙受恩宠的,那份觉知让我像荷叶上的珠圆玉润,饱实地剔透。

少,能听见自心底层呼唤,并踩着那韵律的踏点,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走在他身後,继续让「耳」朵听见「心」声音。

知「耻」,近乎勇。即使在世未亡,面对死神随时挥下的镰刀,却也是一路追随少。

故事,并未停在少逝去的那一刻,而是继续书写、解读其中玄妙的象徵意象,然後活出自己的故事。

那麽远,这麽近。生而死而生的玄秘,总在闭眼之後,向内照见。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