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同学赁居在外的小套房过了一晚,隔天清晨我就搭火车回了学校,下午回到研究室继续工作,意外地发现可维难得貌似用功状,整座研究大楼竟然只有他!
傍晚约了可维一起吃晚餐,他果然按捺不住地问起我跟着少北上的情况,先是数落我不顾朋友道义没叫上他,再来是沿途吃吃喝喝这等美事竟也是独享,他又是记了恨,我真的没可奈何。
「这次北上,没发生什麽事吧?」可维好奇探究。或许这才是他真正上心的部分,方才怨天怪地的部分不过是障眼法。
「发生什麽事?」我故意装傻,但更多是压抑,规避着那夜几乎要出脱的渴望。
「我是指你晚上有跟大少在一起吗?」可维显得有些在意与神秘兮兮。
我发现最近可维越来越沉不住气,窥探我的口气里,怎麽都藏不住地马上掉出「大少」这个字眼,但也没能多想,只当他是知情太多的打开天窗说亮话,毋须拐弯的。
「有呀!」我难得狡黠地想逗他。
「什麽?你真的跟他…」可维眼里闪过一丝阴翳,讶异地问着,但又不像想得到真正的答案。
「喔!拜托你啦!我们真的是一大群人吃吃喝喝,之後大家慢慢解散,最後还剩下大少、恒远与我三个人在哈根达斯吃冰淇淋啦!还是大少请的客呢!」貌似捉弄可维地笑着说,却不知怎样都怏怏的不欢快。
「吃完冰淇淋,然後呢?」可维完全没有被逗弄後的轻松,反而更咄咄逼人地问起来,简直像逼供。
「天呀!甜点都吃完了,你觉得还能再吃什麽吗?!我有那麽贪吃吗?」我故意顾左右而言他,但意外地发现自己还是泄漏了这「贪」字,在哈根达斯冰淇淋之後,我的确还是有贪吃的好胃口,但却只是偷想着,吃不到的美味更是魂萦梦牵。
「是吗?」可维又掀起那多疑的眼,再也不相信我的油腔滑舌,试图搜寻更多的破绽。
「真的没再吃了!况且恒远的女友一直call他,如果我们再继续吃下去,可能会被一起追杀呀!我後来自己坐公车去找同学,就是这样呀!」我似乎全盘招供,但心里却有更多的认罪,只说给自己听。
我与可维一顿饭吃下来,攻防似地让俩人都有些疲累,走回研究室的路上,我们忽近忽远地保持着等距,彷佛中间隔着许多不信任,甚至是损人不利己的欺骗,却谁也没能掀开这同学情谊的假面。
回到各自的研究室,我承认没有少在旁的电脑桌前,就只剩履行义务的沉重,而我也仅仅是一具由大脑操控的打字机器。
约没九点多时,可维敲了门递给我电话,「是耀邦打来的电话!」可维掩着话筒,紧张兮兮地给我打暗号,这让我的暗藏鬼胎有点张惶,我知道耀邦肯定来兴师问罪的,一定想质问我周末跑去哪里。
「你老实告诉我,你周六有没有待在学校?!」耀邦怒不可抑地问着。「我不是叫你在宿舍等电话吗?你究竟去了哪里?」
「台北!」我爽脆地老实回答。我虽善於内在自欺且以压抑情绪来唬弄人,但外在、表象的答案,我可一点都不吝啬地真实着。
「你为什麽要这样作?!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乖乖在宿舍等电话,虽然我整天在家,但我一有空就会打给你的,你是没听懂吗?」耀邦强势地训斥着,一贯地上对下命令着。
半晌,我都没发话,突然很厌倦被他这样摆弄,我又不是花瓶或地毯,真的有些讨厌耀邦眼里的自己。他意外地发现我没随即道歉赔小心,异样的沉默显得有些挑衅,竟然顾不上他向来的骄傲,直接把疑惑给挑了开来,虽然他自己更伤,但他还是怒气冲冲地大声问我说:「你是不是跟那个男的一起上台北!」
耀邦从来不直接提「大少」这字眼,就只是嗤之以鼻地用「那个男的」作为代名词,很是优雅自持的,他不愿相信除了医学院学生之外,还有谁能赢过他。
「是!」我也爽脆地坦白,但毋须他的从宽处理。
「你这是什麽意思?!」耀邦又是明知故问,几乎恼羞成怒地脱口大骂:「你跟他上床了,是不是?!你真贱!竟然敢做这样不要脸的事,你真是烂女人!」他的自问自答就是向来的独断,我根本无可反驳,完全暴露了他对我终极的看法,过去那些无关痛痒的挑剔字眼,什麽家世不好、不够聪明、身材太烂、念的科系不够热门,简直都太伪善与苍白无力。
「我的确想跟少上床!」被骂的当下,我在心中O.S.着,完全沉浸在意淫的偷欢里,却又继之落空的懊丧,突然很是难过了起来,有点想哭,反讽的是,耀邦骂我却没那麽令我难受,反倒是这异想的泡沫幻灭。
「你沉默就表示认了!你怎麽可以这样作呢?!我们在一起都快七年了耶!你怎麽可以为这样一个男的,就…」耀邦几近嘶吼,如果他真的出现在我眼前,我根本不会怀疑他会把我打到大猪头,因为他常说自己的舅舅经常把舅妈打到跑去大街上求救,即使申请家暴令也照打不误,看他说着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觉得自己舅舅的行为有任何不妥。
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者更是懦弱,站在研究室门外长廊上讲电话的我,竟然迳自推开可维的门板,发现他正躲在门後偷听,我竟把话筒交给可维,大声说着:「那个人疯了!你自己跟他说!」
可维也像被吓傻了似的,无力反驳与回绝,乖乖地接过电话,故作镇静地说着:「耀邦大哥,你先别生气,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啦!」
生平第一次,我竟然撒泼耍赖地不负责任起来,眼下闯了祸却要可维跳下来收拾。记得小时候杠上老师据理力争,或者抢走老师的棍棒,不让他再打那位有学习障碍的同学,甚至是不满低年级的代课老师不当罚跪,告状到教育督学那里,所有惹出来的麻烦,父母根本都不想插手,老师打电话来时,他们就直接把电话给我,要我自己收拾。
「可维到底跟我有怎样的交情呢?我们到底是怎样的朋友,才会让我当下什麽也没多想地耍赖,硬是把烫手山芋丢给了他!」转头走回研究室的我质问着自己,把所有的烂摊子丢给隔壁研究室的可维。
坐在电脑桌前,思绪有些混乱,但叛逆的触须却是张牙舞爪地带着刺,扎痛了我向来的乖顺、隐忍与安全主义,其实我想大声怒吼的是:「对!我真的很想分手,即便只是暗恋着少,我也想跟你分手!我受够自己的懦弱了,我真的很讨厌这样不够诚实的自己,一如少曾经告诫我的,停留在一段不愉快的关系里,就是对自己最大的背叛!」
不过,我终究被自己的怯弱给打败,这一股南蛮泼妇与贱烂女人的内在声音,终究是失声画眉,我只是模拟着嘴型、无声地狂躁,但我就是发不出声音来,所以只好以摆烂,期盼可维能帮我说出真正的渴望,也了结我一直得说谎自欺下去的坏习惯。
约莫过了二十几分钟之後,可维门也没敲地就走了进来,惊甫未定的,却不知怎麽的又有新角色尝试突破後的洋洋得意,一份异样的替代幸福。
「老天!你也太过分了,竟然把这种兴师问罪的电话交给我来听!我只见过你男朋友两次而已,跟他一点都不熟,我现在还要得跟他交代清楚你周末的所有行动?!」可维隐隐笑意地说着。
我也知道自己过分,尤其是暗自奢求可维帮我说出分手的提议,光是想都觉得太不合情理,所以就沉默地光听可维嗔怪佯笑。
「耀邦就是咬定你一定跟大少发生了关系,所以才会铁了心地要跟他分手,我还得帮你跟他解释了半天,说你们是一大群人北上的,完全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况且就我的贴近观察,你们就是很单纯的学姐弟关系,根本没有怎样,反正他一切的瞎猜胡想都是不可能的!」可维劈哩啪啦地说着,越说越是得意。
「反正一切的瞎猜胡想都是不可能的!」这句话落在我心头是残忍的冷,瞬间速冻叛逆的触须,硬生地危脆折断在地,成灰烟灭。我脑门像被人轰了一拳,耳鸣嗡嗡地,有一种极深的被人背叛的挫败,然而,用意识怎麽想都是不合情理的。「到底我被谁背叛了呢?是谁笑里藏刀地狠狠捅了我一刀呢?」真是彻底被歼灭了,倒地前连回头看谁是真凶都没能来得及,死得绝望且不值!
「看你怎麽谢我,帮你挡掉一场大灾难,下一顿饭就让你请客好了!」可维骄矜邀功地说着。
我乾涩地苦笑着,想不清楚的谜团,可维嘴里危机解除後的轻松感更是没有,却反而陷落在铺天盖地的窒息痛苦。原本想引爆开的弹药,炸出一个逃生出口,却这样被硬是拦了下来,就此沉入深不可见的海底,隐患未发且更无从监控,茫茫渺渺地让时时刻刻、无所不在都有致命的生死交界的挣扎。
「说真的,耀邦还真像特侦组的干员耶,反覆高压逼问,我再怎麽用力辩解他都当我在脱罪似的,就是要把我逼到角落,让我怕被他严刑逼供,简直快跳窗脱逃了!」可维脸部表情太过夸张,很是耸动地描绘与耀邦交锋的步步惊心。
不知怎麽的,有种奇异的感觉,可维这番激躁又兴奋的自我表述,根本不期待我的发言,就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自导、自眼、自我感觉良好与自爽。
「这种电话接完後,我都发现自己好像是那个被人捉奸在床的人,全是交代不清楚的语无伦次起来,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满身腥羶黏腻,真是好奇怪的感觉喔!我看耀邦对我那种得理不饶人的质问口气,根本是气到失心了,才会误把我当作你了!」
我望着可维奇妙复杂的表情,活脱有份娇憨的喜孜孜,对照着我的冷汗直流与失望虚脱,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有点忌妒他的,更是无限挫败极了,眼见凝固的一切,再也无力回天地徒呼负负。
「这戏到底演到哪里了?」我问着自己,隐然觉得自己被人临时换了角,甚至是踢到台下去,只轮得傻呼呼地望着。「即便是暗恋的戏码,也真的得落到这毫无立足之地的难堪吗?」
暗恋,一个人。
暗着来的爱恋天知、地知,一个人的我知,那是连对方都无法猜准的迷离,更遑论路人甲乙丙,就像是独自剥着一片片玫瑰花瓣喃喃说着:「他爱我、他不爱我、他爱我、他不爱我…」,过程与结果终究自娱自乐。
偏偏,暗恋上同一个人时,这样虚拟的敌对关系,反讽地因为心知肚明的都要徒劳无功,而有了同病相怜的共命,亦敌亦友地相互扶持了起来,就像瞎子背着跛子一般的滑稽可笑,以相异的残缺,在暗恋的那段烽火燎原里仓皇,以仅存的堪用拼凑、组装着,试图踉跄逃离火场,夹杂着生死边缘经验的惊惶,又间或着那麽一丝丝余生的欢快。
在暗恋少的幽缠内斗里,我似乎一点都不孤单,因为可维,暗恋阵线联盟的共生却也相害着,死道友又死贫道的损人不利己!我与可维在暗恋舞台上,一个角色却又两人竞逐,是不该同时出现的,却到最後妥协承唱双簧的手脚不协调、心口不合一,甚至相残地变成了瞎子背跛子的缺陷与互助。
是的,可维也暗恋上少,只是这样的理解,是渐次的水落石出,反讽的是,这番周折还是可维两年後因为暗恋另一名学弟,却不知怎麽闹出一厢情愿的三角恋情,有了心结之後所传出来的耳语,可维幽幽怨怨地向我诉苦,宫女尚未白头就冷寂了的憋屈,很是不干地忿忿,还有一点点报复的泼辣劲道,但他就是不肯直接把话给说开,承认他的确是因爱而伤的。可维总是这样经营着自己与同性之间的关系,到最後的爱恋几乎是撕破脸的难堪,但他也屡战屡败地继续自以为是地主导一切,包括自己的悲哀。至於我,也怯於直接掀开可维的盖头,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恋上同一个人的亦敌亦友,还有更隐晦的逃避,是害怕自己仅存的、已然低到尘埃的自尊与自信,都要在可维承认自己的性取向,以及还有更多的真相浮出之後,灰飞尽灭。
事实上,可维在那次的学术研讨会之後,就爱上了少,只是他还困陷在自己的阴暗故事里,内在自我认同与性取向如火如荼地撕扯着,一如同童年的创伤设定了我主流故事的轴线,自卑、低自尊、敏感防卫、缺乏信任、身体的伤害…,让我无意识地被驱动,甚至损人不利己地愚行着。我与可维,太多的相似,除了都恋上了少,还有我们都不知道那主流的故事轴,是土石流般的铺天盖地而来,随时会将我们灭顶的。只是,我们都在惯性里瞎忙着,被自己心识里的创伤,给鬼影幢幢给制约,可维自以为有所选择地继续伶牙俐齿地杠上少,并在鼓励我躁进里,完成他的爱情想像与冒险,而我则无可选择地先以闪躲来回避少的善意,到後来则是愚昧地定调为暗恋,却是停在桃花源之前的,既无法避世太平,也逃不过现世催逼。
之後,当我渐渐地知道可维与我,一样是暗恋着少的苦恼着,我才能体会可维那份纠结的抑郁。
我想起夜半少买回来给我吃的那碗海鲜粥,那3/4碗粥吃在可维的嘴里,不是一种得,却是全面的失,幽幽怨怨地,却是说不出口的。於是,他仅能泼妇骂街似地引起少的注意,在冲突里与他近身,这真是一种烈焰纹身的靠近,不要命的飞蛾扑火。
这大概也只有酝酿了太久的绝望,才有可能引火自焚的毁灭。
那1/4碗海鲜粥於我是暗暗的鲜甜多汁,不忍多食,但对於可维却是苦涩坚硬的,即便是3/4的强索豪夺要来,更是如鲠在喉地消食不下。
即便多年後的记忆发酵,那陈酿滋味是转折了几匝的温润了,但对於我是淡定的甜味丝丝,只是落在可维嘴里还是厚重的味儿,套不出一个味道的词可以以偏概全,他是不轻易透露口风的,特别是关於他个人的情感,神秘的像独家配方。
那碗海鲜粥1:3地分食,在我与可维各自匮乏的胃里笃实沉甸,只是,各自对情感的消化能力,却是无可宣说的只有自己才心知肚明。
爱,能够对半平分吗?
少的爱,让如我与可维的代表着世间男、女各半,以1:1的势均力敌,暗自激烈地竞逐着。
然而,事与愿违地违逆了所有人的居心,即便少再博爱,也无法对半平分他的爱,男、女两边都是置对方於死地,却也都两败俱伤的宁为玉碎,所谓的瓦全,不过是一边一国谁也不侵犯谁的幻想,却是各自表述的叫嚣,小动作不断地你捏我一把、我拐你一脚,大家都很清楚这在国际政治的不可实现,更何况是感情世界里的绝对。
男、女两边执持的贪,是少完全解不了的渴,我与可维的亦敌亦友、相害共生,甚至是按着来的赌气与争斗,也是与他无关的。因为有界终究是画地自限,而真正的爱则天宽地阔的无界。
有些爱,是无法对分的,甚至是亦敌亦友两造,私相授受地以1:3瓜分,也还是无所得,却若有所失。
我与可维,分属两个世界的爱,似乎都要不到也抢不了少。
少的爱,终究是悬空着的,无界里无人能夺。
爱情终究不是那碗海鲜粥,对分不了的,但也失落不到。
但可维与我,众生相的男与女,终究是分食了少的那碗海鲜粥,也命定似地共嚐许多暗恋的微妙滋味。
隔天周一,我的确在可维的自我邀功与半强迫式下,请他吃了一顿合菜,又是百变不出其中的豆酥鳕鱼与五更肠旺,一样是铁板、热锅火焰焰地滚烫,好生富足与丰实的,但是却怎麽也高兴不起来,心头慌慌的虚,反而有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双重失落,但却也是无可名状,更说不出口。
我猜,可维跟少透露了耀邦打电话来兴师问罪的事,夜里少进了我研究室,虽然只是怪我周日竟一声不响地自己搭火车回学校,也不打一声招呼,让他提心吊胆了一下,最後还是打到他自己研究室被可维接到,才知道我人已经躲进自己的研究室。原来,他比耀邦更早打电话,也全被可维给接到,只是可维没告诉我少也打了电话。
「下次再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这次你什麽都没玩到,怪可惜的,谁叫你迫不及待地隔天就回学校,下次你至少待个一星期吧!说真的,论文对你就那麽重要吗?你真的那麽急得要毕业离开吗?」少笑着问我。
少真把我给问蒙了,论文对我而言的确重要,只是,因为他的出现,论文已经变成了我暗恋进可攻、退可守的堡垒,我无可自拔地耽溺在电脑桌前,等候他夜里的来到、注视与陪伴,更无意识地试图加速毕业、出国的进程,逼使他尽快出招,让一切的未明,裂帛似地昭然,这是我自己缺乏勇气去揭开的。
对他再度北上玩耍的提议,我未置可否,整夜就是听他超级玩伴似地,说上一长串趴趴走的计画,我虽是没搭理他,心里却是早已背起行囊,唱起了郑怡的【离家出走】,很有逃家顽童的颤栗快感。多年之後,我的确按着他的这份趴趴走地图,走过他承诺的每一站风光,嚐遍他吹嘘的每一道人间美味,却宁愿是独享的。
那次与少北上之後,耀邦变得异常紧迫盯人,控制欲像张开的天罗地网,让我感觉非常不舒服,言语更是冷嘲热讽地挑衅,我心虚的沉默、有鬼的退让,反而更激触他的敏感神经,他几乎把少视为假想敌,早已忘失了他那份自以为只有医学院学生能赢过他的骄傲与自持,我看了有些不忍,却又无能为力,只是开始以论文写作为由,躲着、逃着,更是暗恋着少。
几天之後,就在我晚餐过後回宿舍洗澡时,少便来电邀我去一片漆黑的运动场看星星,或是没头没脑地说有要事跟我说,我先是推拖有事或开小组讨论,後来他也机伶了,电话那一头劈哩啪啦地兀自说着:「我在操场看台上等你,等到你出现为止!」完全不让我有回绝的机会,便把电话给挂上,当我试着拨过去时,只听见嘟嘟嘟的盲音。
呆愣着握着话筒的手心都出了汗,许久,嘟嘟盲音声才惊醒我回到现实里,「我该怎麽办呢?」自问无答,却有更多的慌,依然是防卫机制全面启动,反射动作的齿轮已经开始连锁卡位、转动,但是喜欢少的念头,突然像一块橡皮,软乎乎却筋道十足地落在两个轮轴的齿合处,锁死了,动弹不得。
我发觉自己防卫的逃跑动作卡住,瞬间转变成凝冻,然而心里温热脉脉滚滚,隐隐解冻了僵硬,化成了一滩水,罗夏墨渍图纹般,泄漏了我内在的想思与冲突,那是在防卫之外的一点点属於我能力可及的渴望。
有那麽一秒,我感觉少是喜欢我的,而这理解瞬间也解除了我的全面戒备,我甚至这样猜过,也许,他是想向我表白,或者,还有更多。
然而,真的就只有一秒,我允许自己如此骄纵、贪心地想像自己有被少爱的可能,但下一秒我却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坏巫婆,以喃喃的咒语戳破了这太美丽的梦幻,一切只是太过需索、贪婪的不属世。我还是让自己向来的恐惧,以及熟悉了的被人忽视,黑暗势力地主控一切。
我没有挂下话筒,却拨给了可维,将我的鬼影幢幢丢给了他,一起惊声尖叫。
「这太奇怪了!」可维听我说明後,沉默了十几秒缓缓地说着。「他到底想怎样呢?」
我感觉他只是在自疑自问里推敲,并不是真正希望我回答,於是我就仅仅是静默等待,机器人般地等待他下达指令。
「看星星?为什麽不找我去?为什麽他偏要找你一个人呢?他到底想说什麽呢?为什麽非得约在校园那麽偏僻黑暗的地方说呢?」可维急乎乎地下着问号的钩,却离水三尺地什麽答案都没钓到。
霎时,我已分不清楚,自己是袖手旁观看他钓鱼的人,或者是那池塘里的鱼,仰头巴望着银光闪烁的鱼钩,我头都晕了。
「不行!你决对不能单独赴约!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可是我总不能让他在那里傻等吧!他不会真的等到天亮吧?」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倒蛮想知道他是不是真有能耐等到天亮?!不过,既然你这麽担心,我就陪你赴约好了!」
可维话才说完,我真是脑门被轰了一下,完全反应不过来。「陪我去?」我心中喃喃碎念,直觉这真是太老套了!
「就这样说定,你待会儿经过我宿舍喊我一下,我们就一起过去,我倒要看他要耍什麽花招!」可维说完就挂上电话,由不得我有任何异议。
匆忙地洗完澡,我步行走过男生宿舍,就看见可维早就等在门口,很是难得地没让我等他。沿途,我们都没出声,两人步伐很难一致地忽前忽後,我的不安吹起了异想的泡泡,我感觉走在前方的他,看起来像掩体的厚实沙包,我是躲在园他後面的胆小鬼,紧抓着不放,但过了一会儿,走在我身後的他,又像老陈持重的魁儡戏师傅,身形巨大地扯弄手上的丝线,牵动我的一举一动。有些骇然的,我赶紧戳破异想的泡泡,就怕它让我看见更耸动的画面,暴露更多我与可维关系的诡谲。
越走灯光越没了气力,我们没入了黑里,在通往看台的阶梯摸索前行,终於到顶有了一些光,是遥远街灯的不自量力。我看见少驼着背将头埋在两膝之间坐在看台上,生硬地站定不动几秒钟,还没准备好去喊他,但他却先抬起头来,起身走向我来,微笑着,几乎要出口的话突然滑了回去,原来隐身在转角的可维突兀地出现,有一些恶意似的,我看见少的表情,讶异里有份不解,定睛地望着我寻求解释,我闪避地低下头去,竟然有些难过了起来。
等边三角的施力,或者相互抵触的徒劳,静默中瘫痪着。
「你未免也太浪漫了吧!晚上在这人迹稀少的地方看星星,真亏你这大少才想得出来!」可维尖酸的嘲弄划破了沉默,发现我与少都没有开口的迹象,便接着挑明说着:「反正我就是跟屁虫,不管被你讥笑是慈禧太后身边的小李子也好,或是有更难堪的字眼,反正我就是跟到底!你有没有想过,上星期你突发奇想地带他回台北,结果惹来一个大麻烦,最後还不是要我出面收拾,你到底有没有认真想过?你可不可以成熟一点,在你不经意的温柔,以及随性的享乐主义,甚至是好奇地想捉弄、胡闹之前,可不可以也想想别人的感受,以及做了之後的後果,这世界不是只有你大少一个人存在,而所有人都得是围绕着你团团转的卫星,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属於自己的悲伤与快乐,以及不想被碰触到的死穴,为什麽你总是那麽自私,自以为光明磊落,却让别人都成了居心不良的小人!」可维情绪失控地大骂特骂,声音到後来却是气若游丝,幽幽怨怨地像衣服上的一段线头,最终要被人抽掉的无限悲哀。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我瞥见少无力地坐回看台,完全没了斗嘴的想,而我就是倚在看台栏杆,思绪揪结成团地沉重着,像一块脏臭抹布,垂挂着,我只顾着耽溺在内疚、自责里,却没发现可维再次貌似强势的数落少,很是正气凛然的背後,其实是一种自我情感表述,他自觉没被少贴近,却一再地退无可退,终於是崩溃边缘地放手一搏。
没人回应的可维也不再挑衅了,脸撇向看台另一边。最刚硬的责难,撞进的是不被爱的委屈藤蔓里;越是理所当然的讨伐,追杀的更是暗恋的路无可路。
「我到底在作什麽呢?」无声里我只能这样自我质疑,有一点罪恶感,间或着一丝丝自虐或搞破坏後的悲伤。
谁都不愿意再多透露一点口风地僵持着,各自怀抱的好奇、试探、不满、受伤、自责、怨怼,都在星星的眼皮底下,思过。约莫一个多小时过去,少迳自起身,什麽话都没说地走了。
懊悔的我,只听见可维继续低声咒骂着少的种种不是,嗡嗡嗡地作响,我却失去了解读的能力。
无人知晓的夜深,发生了许多事,却什麽也没发生。
之後的一个月,我很少看见少出现在所上,又或者自己根本也在躲他,到最後连学生餐厅都很少去,竟拿着一只大同电锅在寝室开伙,甚至也很少找可维吃饭。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图书馆期刊室找资料,以及对着原文字发呆,偷偷地忏悔着。
其实,少从未怀疑过我是否与可维交往,他早就看出可维的性取向,甚至後来自承还蛮欣赏可维的另类思考,特别对於影像类的微分析,特别是戏剧类的,这跟他擅长文字、逻辑是很不一样的。只是,少相信我是因为讨厌他,才会拿可维来当挡箭牌,而可维对他的不友善,他认为是可维在追我的情敌意识作祟,关於这两种猜测,少倒是真的完全误会了,他自己才是不能置身事外的核心,我与可维才是等距围绕着他的无望卫星。
我、少、可维不等距的三角关系,不仅少猜错了,就连我也一样,而向来城府甚深与工於心计的可维,也错得离谱。猜测为什麽会失准呢?反讽的是,猜测反倒成一种自欺与自我愚弄,人能意识到这自设的困局吗?为什麽自恃聪明的三个人,都失准了呢?
或许,根本没有所谓的真相,也因此没有真假与对错,我们的失准只不过是自己执持特定一种主流版本的故事叙述,不容许以更贴近自己的方式来解读,这无异像挖个陷阱给自己跳的愚昧。
自以为失算的难堪,都让我们落下了心病,多年後即便知道这病根,却也投鼠忌器,就是不愿俐落地除了它,顾忌着里头某种说不出的,也是自己放不掉的耽溺,那是明日的曾经,但也同时是重说故事的起点。
暗恋少的青春,有另一种陪伴,全然不是眼里的看,却是後来的细说重头,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困在主流叙事的时间轴,被批量制造的故事给编派,所有的隐讳禁忌、石磨椎心,甚至是被命运恶作剧与与诅咒的自我受害情结,只是需要多一点点诚实去转向看见自己,再加上一丝丝的温柔贴近自己,以及一点点勇敢去挑出替代故事的线头,以重说故事来献给自己。
时序来到了春季,论文口试申请眼看就要截止,班上同学利用最後一个月拼搏,可维也是难得地凑热闹咬着牙冲刺,最後还是只有两人提出申请,提出无望之後的可维,一旦打定了再多留一年,也就全面闲散,对比着我的赶鸭子上架,我们不再热络地一起吃饭,除了那一夜看星星他的情绪失控之外,也是我不得不的逃避。
後来,可维就更少来研究室,偶而撞见他打着哈欠、精神萎靡地走来,才知道他又熬夜地在宿舍会客室里看着一出出的日本偶像剧,通常是观众换了好几批的不同人,他依旧是一路看到底,他既看戏也看着周遭沉醉系据中的人,以及窥探他们的故事与爱情。听说,他跟着研一班上固定聚在一块收看【爱情白皮书】,情感交错的一群人,各自在五位主角的身上,找到那份自以为是的投射,以及完成自己的爱情想像,也同时在复杂的关系里,安慰了自己那段不被人了解的爱情,这份不了解不仅来自所爱的人、旁观者,也同时包括了自己。
年少,没有麽大不了的心惊,却可以因为一记眼神的轻忽而落泪,并为了转身的背影,以为世界就这麽地结束了。那个小圈圈里的人,各自都有画不满的圆。有人多年的恋情转淡,有人则是暗恋未果,点线面地交错着可能与暧昧,大家彼此取暖,虽然伤心是安慰不了伤心,但是至少有着共同的茫然。即便情感错落,也各自在安全的位置上,守候,或者怀抱忧愁。
他爱我,我爱着另一个他,而他却又爱上了我所不知道的他,各自在心痛里,默默以失温,牢记这段歪斜、错失的爱情。
我是无缘加入他们这场集体取暖,除了因为论文口试的压力之外,更多是害怕与少、可维三人同处在一个空间里,被戏剧勾召出连自己都不忍直视的渴盼、奢求,乃至无力心慌的绝望,还有被可维密视窥探的威胁感,我只是在後来毕业飞到北国之後,躲在房间里偷偷看着影碟,像卖火柴的女孩,擦亮一根根的火柴,寻求一点点的光与暖,却也瞬即消灭的冷与虚幻。
一次所上师生聚餐之後,可维拖住我说有重要的事跟我谈,我便与他一起走到图书馆後的大草坪,随性坐下,这才想起,不过半年前研一刚入学时,大家围坐谈心的所在,我还记得少那时透露了他的初恋,很是令我忌妒的。随口说起来,可维竟也记得。
「我觉得大少那家伙不知是太大胆?还是真的不小心?我观察了很久,他竟然把一大堆男性裸体刊物公然地摊在研究室的书桌上,也不懂得收敛一下,或者避人耳目!」可维神经兮兮地说着,却也同时掀着狐疑之眼,不见瞳眸地观察我的反应。
「喔!是吗?」我淡淡无感地回应。
我的不怖不惊有些惹恼了可维,他眯着眼脸撇过一边,完全不可置信,觉得我是留了一手的城府极深。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当时我真的完全听不懂可维的意思,更不明白他到底想暗示些什麽,一堆男人裸体刊物也没什麽大不了的,我心想他可能是在做质化研究的报告,就像我大学做色情广告研究一样,也是满桌的活色生香,很是色情狂滥的,到最後根本就是视觉麻痹、审美疲劳,比在肉摊上挑斤拣肉还更家常平凡。然而,事过境迁多年後我才知道,这也是自己的防卫逃避,我虽然对同志恋情无知,但也不至於真的淡漠无感,特别是牵涉到少的,我的反应的确太镇定,又太作态了。
「我只是提醒你,少的信箱里老是有人寄给他信与包裹,而且都是男生,你可以不知道,但在我告诉你之後,你就不可能不在意或忽视,你懂我的意思吧!」可微冷静地说着,有点硬碰硬的铿锵声,冷锋尽现。
「我知道了,可是这又关我什麽事呢?」突然被可维惹恼似的,我没好气地反问。「你觉得我是爱上了他?或者是会纠缠他呢?」
「我还是好意提醒你!」可维冷静地说着。
「你别忘了,我的奖学金已经拿到,加拿大的入学通知单也寄来了,再过三个月我就离开了,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麽没明白与搞不清楚的?!」我失去了耐性,亟欲撇清着。
「最好是这样!既然身为你最好的朋友,我就不能不提醒你,以免你到最後身受重伤!」可维还是周全地以先知预言说着,但却也同时对我语言暗示地定锚。
一起走回研究室的路上,我为自己的烦躁,感到有些不安,甚至是自责,但是跟可维再也没有谈话交集似地保持沉默。
不说,即不存在。
我的恐惧就是被这样命题着,可维越是躁进试探,我就越退缩闭锁。或许暗恋阵线联盟毕竟非同一般,不是平常的请客吃饭,或者众志成城的齐心,虽说是目标一致,却也你死我活的厮杀,最好的朋友却是更惨烈的肉搏,下一步都要亮刀出剑的,最残酷的人性考验莫过於此!
二十多年後,可维与我终於在一杯东区深夜的抹茶拿铁,和解了暗恋阵线联盟的居心与纠结,又或者我们都老到忘失了心的枝节末叶,乃至无所谓了。
记得教授叙事疗法的周志建老师曾说说:「打破二元对立思维。『关系』是多元的,不是只有『情人或朋友』两个选项。你跟少的『关系』,可以由你自己去『界定』,找一个舒服的『位置』去摆放,放在心灵深处里、一个没人可以夺走的地方。有些东西、是永恒的、你没有失去。珍惜这份『难得的情缘』,他,永远在你心里....。这,就是爱。」
他的一席话像解开魔咒了般,我学习以深邃与贴近我个人经验的想思,将二十三岁的他,尝试用自己的语言定调、命名为教会我什麽是爱,以及如何去爱的人。於是,我不再是主流爱情故事里,那个被命运愚弄,或诅咒、操控的人,却是在看似「不圆满」与「没有结局」的男女关系之中,带着相信去挖宝与炼金的幸运儿。
重新凝视过往,我以自己的话语说出故事,便以此全面平反人生的正负值,认证自己是全面的得!
女异为什麽不能爱男同?
真正的爱,是不会伤人的。会伤人的残暴刽子手,是骄矜、恣意影武在难以辨识的主流价值里,就像异性恋沙文主义,让其中无意识的人们个个成为魁儡与共犯结构,却也身兼习得无助的受害者,自导自演所有的悲剧。
重提往事、再看自己,眼里是了然的慈悲,亲口说出自己的故事便是特赦、赎偿,自动解开了那价值的手栲、脚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