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体的熟成是美丽的绮思,花苞亟欲勃发绽放,即便只是丝丝地裂瓣开来,肉身每一寸感官、心思每一毫触须都已暗香浮动着,像玄秘的气味嵌在夜的黑丝绒里,虏获与被虏获,只在心甘情愿中,而死亡与重生便在一念之转。
一次周末,众人觊觎设备精良媲美高档影音剧院的实验室已久,便偷偷摸摸地趁教授都离校,租来片子一起看,灯光暗去,高解析的影像投射早已把我们都眩目住。只是我还是没能尽兴,惦记着所办里正在电脑跑着的分析资料,便悄然地退身,走出影音室穿过实验室资料区那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就在几乎要走近大门时,门边的沙发上突然有人起身,我有些被吓住了,直觉地赶紧按下门边的电灯开关,没想到眼前看到的这一幕,更是让我惊骇。
原来,这部片子并非少喜爱的,他便来到沙发上躺着休息,即使冬日密闭的空间还是有些窒闷,於是率性的他便脱去了上衣,只剩一件白色的无肩贴身汗衫。
打开电灯的瞬间,我与少仅剩半步距离,两人在见光的那一刻突然都怔忪住了,就像玩起「一、二、三木头人」,只剩捏紧的鼻息,不敢躁动。我的水平视线停留在少古铜色的臂肌、胸膛上,电光火石的,啪擦一声,身体便烽火燎原起来,还有他体味里的费洛蒙,勾引我嗅觉的步步惊心,早已一步一脚印地出宫夜逃,却也在私密处湿濡,拖曳浓稠的黏液,闪现银白的幽光。
身体一处,却是水火同源,暗示着深层里蕴酿的沼气,看不见的慾望,一触即发。
慾望,灵魂出窍般地自身体窜溢、开脱,那是烽火肆虐下的一缕青烟,雾蒙蒙的湿,轻忽、深幽、鬼魅地攀附在少的肩胛凹处,蜷缩、根生、紧附,从此便不肯离去,青苔似地郁郁覆覆。
脑袋片刻空白里,我瞥见了如烟的这一切奇幽异象,因眩目少这肉身,我便抽离了自己的粗重身体,幻化成了一缕艳鬼,放肆恣意地轻抚、攀附着少,媚惑盈盈地妖娇笑着,还时不时地迷醉着双眼,是一种销魂的失重,甚至转眼间反目,就瞋怒瞪视着我,有些怨怼,或者是挑衅,让我害怕极了。
很是聊斋志异式空灵的看与穠丽异想,我既是那撞见的目睹者,更是那幽冥里不安份的一缕阴魂离,因色生情却也慕色而亡地驿动相寻,贪恋起人间洞房花烛夜里红艳艳的烛火,自燃。既冥沫的出离,又人间的缱绻,得失的两不可兼。
全身躁热、骚动,不自觉地伸手去摸那发胀的脸颊,却烫手地心虚了起来,这时我发现少盯着我瞧,更是不知所措,就怕被他窥见了我女鬼般的情色涌动,很是难为情地快手开了门,三步并作两步地逃命在长廊上,那啪踏啪踏的脚步声简直是扯後腿似地,更泄漏出我的别有居心!
躲进所办坐在电脑前盯着萤幕上成串无意义的数字,那是尚待被解读的原始数据,看似破碎、无关,但隐然有一条线索的丝线,等着被挑起。猛然惊觉自己那些时日种种的异想与失态,看似无厘头的,其实也像这些数据,只是等待着一份解译。然而,我就是仅仅停留在最表浅的慾想,以为自己是贪恋上少的那身古铜肌肤,渴望着里头的雄性力量,但我也在流起贪涎口水的同时,谴责起自己的这般慾女异想,已然颠覆在主流世界里的自持角色,太过肉慾与淫荡的,恐要遭受天谴的。
我开始闪避起少,有一种被人致命掳获的的危机感,自我内里持续攻防战着,有时在研究室里打字,却在指尖机械动作时,趁隙浮想连篇,异色迤逗,有时明明在研究长廊上撞见,却认生地闪躲了起来。女孩落了心思後的缠斗,迎、拒双方简直像在泥浆里打女子摔跤,既暴力又色情,一场拖泥带水似的迷糊仗搅和起来,有时还会失手扯落胸罩肩带、拉下内裤,让人惊见那肉色赤裸,血脉贲张!
「为什麽人类的第二性徵十二、三岁就出现,但非得闲置到二、三十岁才能用呢?这身体的生理与社会功能的时间差距,到底为的是什麽呢?熟成的身体不能现摘现嚐,到底考验着人性的哪个部分呢?」大学时一位男同学很直心无讳地问我,半开玩笑地要辅修哲学的我给他一个充满「哲思」的答案。
遗憾的是,他的问早来了四年,大学时期的我其实是无性的童女,全然没有慾望驱力,更无从知觉这身体熟成与社会赋予使用正当性之间的不同步。对少的慾望初萌,的确让我感受到这慾力暴冲,却也同时与道德制约撕扯着,我完全能体会男同学提问时的不安与骚动,但却依然给不出答案,只是持续在虚幻的异想里沉沦,却在眼见为实的物质世界里驯服。
想起【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有一点点忌妒她起来,十几岁的女孩儿就在蜜桃熟成的那一个白日午後,太虚幻境里惊梦一遭,便与柳梦梅合欢了一遍,老实毋须等待的。
「喏!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搵着牙儿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他兴心儿紧咽咽,呜着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作意儿周旋。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那般现形,那般软绵。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儿厮缠?」
实验室仓皇而逃事件之後,我作贼心虚地躲着少,而对他的性幻想虽是盘丝妖孽,却总在某一个瞬间,像被人点了死穴就此动弹不得地止住,从未让情思鼓舞着采取主动,完续感官的张牙舞爪,以及安抚慾念的激然高张。
「为什麽就连在暗自想像里的不作为里,我都无法让遐思下探,任由主动地挑起做爱的序曲呢?」
「为什麽在性幻想的关键处,我却脑中一片空白地,没了?!」
就连我自己也不懂,这已经不是处女情结、缺乏性知识,或者是母亲加诸其上的罪恶、羞耻与道德可以作解,隐隐觉得有什麽恐惧像颗破坏力十足的爆裂物藏在背後,让自我保护机制张开了密实的防爆毯,让一切得以继续掩盖。其实,在思绪的细微无可觉察处,有一只银亮的钩,闪逝冷光,好像要将什麽凝滞的隐讳给一个劲儿地翻拖出来,会要人命的,而这才是我真正想逃躲的。
事实上,恐惧的缘由来自身体残留的一枚犯罪指纹,那正是在我情慾几乎要往里探去的瞬间,将我点上死穴而凝冻不动的黑手。
也是到後来我才明白,自己在最意欲少的当下,却全身僵硬地动弹不得,以及某段思绪被剪辑丢弃地中断、空白,原来是缘由身体的创伤经验,防卫作用启动的压抑记忆,让我以为自己不记得了,然而无法解读的讯息只是被海马回暂存,却让身体肤触不合理地异常敏感,无法与人建立身体的亲密关系。
记得在国小二、三年级时,每当下午放学回家,我在透天厝的三楼帮母亲从竹竿上收拾晒乾的衣服,那时三楼仅是空架的几根铁柱与石棉瓦,成排的邻居根本是毫无界限地一望无际。隔壁那位念国中的邻居大哥哥,经常隔着仅到腰间高的矮墙叫唤我,说在他的房间有一大堆图画书可以借我看,他边说边指着他二楼房间直通楼顶的气窗说:「要是你不信,你可以自己爬过来我指给你看!」
我实在太想看故事书了,尤其当学校课本再也不能满足我的求知慾,而忙於生计与争吵的父母又从未想过帮我买书时,我便不疑有他地翻过了墙,蹲在他的气窗旁往下看,他立刻也凑到我的身边,但是手却伸进了我的内裤翻弄,霎时,我吓傻了,却不知该怎麽办,整个身体完全冻结保持着蹲踞的姿态,所有的感觉都解离了,好像有一部分的自己被剪开,自那危险境地抽离,我不知道这样的身体猥亵与侵犯到底持续了多久,等我恢复意识时,已经是躲在家里的厕所发抖。我没有告诉父母,除了因为找不出表达的语句之外,更重要的是,被猥亵当下的感觉还没来得及辨识,便全都被藏入了海马回,当时根本是暂时失忆的状态。
而後,我只记得不再敢一个人到三楼,就连挨了母亲骂,说我偷懒不愿意帮忙收衣服作家事,我还是低头瑟缩着。好长一段时间,总是害怕走出家门,像是猫捉老鼠般地怕碰见那位大哥哥。有一个午後,同样是这家邻居的小姐姐,死拖活拉地把我扯进她家,说要给我看故事书,结果一走进她家一楼,她变快手地溜出门外,快速地将铁卷门给拉下,黑暗中我看见那位大哥哥坐在餐桌上,半命令式地叫我坐到他身边念课文给他听,我害怕极了,有一种孤立无援却不得不听令的恐怖,乖乖地坐到他身旁,他拿起小姐姐的国语课本就叫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但是他的手再度伸进我的内裤,把我给弄痛了,我想要挣脱,他却厉声地恐吓我乖乖专心念课文不准乱动。一样是身体冻结,我的意识完全专注在课文上,切割、解离了身体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小姐姐拉开了铁卷门,透出了一线光亮,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拔腿便跑了出去。
自此,我夜里总是噩梦不断,经常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发现周遭一切都是静止的,家人继续熟睡着,黑暗依旧是猖狂独大,只剩下我的胆颤心惊,以及极远处传来的火车鸣笛声,成了唯一陪伴我幸存的安慰。
一次,父亲带着两个弟弟跟我去市立游泳池,才刚换好泳衣就撞见那猥亵我的邻居,我害怕极了,反射地低下头,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很是毒辣的羞耻感霎时腐蚀全身,我感觉无比刺痛,肤触在灼热的瞬间,好像遇热的塑胶袋全都扭曲纠结、紧缩成块,毛孔有一种全面覆盖的窒息,却又散发一种恶心的毒气,猎杀所有的感觉触角。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脏、很痛,脑袋很想跟它切割开来,唯一的方法便是不再让身体的任何感觉往上传递,而防卫系统认为绝佳的处理就是让身体冻结、无感,但反讽的是,不再相信自己身体的感觉,更让我暴露在更多被人侵犯的危机里,而无法真正采取保护的措施,却在面对善意的靠近,无法适切回应、贴近身体的需要,让两个身体发展对话与亲密。
我是赧於面对自己的情感的,如同从来都不敢直视自己的裸体一般。我,有一个害羞、善感与自欺的自己,也有另一个精於挑剔苛责的自己。这就是我无法面对自己真实一切的尴尬,像是在自己身心里面开了一方战场,坚壁清野地焦土着。
攻也自己,守也自己;伤也自己,痛也自己;成也自己,败也自己。
生命的慾望驱力、青春的炽热美好,我全虚耗在压抑创伤记忆後的自我保护,却也同时自伤着。
然而,实验室里撞见少穿着无肩汗衫的情欲乍泄,破灭了用来自我保护的童女情结,翻脱的情思欲想,即便让自己骇然地想逃的,却终究徒然,少给我的那份致命掳获感,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生理需求,更是一种生存危机,或者全然的崩塌与重生,因为所谓的「致命」,考验的更是我在忆起童年时期那段身体被猥亵的创伤经验後,该如何真正直面创伤所形塑的各种非理性防卫模式,并理解这才是破坏我成人亲密关系建立的阻碍,以及试图尝试另一种新的活法。
在创伤记忆可能随时在下一秒曝光的危险里,我的确有无所逃的亡命催逼,然而,又有一种爱的诱惑,让我即便是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很是致命地威胁着,却也有种在所不惜的勇气,这份勇气不是天生的,却是暴露出自己脆弱的死亡惊怯与害怕逃跑之中,藉由少的善意成全,慢慢孕育出。我对少的逃,成了一种欲走还留的原地踏步,一直都是,却也是创伤疗癒之路的开始,更行更远更长,虽然当下我都没能及时看见、见证这一切,但我的确已经上路了。
几日之後的一个夜里,少门也不敲地一如往常进来,神色自若地又是拉了椅子反转,坐在电脑前陪着打论文的我,即有默契又一如平常的无声,让撞见他半裸的事忽悠地像是错觉一闪,没事的笑了笑。
隐形的绳、相互的驯服,少益发孩子气与撒泼,肆无忌惮地挥霍家猫被宠着的赖皮,有次他早来了,满脸哀怨地嘟着嘴,一进门就是从键盘上抓起我的左手放在额头上,焦急问着:「你摸摸看,我是不是发烧了?」边说还边反覆翻转我的手心、手背,像烤鱼一般地讲究火侯,读秒计较,在过生与焦烂之间斟酌着。
手心微微地发烫,沁着一丝丝厚实的香气,恰如其分地熟了。我实在说不准那是自己的温度?或者真是少额头的烧?那蒸濡出的气味究竟又是谁的?但是见他认真讨可怜的模样,像极了小儿利萨而感冒药里的小男孩,哀怨说着:「下雨了,妈妈不让我出去玩」,我宁愿顺着他的想。「真的有点发烧了喔!我来想想办法喔~」抽不回的手心,我故作严肃以对,好像怕我会溜掉似的,他把我抓得更紧了。
我喜欢被他抓住手心的密针丝连,彷佛时间就这样毫无悬念地走针下去。
「嗯!对了,我的抽屉有罐维他命C,我去拿来给你吃!」我还是屈服了防卫的惯性,趁隙抽开手,站起身来准备到身後仅五、六步之距的书桌翻找抽屉里的瓶瓶罐罐,却没想到少竟黏糊糊地紧跟贴在我身边,一个步移、动线交错,两人便手肘、肩膀、手背、指尖、脚跟摩娑与擦撞,糊里糊涂地分不清谁是谁的,收放早已来不及地搅缠成一团毛线球。
「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脑中闪现崑曲【牡丹亭】的这一句,轰的一声,这念头像在瓦斯外泄的空中,意外擦开火苗,气爆。
霎时,发丝、耳际的细密毫毛、鼻息绒毛,以及起了毛球的心,也卷进了这火堆里,末梢处微焦、蜷曲,灼热纹身着。
我惊觉自己呼吸的急促,连吐出的气息都是发烫地,让敏感的双唇都发胀了起来,紧张地无意识咬了一口下唇,欲滴的是一种玄秘的汁液乍泄,禁忌的诱惑我始终没弄明白【牡丹亭】的这句:「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意指的是艳红红、软糯糯的饱满吗?
慌乱杂沓地快步走到书桌旁,晕眩、软瘫地倚站在隔板上,原本在我身後的少已先拉开我书桌前的办公转椅,一屁股坐了下来,双手垂悬两旁,上半身却骤然前倾,像缓缓倒塌的比萨斜塔,失衡、倾倒的视觉震撼,让我无法作其他想的便将身体自隔板弹起迎向他,啪地一声,我感觉他的头埋伏在我的胸腹柔软处,亦载亦沉,我更不确定这波涛汹涌是我过於急促、失控的呼吸?还是他的不安与骚动?渐次地,胸口处薰风轻拂,是他额头的温热?或是我心脏撞击处的发烫?
我就是无法用思考,脑袋有一些些不规律的放电与轻爆声响,甚至嗡嗡耳鸣地像被封存在真空里,隔绝了属世的各种噪音,包括那三人市虎的数落与谴责,渐渐地一点点视觉暂盲,忽明忽灭,我的知觉世界仅仅剩我一个人,与别人无关的。当下身体的感官知觉主导一切,却又危危颤颤地抖动,继而柔柔地绽放破苞出一朵夜来香,少是那只轻拍透明翅膀的蜜蜂,黑夜里不确定地试探,花心却狼藉了一片。
却,只是停歇。
花开花谢,青春一暝。蜜蜂这若有似无地来去,便已慰藉了花魂未消,幽幽地续存於虚空之中,暗香浮动。
我的确是贪情爱色的,活脱脱的一朵黑夜里绽放的夜来香,向着看不见的未知,也要美丽瞬间,即便要暴露所有致命的脆弱,而慕色而亡,却也因脆弱而美丽。
韩国古装电影《美人图》里,女扮男装的宫廷画师申润福,在卫道保守的政治风气下,偏偏着迷於市井民生,画了一些「不入流」的情色画,没想到却被其他宫廷画师举发,她的老师当场赶紧义正词严地编造了一些口实,声称申润福只是藉由画作来讽喻现时官场、市井耽溺於情色的堕落,希望唤起人们道德重整的意识。虚惊一场之後,老师担心这样的画不见容於当代卫道的主流价值,甚至会惹祸上身与被牵连刑责,便厉声斥责起她,没想到真正情爱解放後的她,只是以自身慾望圆满後的理解,真挚地回答老师说:「用情色画来讽谕时事,或者斥责、陷害某些人耽溺感官享乐,这样的念头我想都没想过,我画的只是自然纯粹的人,人因为喜欢而禁不住诱惑,因感官诱惑而不知不觉地完全敞开自己的身体、心灵,即便让自己暴露在丧失生命的危险中,却也在所不惜。我真的觉得那份脆弱是很美,所以才会画这些情色作品的。」
因脆弱而美丽!
那夜在研究室里,当少如蜂初探着花苞,将脸颊伏贴在我胸腹上的柔软时,我的身体是炽烈慾望着少的身体,我的额头想靠着他的额头,瞳眸摄入瞳眸,手心伏贴着手心,唇紧封着唇,以肉身感觉肉身,用体温交融体温,我想全然深陷、销蚀、化失在他身体里,无我,就不会有作与受的二元对立,也没有道德的该不该,或者情感两造的可不可以,只剩下合而为一的无想。即便这一切的意想与诱惑,都会将我推入记忆的裂缝,生死第一现的边缘,像火山喷发的创伤记忆与致命毒气,可能会致我於死地的身死俱灭,但我还是一次次地靠近。
若以申润福的眼,我是真的缘视了自己慾念少时的难以自拔,有恃无恐地全然身心敞开,那脆弱如同新生的幼兽,还未来得及长出毫毛的赤裸粉嫩肌肤,有一种令人不忍的美丽,甚而,之後还能生起一份悲悯,轻抚那幼兽肌肤上的伤痕,疗癒、脱落那结痂,还原最初的新生。
那一夜,仅仅如此,却不止於此。
虽然仅仅是蜂鸣初探,苞心交错、散落黄澄澄的花粉,但早已是自体的雌、雄蕊合欢,预言着而後内在男子与女子在身心疗癒里的合而为一,只是当下的我并不知道,许多同步的发生,就在最激躁里埋伏,看似固着不变与命定的一切,已然底表下松动。
我的惯性思维也许不懂,头脑与身体在撕裂与拉扯,头脑是那位铁面无私的狱卒,以社会道德为枷锁,无情地囚禁着我的身体,顽愚的防卫系统共犯结构地冻结着身体感官的讯息,但是,越是靠近少,我的身体越是兴奋地骚动鼓噪着,因为自体里的一份快慰,戳破了囚禁的谎言,它渴望自由,以及慾望的抒发,自控的意识渐渐地崩盘,紧接着只是安忍在曝露脆弱後的疼痛,以慈悲抚慰,这才是因爱重生的关键。
然而,我毕竟是这个道德社会的优良班底,即便有一秒的想像高潮,我还是让自己迅速地继续假面扮演,所有样板戏里的制式动作,但是,我还是瞥见了自己脆弱的美丽,继续望着。
那一夜,少的靠近嘎然而止在我情慾的裂缝处,飞悬的死亡边缘经验,也是我情慾的高峰,看似什麽事都没发生,却发生了许多。
戒不掉的。
那一夜,吃下了维他命C的少,被我半哄半威胁地推回寝室休息,留下自己在深夜空荡的研究室里,慌乱地重整骇然、松脱的身心。
翌日傍晚,我和另一名学弟恒远在所办键入问卷回访,准备跑第一遍的统计资料,突然电话铃声响起,让原本心神不宁的我,吓得掉落整叠的问卷资料。当恒远不悦地将电话筒交给我时,只听见少急切切地埋怨说着:「你到底是躲到哪里去了呀?!我打研究室与寝室的电话,都没人接听,真是把我给找疯了!」
「我急着帮指导教授跑资料,明天就要交了!」
「我还是身体不舒服,怎麽办呢?」少收敛起急火火的怨怼,旋即病恹恹地说着,有些讨可怜。
「那你就多喝水呀!」
「为什麽?」
「多喝水可以把身体里的作怪细菌给淹死呀!」我说完自己便噗哧地笑了出来,有点不正经的,但听在自己耳里却是那麽人间味,世俗男女的俭朴幸福。
「喔!这样呀!」少傻愣地回答。
很是意外的,向来聪敏善辩的他,竟毫无异议地被我一句玩笑话给我打发,让我有些小人奸计得逞的自豪,但更多的窃喜,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应答,颇有老实过日子的岁月静好。
「嗯!就是这样呀!我现在正忙着跑电脑,很忙的呀!」
我的话才说完,便看见身旁的恒远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我,不之所为何来的满脸怒容,他手上扬着自地上捡起的那叠尚未键入电脑中的资料,示意我快点结束通话好继续工作。我赶紧催促少多喝水、多休息,便挂上了电话,却是心神不宁地,被自己刚刚的白痴造句给搅乱,无声娇嗔地骂着自己脱序的言行。
有趣的是,我越想越是觉得好笑,一边笑骂着自己,一边怀抱着打情骂俏的好心情,隐隐地有种小情小爱的生平无大志。与少这段无意义的对话,明明是理性的鞭长莫及,却是某种莫名情感的逃脱牢笼,我竟痴傻、疯癫了起来。
「你这样不专心,我们手上的这些资料,到底要什麽时候才能通通键入电脑里呢?」恒远几乎是厉声斥责了起来。
我很讶异他的反弹,似乎是太过了,然而这也同时泄漏了我的失态,与平日专心努力的严肃模样有很大的差异,这更让我不好意思了起来。对学弟说声抱歉之後,便小心谨慎地核对问卷上的编码,勤勉诚恳地与他配合着。
不过十几分钟,突然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长廊由远至近地滚雷,我的心口突然咯噔了一下,少已打开所办的大门,果然是满脸病容,旁若无人地向我走来。
「我就是不舒服!你去倒水给我喝啦!」少一把抢过我手上的问卷,轻率地丢在桌上,边说边把我拉起来往外走去。
「啪塌!」恒远暴怒地将手掌拍向那叠资料,「你们这是什麽意思?!我们明明约好今晚就要键入完所有的问卷,你现在就要走,这怎麽跟指导教授交代?!」
向来笑咪咪和气待人的恒远,突然这般变脸,我有点吓坏了,但被少蛮力拖着往外走的我,也顾不得人情世故与责任,脑袋也编不出更好的理由与解释,就只是敷衍说着:「算了!今天工作就到此为止,剩下的我明天处理,教授那边我去解释好了!」
被少牵拉着,我半踉跄半拖步地走进研究室,他关上了门,还没来得及开灯,便无赖撒泼了起来。
「我还是发着烧呢!」少说着便无力地瘫坐在电脑前的办公椅,仰着头急切切地望着我。「你只忙自己的事,竟都不管我了!你还跟那个人约在所办打电脑呢!」
我听见门外来回的杂沓声,有一点点失序错落的用力踩踏声,充满挑衅与示威的,心想这下恒远一定是气坏了,我怕少这般大声嚷嚷,可能会让场面失控,便急得伸手摀住他的嘴,不让他再发话,还一边发出「嘘」声示意他安静。没想到他的确也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倒真是狠心想添乱,板起了脸,作势起身要走出去找那同学吵架。
我快手按回了他,情急之下,便欠身捧起少的脸向上轻微仰着,将双颊交替地熨贴在他的额头,安妥他的噪乱。少顺服地闭上了眼,双手垂悬两旁,全身松软地丢失了最後一丝撑持的力气,我的手心是他最後的托付,厚实、丰润地像土地一样承载着。
那是小时候最馨香的记忆,母亲总是这样温柔地量我的体温,不让水银温度计的冰冷,惊吓了我,这也是印象里最女性且美好的母亲,而不仅仅是愁眉苦脸地怨咒,却又坚苦卓绝地忍受着,我在孩子的天真享受里,印记了这份女性角色的原型,就在少天真的需索里,复无刻、还原。我喜欢用脸颊偎在少额头上的自己,很是自然本真地成为自己,很柔美的一名情爱女子。
「你乖,现在只剩微微的发热而已!」我轻声地伏在他耳边说着。
世间的冷暖,失去了绝对的度量衡,毋须温度计,只剩下我与少之间的相对,在额头与面颊的介面,感觉。
「没事的,你乖乖坐着不出声,我等会儿出去帮你倒杯温开水,多喝水就好了!」
「多喝水就能把身体里的细菌给淹死!」少也捏紧声带,只剩气音说着,脸上夸张的表情补足了喉间模糊咕隆的声音。
少才说完,四目交会的我们,竟被彼此的认真面容,却听起来像白痴的对话给逗笑了,同盟共犯似的得意忘形,还是不忘相互提醒对方,「嘘!」我们同时把右手手指比在唇上,很有默契地躲着外头盛怒的追赶。
黑暗中,我们很有默契地将头转向门板,彼此瞳眸里的光,便是对方的看见。心知肚明的是,我们得先在这一片漆黑里避避风头,虽然像困在无光的洞穴里,却有一份被保护着的安心。我想起小时候最爱跟弟弟躲在书桌底下,用被单的一角夹在抽屉里,三边垂挂下来便成了一方洞穴,我们形声绘影着外头是风雨交加、鬼哭神号,还有猛兽怪物伺机而动,更显得我们躲在里头的安心、无扰。
想像,扩大了幸福的向度,也妥贴了某种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危机重重的心慌。
过了许久,长廊便安静了下来,我猜恒远已经回宿舍去了,便拿起了保温杯要向外走去盛水,少又是孩子似地胡缠蛮搅了一下不让我走,「都说今天不再跑资料了,只是去装一下水就回来!」我语带保证地安抚着。
那一夜,少说怎麽都是不愿早点回宿舍歇着,宁愿是趴睡在电脑桌上,让我反覆喂着喝水,不时地抚摸着额头量温度,以及揪结、心疼着,偶而被我骂着磨人精、臭小孩与坏蛋,还笑得满脸涎馋自得,这比小时候玩扮家家酒的入戏,还多了一点点夹心的滋味,喜味滋滋的,我想这是一份如实的瞥见,看见最真也最贴近自己的一面。
我喜欢这样的温柔女性形象,与内在如实的还原,这就是本真的我,与过去的创伤无关、跟当下的角色脱离了纠葛,唯有与少的那一刻直心对待,我才能暂时摆脱童年家暴创伤下,隐微刻意作用、高压形塑的雄壮威武,像一具无敌铁金刚般,还有只为了让自己在亲情如土石流崩塌的绝境里,求得苟活的尖锐碎石,与人疏离着。
我就只是我自己,而少是那一面明镜回映,让我看见,如其所是的温柔女子。我想,自己爱上的不仅仅是少这个人,而是惊见自己的纯美,更爱上这份清楚、明晰的照见,我是爱上了这样本然的自己。
精确说来,我移情别恋到少身上,并非耀邦对比少之後的相形见绌,耀邦有他的自己独特的好与优势,只是,站在他的面前,我看见的自己总是一如既往的猥琐与可怜兮兮,自卑讨饶,却又受害者情结地怨咒,很是不堪的、破碎的脸。
耀邦之於我,可能是一面扭曲影像的哈哈镜,时而让我看见过度细瘦的自尊,时而却是虚胖肿大的自我防卫,一会儿是头重脚轻的处心积虑,一会儿是大腹便便的满是委屈。尤有甚者,耀邦可能也有他的算计,早在哈哈镜上用他的想像,画上了他心目中的我的完美图像,他不要我成为我自己,只要我变成他想要的女子。
这不能全部怪罪耀邦的,因为这扭曲变形的一照一映里,是愿打愿挨的角色配套成对,若我真能觉察抽离开来,哈哈镜上就空空如也,也就不会有这一连串怵目惊心的影像。
在少与耀邦之间,已经不是两名男子的取舍,爱与不爱的独一绝对与排他,反而是我一己的内在抉择─到底我想成为怎样的自己?
少,是一面向里透析镜子,让我如其所是地展现我自己,赤裸裸却是有人性温度的,并且看见。他让我看见自己的女性慾望,是身体剥落了道德外衣、主流价值盔甲与创伤痂疤之後,全然感官的需要、渴望,却也同时极度的脆弱。脆弱,不仅仅是身体缺口处,虚位以待时的颤栗,却也是灵魂出窍处的挣扎、撕扯,在天堂与地狱的边缘寻找大门,於四度空间临界里摸索灵界的通道。
少,是那把打开灵界的钥匙,有了钥匙,便能打造出门锁,有了门锁就能看见时空交界处的大门所在,过去、现在与未来就在门轴旋转之间。
日後当我以熟龄女子的风华世故,在一次认识女性身体与情慾的团体谘商中,描绘这属於一个人的狂欢时,在座所有女子都艳羡地睁大了眼睛,有人因为主流文化禁忌、社会角色制约、女体被物化与异化,以及对於身体的羞耻与性的罪恶感,边听边不自主地摇头、叹气,泄漏自己从未高潮过的遗憾,甚至是沉重的厌离感。身体,是美好的,她能带着我们在现世物质世界里,去探索、享受与欢愉,以及进入天堂,但是看不见的黑手,却将女人推入了地狱。
我得承认,面对这压制女人情慾的一只只看不见的黑手,我也是无法幸免於难的。然而,我唯一的庆幸便是遇上了少,他没有渡边淳一的自我感觉良好,总以为只有男子是唯一开发女性情慾的可能,尽在作品里唾沫叨唠,他更缺少世间鲁男子的装强作势,非得像冷战时期美国苏联的焦躁猴急,硬是要抢得先机在月球上插上旗帜宣示主权。
少,就仅仅是让我看见,看见自己欲望着他时的脆弱,因脆弱而美丽,深望凝眄乃至因色生情地怜爱起来,甚而勇敢,直视身体过往的创伤,以及残留的羞耻、难堪,一只女体在父权、男权沙文的窄制下,在被物化与摧残之後,压不扁的玫瑰,流溢出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