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麼遠,這麼近 — 08 性器官之外的情慾

立冬之後,好长一段时间没进研究室,我发现图书馆打工之後,囫囵吞枣地吃完早上多带的一份三明治,便可以直接钻进位於地下室的电脑中心打字,我让自己躲躲藏藏地像只老鼠,在地下道里暗无天日地钻行。那段时间刚好指导教授出国开学术研讨会,修的一些课也改为网路视讯,这更作使了我躲着少的居心,便一不作二不休地也把宿舍里的电话线也拔了,在房间里利用小电锅蒸煮吃食,看似不求於人地过起离群索居的日子。

不辩自明的逃避,却在一个人的安静里,连自我交代都免役了,更何况是“口实”这嚼烂的口香糖?!

还是可维把我给挖了出来,论文题纲毫无进展的他也闷到慌,竟异想天开地邀我与海伦跟他一起参加学校举办的歌唱比赛。我们三人在学生餐厅里吃饭时,可维这话主意才说完,当下我皱了眉头,觉得他有些疯狂,「歌唱比赛?这不是给大学生参加的吗?都研究生这把老骨头了,放着论文好好不写,竟敢笙歌达旦、歌舞昇平?你不怕教授回来会把我们都剥皮了吗?」

「事情没那麽严重啦!我们就是一起去玩玩,搞不好还能藉此放松一下,帮助我们找到论文写作的创意!」可维顾作轻松地说着。

「哇!这主意不错耶!我最近也写得很烦,正想找别的事作作!」海伦兴奋地附和提议,咕噜着大眼睛很是天真可爱。其实前阵子她才跟男友提出分手,实在被纠缠到崩溃,只能东躲西藏的。

我还是有些迟疑,因为我的歌喉向来不好,参加歌唱比赛简直像跛子跑百米,实在太自曝其短了。但是,海伦可不一样,虔诚天主教徒的她,是唱诗班的美声台柱,我还记得研一新生聚会时,她唱完那首【奇异恩典】後,大家都惊艳到呆愣住,几秒後才爆出如雷鼓掌。至於自小念音乐实验学校的可维,造诣更是不再话下,歌喉更是一级棒。我自叹弗如地觉得他俩早已是梦幻组合,实在毋须画蛇添足地让我破坏。

「唉呦!我们负责发声,你就努力用表情、肢体动作来媚惑评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而且我们也只是志在参加,跟你在一起练唱才好玩啦!」可维就是嘴甜,盘算清点每个人的剩余价值,就是恰到好处地能说服人,即便是贬损与嘲弄人的,却是不扎耳的。

此後的一个月,我们还真的在可维的号召下,天天集合在海伦的寝室里关门练唱,有时一练就是三、四个小时,竟还兴致盎然不减,不得不承认可维还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神力,敎唱、选曲、合声都由她一手包办,最後连担任古典吉他伴奏的外所同学文彬,也是由他收编、指导才得以完成。

唱歌,原来是件这麽愉快的事!

我们连周末也一整天死命地练唱,反正研究生宿舍都空荡无人,根本打扰不到人,也就乾脆练到深夜不散,一时兴起,扭开音响放起摇滚音乐,很有默契地关上电灯,在黑暗里谁也看不见谁地放肆舞动身体、漫天嘶吼,总是要等到气喘吁吁地没了力气,关上音响打开灯,笑看着彼此满头大汗与红咚咚的双颊,这才赞叹平时念书都没这麽卖力,没想到现在全都发泄在暗夜漫舞里了。

逃避围堵不了另一个逃避,不可说胁迫不了另一个不可说,发泄输通不了另一个发泄,但我们却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掩护里,成全了彼此的过程,也允许自己暗暗地排放毒气,泄压!

许多次练唱,可维趁着海伦开个小差的时机,故作轻松地探询:「你和少还好吗?我看你已经好久都不到研究室里了,就连在学生餐厅都看不到你的踪影,发生了什麽事吗?」

冬令吃烧酒鸡时,可维当时也在场的,只是他不知道隔天我被少拿来说笑的这事,我也不好讲,感觉自己有些小题大作,很小家子气的,但我就是疼痛,本能地躲了起来。

「没什麽啦!就是教授不在,趁机偷懒罢了!」

可维听了什麽都没说,就只是眼角上扬,用他那双看不见瞳眸的眼看着我。他是善於窥视,却也掩身得俐落,眼里世界的不公平待遇,他理所当然地操控。

练唱几乎占了我们日常生活的大半重心,有时从早上开嗓、发声,再一起吃早餐,有时唱到忘我,白开水竟成了我们唯一的需求,曾经以为重要、必须的,甚至离戒不掉的,都退成了模糊的远景,我与可维不再那麽明目张胆与渴切地谈论少,也许他已经是我们眼里的失焦,或者隐没在声线里的气音。

才准备两个月我们就进行了初赛,没想到三人合唱民歌的效果,成绩出乎意料的好,可维多方探听到评审当时的给分,我们竟然是超前第二名许多,这下似乎骑虎难下,我们得一路再晋级复赛、总决赛,看来绝非我们当初想的那麽简单了事。

「既然要作就要作到最好!要参加歌唱歌比赛,当然要玩真的,非得要拿第一名才算数!」我理所当然地说着。

当下,海伦与可维不可思义地瞪着我,哀鸿遍野地抗议。

可维率先发难说:「我们不是先前就说好了,只是玩玩而已吗?」

「为什麽要给自己这麽大的压力呢?我们能不能志在参加,不志在得奖呀?」海伦紧接着附和说着。

我可一点也没忘记海伦这般「低标」飞过的率性姿态,记得研一和她同组时,寒流来袭那夜我们两人差点为了报告要不要继续熬夜修改报告到清晨八点的截止时间而翻脸,「我对报告的标准就是能交出去就好!」向来好脾气的海伦失控地提高嗓音对我摊牌,之後甩门就走,留下我一个人在十二度低温的夜半研究室里,继续奋战到最後一刻。

「况且我们都荒废功课一个多月了,现在教授已经从国外回来了,我们总不能继续唱歌玩乐吧?!」海伦很务实地提醒大家。

「当然不行罗!既然我们都贡献了时间与精力,当然要有所报偿,况且我们还是研二,还胆敢打着所上的名号,一定程度具有担负起标竿的责任,我们岂能怠惰逃避?」

「努力」就是我讨好主流世界的唯一伎俩,特别在投资报酬率的计算下,「全有」与「全无」的天差地别,让我在亦载亦沉的瞬间,选择攀脱、逃命,我只能赢。

结果,初赛前一切都由可维规划、统筹,後来我倒成了最狂躁的「着急」人,而不是「召集」人,不仅高压密集地凑拢大家练唱的时间,连曲目都要求重新填词与编曲,服装、造型通通要强化,搞得大家鸡飞狗跳地精神紧绷。怨声载道的,我也发现初赛过後的练唱,气氛变得很沉重,对於一些发声的错误,或者不合拍的部分,再也不能一笑置之,暗暗心急,既自责也怨怼其他人,情绪的未爆弹一触即发。另外,我们各个的指导教授看我们无故消失,也发出了追杀通缉令,「研究生」的这个角色,淹煎着歌唱最後的一点点乐趣。

但我实在太想要「赢」的这个结果,便忘失了过程的熟成渐次的香气,无法享受意外散溢的种种惊奇,却板着脸孔地成了点校官,0与1的绝对。感情也是这样的,样板化流线作业的规格输出,我仅能挑刺地丢弃非主流的糟粑。

放松,似乎是我一直学不会,即便身体像只仪表板,不断释出肩颈酸痛与磨牙的警讯,我还是像被双手所拧绞、扭曲的毛巾,意欲出清所有的湿潮,然後呢?织理纤维都要撕扯到断裂、崩散了,还想怎麽样呀?!

单纯、直心的快乐,绝不是我能得到的!

在与他人互动过程里,我无意识地扒根抽底似地,铲除了属於别人的快乐,就像连底漆都刮除了,狠狠地涂厚我的凝重、阴郁。

出乎所有人意料,但却也在我「努力」的盘算之中,我们在复赛与总决赛远远将对手抛在後面,毫无悬念地获得第一名与最佳主唱,即便我们演唱的曲目始终是那首老歌【寄语白云】,但是可维独特的编曲功力,将一首苏格兰民谣给鬼使神差地混插进去,再加上我们利用「藏头诗」的手法作词,将每个人的名字都夹带在词头,不着痕迹又寓意深远,无怪乎总决赛唱完时评审与观众都抱以热烈掌声,我们三度被请到台上接受众人掌声,长时站在聚光灯焦点下,眼睛都因瞳孔畏光而紧缩成一小点,但我依然没作小了我的居心,猫似地搜寻少的身影。

参加歌唱赛原是顺遂了逃避的居心,但始终只是宣示性的,管不住欲念里的诚实。

少一次都没有出现,即便总决赛那一天,他还因为午后睡过了头,夜里醒来校园餐厅都打了烊,才拿了水壶到宿舍的热锅炉装盛着想煮碗泡面来吃,却没想到一记发蒙与目眩,沸腾的水满溢,泼洒了他满腿烫伤。隔天可维打电话到宿舍给我,听他紧张兮兮地说起这件事,少烫伤的严重性,简直被他无限上纲地放大,我听了像踩进无底洞地发空着。知道他早上有课,便赶紧骑了脚踏车到研究室,想一探究竟与关心,没想到在馨平老师的门前看少迎面而来,我只是将焦点集中在他右脚小腿上的伤,还没来得及惦量关心的轻重,向少开口询问,却被恰巧开门的她撞见,像抓起离家多时的小野猫般,一把给捻进了研究室狠狠地骂了一顿,非得重整、梳平我散逸太久的心,赶紧跟上国科会研究与论文的进度。

我又再度坐回了原位,溜溜球般在猛然飞脱、离心之後,惯性地滚了回来,那握住我的手心,便是少曾经顽皮的贪玩,但这次却有了恙恙的牵连,一根丝绳都不足以心安的,紧抓住,汗湿成一片。溜溜球与手心便相互牵制地失去了那原本抛空,一出一回的乐趣。

少来得更勤了,甚至不再是让我在夜里等待他的来,有时在白天也探头探脑地溜达进来,有时更是晚饭後就在隔壁研究室里等着,我常常梳洗完毕後再来研究室,钥匙还在门锁里摸索着出路,还没来得及进去,他倒是快步地从他研究室走了出来,跟在我身後一起再钻入另一个密闭。

一次雨夜里,骑着单车想到研究室,才骑了几分钟便落了雨,心急的我一路逞强到底,没想到这天也像赌气了般,越下越猛暴力起来。上了研究大楼,才打着哆嗦刚要打开门,从隔壁研究室走出来的少,看我一身狼狈的模样,竟毫无顾忌地用他的手帮我抚拭那已经饱和临界的水滴。「你怎麽那麽不小心,把自己弄得一身湿,这样会着凉的~你有时实在是太率性了!」少紧蹙着眉,先是以掌心大面积地帮我拨落头发上湿濡成片的沉重,然後再以左手撑托起我的下巴左右转使,右手指尖极有默契地拨落转折处藏匿、垂悬的潮。

少并未觉察在他掌心作使的当下,我那紧捏着的呼吸,与小心惦量的喘息,因为我还在学习辨识身体里陌生的感觉。那份奇妙感觉,与我自青春期以来偶而的骚动颇为类似,但却没有随之而来的自恨与罪恶,却是坦然地像朵被催化的花开。

第一次有人直来地捧着我的脸,以指尖抚触每一方寸被湿润浸渍後的敏感,渐次浮水、泄漏曾经被玄秘写下的女体欲望讯息,再以注视的暖,全然地将我怔忪的仰望给包覆,烘乾、定型那生命气息落下的天机,无可逆反的曝光。

也是第一次,内里不知名处隐隐苏醒着原始的慾望骚动,牵动、传导出一份无可名状的潮骚愉悦,我只顾着浸润其中、随波逐流,继而化成那美好的本身,无有分别的。忘形里,我脱勾了自动标靶化身体而生的被猎杀焦虑与恐怖,以及坐以待毙的惯性受害情结,竟然在初嚐那具女体是如此鲜嫩多汁後,浮想连篇着暗着来的情慾。

当我瞥见了脚边的地板上,圈绕成一轮水渍,好像泄漏出什麽似的,惊骇地撇过头去不敢直视,少望了一下无奈地苦笑着,便将我推进研究室里,打开灯继续帮我擦乾身上的湿濡,彷佛我像只落水的娃娃,自己完全使不上力地,让他的双手奔忙在我身体起伏弧线的每漥雨渍,或轻或重地擦拭着。

他轻蹙的眉是拧锁的乌云,注视的眼则是雨後天青云破处的暖阳,双手指尖暖烘烘的,哗地旋即散开、乍泄,一道道薄释的金光闪烁,蒸融着表浅处的水泽湿潮,眼眶处的回旋与窝藏、眉睫垂悬的盈盈、鼻翼的曲折沟纹、颧骨上硬撑着薄透的敏感肌肤、耳际的细微毫毛与唇边的微翘轻颤,继而往下,落在我紧耸的肩、崚峋的脊与胸前的起伏,周遍无可藏匿的雨露均沾处,都在他温柔光晕的等施无差,摩挲、暖烘氤氲成一片。

刹那,哗地一声!褪去了衣衫似的,我成了雷诺瓦後期画作里头的浑圆裸女,脱落了古典矜持的琐碎线条与繁复光影,仅剩下粉橘、瑰红色的柔嫩、润泽肌理,无界地融进虚空无色、无味、无臭、无重里,不迎不拒地滋养着、娇憨着。

这才发现,一身女体始终是含水的,慾望潜藏伏流,或者凝滞不动,仅仅是表浅沉积的压力,以及冻原裂土的冷,石化般地僵直着。只待暖暖的阳光,便能融化那盈盈流水,在最坚硬看似无懈可击的一身女体化石孔隙里,以最柔软无物与透明,崩解着强压粗砾积岩,裸露出里头的稚嫩,来不及长成的,却闪视着异样的神秘。

欲望水流与暖阳,偶发地结盟,意外地让化石蹦了开来。宣示着最柔软无物的,原谅了强大虚饰与刚硬的伪装。

可维突然敲了门进来,正好撞见站着的少,右手将自己上衣掀开了一角当抹布,帮坐着的我擦乾头发,手劲飞快搔痒的,我一边躲他一边抓,我们像孩子般笑闹着,还没来得及招呼可维。视角错位的,我的头埋进他的衣服里,在少右手快速扑擦的闪逝间,可维看不见我,而我也看不见他,也许我们只是不愿意被看见某张表情的自己,或者是脆弱,抑或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因脆弱的美丽。

「偌!就用面纸擦吧!」可维从我书桌上丢了盒卫生纸道电脑桌前,「碰」的好大一声,我自少的衣角下探出头来,看可维恶狠狠地看着少,「你这样扯自己的上衣来擦,待会不是换你湿了?」

我倒抽了一口气,脑袋尚未明白可维这看似气不打一处来,到底是所为为何,但却有一份被排拒在外的明白,他是跟少在说话,而我只是空气,或者其他,突然间我跟可维生份了起来。

只见可维说完便转身就走,留下身上都微潮了的少与我,沁着的冷,在疑惑生硬的钻上,铁杵磨成綉花针,扎刺着。

後来,夜里溜进来的少不再只是一只打呼噜的懒猫,而是撒娇、讨人疼的家猫,黏腻腻地。

「最近太多研究报告,简直累死我了!我脖子很僵硬,你帮我捏捏!」少闭着眼睛转转脖子、扭扭头,手就指着他疼痛的地方,孩子闹腾的直接与憨慢,不由得人拒绝的蛮横霸气。

我在心里噗哧地笑了出来,真格地被他逗弄,还得忍俊不将笑容给盈盈花开在脸上。这一闹腾,我也算是举双手投降,惹得我就算是当真被逼,都感到自得其乐的。站起身来到他身後,卷起袖子,还有板有眼地马杀鸡起来,看他麻酥酥地都懒得掀开眼皮,我就更卖力地使出浑身的劲,虽从没让人帮我按摩过,就光凭一点点想像,各种掌中、指尖技法尽出,搥、揉、捻、拧、按、压、弹,连我都不敢相信自己除了死念书之外,还真有那麽一点本事。少没出声,我就不敢停下来,真不知马一节要多久地嘀咕着,直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才见他终於悠悠然地睁开了眼睛,却又是占了便宜还卖乖的笑,「你好专业喔!我喜欢你帮我按摩,以後你每晚都要帮我按摩,真是太舒服了!」少孩子似的撒娇说着,又是没得讨价还价的要,让我抿着双唇笑,斜眼揪着他瞧,很是幸福的。

此後,他真是老实不客气,夜里一来研究室,家猫般地就是认定我那双手,不知被驯服了的是他?还是我?或者都有。我想起【小王子】里头的狐狸,也许驯服是一条隐形的绳,一头系住的是被项圈套牢的,另一头便是紧捉着绳的,一样无可脱逃的。

隐形的绳、相互的驯服,少益发孩子气与泼撒,肆无忌惮地挥霍家猫被宠着的赖皮,还要在怀里磨蹭,非得让人在指尖留下他那泼撒的气味,自愿让指头直挺成栅栏围篱般,守成属於他的势力范围。生人莫近!

深夜,少会开车载我回到宿舍,在密闭的车厢里,我刻意地向黑里窗外侧着头,在玻璃的投影里,很是周折却放胆地偷看,但几次看得出神,猛然发现深黑的镜映里,少不确定的觉察交叠着我自以为心安的偷窥,层层覆覆谍对谍的工心,很是骇然的。我的眼睛还是藏不住,眼白是波光粼粼的水塘,瞳眸是游移、滑溜的一尾鳗,动静早已被捕。

狡狯地,索性闭关上了眼,放任鼻息如忍者刺客,黑衣夜行地飞檐走壁。

终於,隐身来去、虚实几回,便益形放胆起来,却没发现在眼不可见里,有一种比黑更隐形、诡谲的藏身与攫获,那是少的气味,玄幽地在虚空之中,撒网。少微汗、厚实的体味,混合着苔类、乾草调性的古龙水,织锦成一床原野柔软,经纬交错,密致成陷落的拥抱,让气息如忍者霎时惨然失风被捕,无所遁形、弃械投降,甘愿退去一身黑,裸裎出幼虫蠕动,暴露敏感稚嫩肤触,在那气味弥漫的无限之网里,层层丝柔包覆、抚触揉捻,蛹之生的暗自蜕变。

夜,太黑,蜕变的蛹里更深不可见,却是怀抱着另一个无可名状的重生喜悦,暗暗窃喜。

蛹里,这毫无性徵的毛毛虫,延续第二性徵出现前的无性童女,即便青春初萌的变异,依然压抑着苍白的性意识,空有一具女体,却还未接上那情慾的筋脉,无感地像块刀殂上的肉。

青春第二性徵,曾经对我而言是一种将沥青层层涂抹在身上的窒息痛苦,十四岁那一年,我来了初潮,在五月的黄梅天,像一阵不明所以的蒙蒙细雨,灰沉沉地雾锁着,却没人能说得清楚的霭滞。

从大雨中的对街西药房走回来的,母亲没说什麽,只是纠结着眉头,递给我一包卫生棉巾,自塑胶袋里头抽出一片片长条的、厚重的,她没教我如何使用,而我也茫然地不敢多问。原本轻软的棉制品却像千斤的异物沉甸在我手上,母亲就只是提醒我:「别弄脏了裤子!」然後随即再补了一句:「不要让人看见了!」母亲却也没教我如何处理使用过後的腥红,这让我更加慌乱与不知所措,常以旧报纸包覆、揉成一团不规则,紧握在手心,那棱角针刺般地扎弄着某种无可名之的羞耻与罪恶感。

彷佛,那第二性徵的初潮是罪魁祸首似的,不仅要遮遮掩掩,还会玷污某种极其被保护的,又说不上是什麽的另一种东西。

然而,这「东西」到底是什麽呢?

从不曾也不敢去揭露的,彷佛那是致命且危机重重的,却这麽多年来宰制着我与自己身体之间的错位、隔阂与失衡。

或许,是该安忍着痛,去直面这复制的家族伤痕,或者也是全人类在男、女性别失衡的剥削关系。我想,这「东西」或许就是贞操,这往往让女人无意识地陷入自我保护的焦虑,却又反讽地让自身反而陷入被攻击与剥削的迷障,於是,我们的身体已经被彻底物化为需要「被」扞卫乃得以危坠幸存的「东西」,自然地我们就只能置身在步步危机的焦躁与不安,却无法同步与心理、灵魂泅泳在这物质世界里。

身体,让守着贞操的女人,自陷虚幻危机地以为就是这具肉体,特别是有了第二性徵的胸部圆满突出、丰厚滑嫩的臀,那更是像活动标靶般地每一分秒都是「被猎物」着。

我的母亲,因为相亲的约会强暴而怀了我,乃至结婚生下了我,不难理解,母亲常在许多幽怨里,喃喃着:「都是你父亲毁了我一生!」

身体之於她,根本是怀璧之罪,被男性沙文世界强加符码的贞操,成了二十四小时启动的警报器,嗡嗡鸣响着,於是,永远潜藏着被剥夺的恐惧,以及被剥夺後的痛苦与罪咎。

我的母亲无法享受身体带来的感官欢愉,却只能困在贞操符码里的无止尽被剥削,乃至将自己视为「身体」的受害者,我的第二性徵出现让她极度惶恐着。母亲只是将她被性剥削的痛苦经历,投射在我身上,我既是提醒着她被剥削的实证,又是即将第二性徵熟成地复制她的遭遇,成为另一个被性剥削者,不难想见,在面对我的初潮时,她已经遑遑不可终日了多久,乃至如此艰难又隐讳地无法与我分享成为女人的成长经验,甚至要我要设法不被人发现地「去第二性徵」,也就是将自己这具人肉活动标靶给遮掩起来,以免受害。

青春成长过程里,被母亲不合常理的对待,不仅仅是初潮时恐惧地将我丢进更深的罪咎与惶恐里,还有无意识地加入男性沙文主义的共犯结构,以许多负面的起心动念与言语,物化且规训着我的青春。

国中时代,虽然自己一直都不是那种浓眉大眼的主流美女,而且尚与强迫症搏斗的我,根本没有像外观看的心思,总是被老师写上:「成绩优异、沉默寡言」,即便如此,长相清秀与功课不错的我,却还是受到某些男生的注意,因为这些男生都是学校的资优生,所以一动一静都成为教务处、训导处与导师们的关注,即使仅仅是上体育课时,我面无表情地快步穿过男生栋的走廊,却还是惹得这些男生整班起哄叫嚣的混乱,惊动训导主任拿出长鞭出来斥喝这群激噪的男生。很快地我母亲被学校告知种种因我而起的骚动,後来上、下学都得由母亲送到教室门口,即便我家不过在学校後门,为的就是不让这些男生靠近我,引发侧目的骚动。当时母亲都是用责备语气说着这件事,甚至是带着晦涩却意有所指地认为我不知检点,有故意勾引的企图,许多低俗以及带着女性性器官的骂人字眼,有时就在母亲情绪失控时出口我很惶恐又只能是更羞耻地涵化了这些贬抑的字眼,暗自身陷地罪咎着。

我想,母亲是太过恐惧了,深怕我成为猎物,却又无法辨识自己已经内化了男性沙文主义的思维,於是只能反相贬抑着自己是受害者的身分,异形成另一种加害人。

许多年後,其中一位追过我的男孩念了成大,在提到这青春事件簿的一页时,笑着当年我对人都一概不理不睬,我既从未正眼看过他,也不愿打开他写的信,几次在英语补习後,他骑在单车上倚着暗巷围墙边,等待我经过便低声唤我,我竟旁若无人地死命踩着单车呼啸而过,他说没听过我的声音,却只能熟悉着我仓皇的背影,感觉很受伤地压抑着青春少年的搔动。我承认自己也将身体绑架,全然被阉割的青春,只能将第二性徵物化为标靶,受害者心态又此地无银三百两,拙劣刻意掩盖着这标靶,於是我无法感受身体的一切,甚至是被人欣赏的美好。

我是如此亟欲地去第二性徵,因为内在羞耻与罪恶感,还有一份随时被人狩猎、捕杀的步步惊心。然而,耽溺在少的气味里,却也从嗅觉里撩拨出原始的骚动,那是生物演化过程里,如爬行动物般地匍匐在地,紧贴、嗅闻着泥土的气味,却也让性器在沙石粗砾上摩娑、刺激着。

果然,在下腹涡旋出一股未辨的酥麻乱痒,极深处偶而不规则的放电、筋孪,却是天崩地裂的摇撼,心荡神驰的崩塌,终於爆擦出火花,是天与地齐力的钻木取火,轰然烽火燎原。腥红血流在全身滚滚流窜、奔泻,热辣辣的,一波迭起一波袭面,暖烘、微汗、湿濡,乃至燥热地口乾舌燥,唇齿间粘膜乾涸,舌头都无力地瘫成一方流沙。

终於逼到了临界,私密处泉涌透明黏滑的湿,闪现银白烁烁的玄秘,那是爬虫类伏行过所拖曳的痕迹,很是挑逗地泄漏踪迹,腥羶着欲擒故纵。

初潮的第二性徵,彷佛晚到了十年。即便与男友交往了六年多,也从未有这般放任身体如脱缰野马,驰骋所有的欲想,我们虽然也牵手、亲吻与爱抚,却是按表操课的公式,或者在主流恋爱的作业线上组装,而我只是让「女朋友」的这个角色作总指挥,身体像个配合度极高的演员,而耳际老是像有人提辞地嗡嗡作响着:「这样作对吗?」、「如此回应可能是适当的吧?」、「接下来我该怎麽作才是最好的呢?」,我接收不到身体的任何讯息,却将它当成一团纸黏土,毫无想法地胡乱揉捻。

嘎然而止,也仅止於此!

男友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妈说婚前不可以跟女生发生性关系!」这常让恋爱样板作业线突然卡住,却也再次物化了我这具女体,在婚姻之前标示一种「贞操」的贴牌,全然与我个人的所想所慾无关,却是主流人肉市场的喊价,与我的母亲如出一辙的,只是她善用的是恐惧诉求,也投射她被性剥夺的生命经验。

我的确是被「贞操」规训了,很是心安地停顿在这样的恋爱关系,更从而感激起男友的「理性」与「尊重」,成全了这一切的处女情结,即便他只是拿出母亲大人的「懿旨」。多年後当我说出这段主流恋爱经历,一位女性朋友完全不可置信,摇头如波浪鼓地说:「哇!这是怎样呀?跟我交往了六年还不动手,这样会让我抓狂、骂人与大发脾气耶!」另一位更是娇嗔地叫骂着:「这男的太看不起人了!过份!」。

我们笑闹成一团,我也任由他们取笑,却没恼羞成怒或暗暗记恨的,因为我很心知肚明自己的可笑,是在於沦为共犯结构地物化自己的女体,并且无视、压抑着其中的慾望,让自己在跨入婚姻大门之前,依然无性地像天真童女,避免被人猎获,也成为一种绝缘体,更异化了「肉体」,断绝了与自己的关系。然而,女性友人无法理解的是,还有另一种情慾的萌动、罗织,是与性器官的冲撞无关的,即便那一年什麽都没发生,我却没辜负了自己的青春。就在与少看似没发生什麽,却什麽都发生里,女体酝酿了太久的骚动,在黑暗里更形叛逆、张狂,成了一只想像里的蟒,太饥渴、饿慌了吞着自己的尾巴,又一圈圈地复然重生,自体生生死死的噬殁里,更喂养、放肆了无边的脾胃,没有填满的可能。

然而,这一切只是闷闷地骚动着,还来不及火旺的灰朴朴煤炭球,没了视觉的火焰妖孽,里头却已是火烫着。少总是不理解,为什麽我在他停好车时,还是不愿将脸转向他,气音虚弱地只草草地跟他道声晚安,便快步地仓皇离去,没入深夜女生宿舍的大门重锁里。

长夜漫漫是填不满的黑洞,我从少车上的一方密闭如蛹里,情慾狂躁地历经了几次蛹蜕,换了更大的一个暗蛹,更加壮大、促发了欲望女体的蠕动。躺在床上的我慾望神秘涌动,情思连针密线、前後勾连,对少的性幻想更肆无忌惮,慕色飞悬了轻浅细微、温热麻利的喘息,张弛间难以自控的心悸,突然一口气上不来的耳鸣、脑袋空白,甚至是一丝丝间和着窒息的边缘快感,所有身心表徵的叛变,将理性一把推落,脑袋根本来不及震惊与收敛这全然慾力的反应,便早已软瘫成一池春水,艳异晃漾。

我知道自己已经不一样了,鼻尖裂开了一条缝,嗅觉背叛了道德的綑绑,便妖孽似地奇花异草丛生,管不住的在性的处女地上攻城掠地,我不再是无性徵的苍白童女,暗夜里悄然蜕变,我的身体是渴望着少的身体,既惊骇却又放纵,既惶恐却又冒险躁进,即便只是在性幻想里,身体大胆实践着念头的欲想,自娱自乐与自得。

想像里交合,一份全无的快感,身体、思考、头脑与所有外在的概念,全然消失,却只有一份高峰经验之後的身心脱落。

至乐!

就仅仅是因为极致快乐的缘故,我的身体颠覆了脑袋向来「努力」的行事风格,也突破了女人这一社会角色的无慾无性框架,原始无赖地要与给,供需同步地欢快爽然着。

与人无关的无扰,我在自己的蛹生里复苏女体、活化情慾,我不知道下一步自己会如何异形、蜕变,却贪欢地隐身在黑暗里,一次次破底似的任由失控的感官,惊声尖叫,乃至无声吟哦着。

即便擅长描会女性情慾的日本小说家渡边淳一,也不尽然能体会的女性自体情慾熟成,充其量念过西洋医学的他,只是了解性器官罢了,可是有一种女性自生萌发的情慾,这是完全与性器爆擦、插入无关的高潮,他太自我感觉良好了,总以为这世间只有男子是唯一开发女性情慾的可能,尽在瑰色作品里唾沫叨唠,鲁男子与暴露狂般的玩弄阳具,甚至装强作势,非得像冷战时期美国苏联的焦躁猴急,硬是要抢得先机在月球上插上旗帜宣示主权。

後来我读他的【紫阳花日记】、【失乐园】等情爱小说,总是嘴角微挑,轻蔑地笑着渡边淳一男孩般的愚钝、懵懂,这是成熟女子的一种包容,很厚道的。

无娼不乐,女体直至中年重熟才能将这般醍醐味给说出,却是自少将我内里的情慾唤醒後开始。而在此之前的女体与慾念沉睡,宛若睡美人横躺在荆棘玫瑰树丛里一百年,竟是来自我母亲的诅咒,就像《睡美人》童话中的第十三号女巫,因为被排挤而愤恨地给出怨咒。

童年漫漫岁月里,父亲总时不时地带其他陌生女人回到家里,或者到运河旁的新町寻欢作乐,而母亲则是拖着一大群孩子奔忙於暗慾横流的巷弄间,哭天抢地喊捉奸,现场如杀鸡宰羊的鬼哭神号,父亲以贬抑女性性器官的三字经作为拳打脚踢的声效,母亲总是被揍到头破血流、鼻青脸肿,却也不忘以「臭鸡掰」来咒骂回应,而妖艳女人们则是慌乱地穿衣,却又隔岸观火地慵懒抽起烟来。年幼的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这荒谬的一切,无辜地被迫目睹成人的情色纠结,也喂养了心头羞耻的躁动。

男、女之间的关系,特别是禁忌的性,就这麽一出出赤裸操演着,很是晦涩与阴暗,还夹杂着禽兽间的撕扯与吞噬,对於孩子稚嫩的想思触须,这无异是一种毁灭的焦灼、火蚀。我非常害怕长大,怕自己变成像「那些」女人,或者是像总是鼻青脸肿的妈妈,彷佛这两种对立却又共生的角色,我都无能幸免。

在父权体制下,母亲是站在道德的一端,拥有「正妻」的身分,并得以自我神圣化的一切,只是她也缴械掉自己的身体欲力,仅剩将所有的莫名悲愤,化为最狠毒的言语,将对立面的「娼妇」无限凌迟。

「正妻」对立面的「娼妇」,用身体对父权体制做出挑衅,自身欲力的驱动与享乐,战胜了被千夫所指的恐惧,她输掉了世间的种种合理化,迎来一晌贪欢,具体化所有「正妻」们的匮乏,迎来女性最阴森的怨咒。

日本已故的荣格分析师河合隼雄的《源氏物语与日本人:女性觉醒的故事》中,推崇母系社会中,女性藉由「圣娼」仪式,将性作为女性个体连结内在欲力,并从女儿过渡到母亲,让存在感依然是合一与完整。

书中节录了阔尔兹‧柯贝特(NancyQualls-Corbett)主张圣娼的形象对现代人来说非常重要。

关於圣娼的非个人性,她这样说:「她们并不是为了从造访她们的男性身上得到称赞与献身,而从事爱的行为。因为,圣娼经常是覆盖着面纱,对方甚至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她们并不是为了寻求自我认同而需要男人。相反地,这个行为的根源,来自她们本身即为女性这个事实。」

相较之下,父权体制中的女人,被剥夺了自我认同,因而需要自男人处取得,於是就得围绕着男人,依照对应关系被切割成女儿、妻、娼与母亲。亦即女人成为某一个男人的正妻,性的结合是工具性的,依此取得了社会地位,女人就得「遵守妇道」,与自己的原始欲力割绝,并且灵肉分离地乾燥活着。

换句话来说,就是男人给你「妻子」这角色,你就不能很“活力”充沛,因为这是「道德」不正确,而样板的贤妻自有一套养成SOP,以及品格管制。

为此,男人们再花大把的钱,於风化世界里养成一批可情可欲的对象,弥补「妻子」所无法满足与填补他们的匮乏所在。

真是成也男人,败也男人!

好端端的女性生命,给凌迟与大卸八块之後,还得任由他们挑三拣四地吃肉吐骨。

说到底,无娼不乐,完全适用於女人与男人。

中年历练後的女人,所有的苦楚与痛苦也够深化了,真是折磨再多,也没有新鲜的花样了,总该尝试荣格建议的对立面整合,妻与娼的对决,全因为父权撕裂阴性质地後的外在现实演绎,但是内在真实,却是我们可以从精神面整合的可为。

「娼」是精神性的,只是透过认识原始欲力,以及连结内在女神,进行自我确立,并以体现女神法则而温柔且自信地活着。

凝视与认证女体的情慾,乃至精神性的为己作娼,而这样的一念,正是吻醒睡美人的王子。

生命值得等待的王子,正是自己内里的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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