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留在不愉快的关系里,就是对自己最大的背叛!
少,总是在夜里溜了进来,自顾自地沉默。一次,不过十点半我就将手上的文稿打字完毕,看他眯着眼好梦正酣似地,虽有些不忍还是唤醒了他,看他倒是一下子就挺精神的模样,我有些怀疑方才他根本是假寐,演技可好得很。我们走过回廊、下了楼梯、出了研究大楼,顺手一一关上电灯,感觉像为整栋建筑盖上了被,轻声道声晚安。
就在大门阶梯转角阴暗处,少突如其来地拉住走在前方的我,我还没来得及转身问他有什麽事,他竟没头没尾地说:「停留在不愉快的关系里,就是对自己最大的背叛!」
空间的晦暗无光,他的自说自话像只香气四溢的诱饵,将我狡狯、躲藏如鼠的答,引出洞外,循着气味走近,却还是戒慎恐惧地小心。
「好生猛喔!」我闷声回应,余音有一点点怯弱,不管是他这个人或自他口中说出的这句话,都实在是太劲爆了!我们之间,认识不过两个月,若以脑袋的理性来思考,少似乎交浅言深地涉入太多,尤其对我向来避而不谈的感情,竟唐突作出这样的结论来,让我毫无接话的余地。
「少到底想怎样呢?」我感觉像被人敲了一记脑门,有点晕眩地停下脚步,但却心虚地不敢回头看他,反倒将脸往转角冰冷的砖墙贴了过去,像自己真的作错什麽事,面壁思过。
「背叛?!」我心里喃喃碎念着,但只是用最主流价值,规训着自己在意欲上的移情别恋。
事实上,自从六月研究生口试遇见少之後,「背叛」这两个字便鬼影幢幢地出现在念头的间隙处,就像在电影放映时,突兀地插播了一则「某某人外找!」,我很害怕自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落荒而逃似地走出这一出演了太久也看得太腻的戏,我毋宁只想躲在天下乌鸦一般黑里,瞎搅和着。
恍惚想着少的情思,要是被幡然醒来的自己给撞见了,便贴上「背叛」的这指标签,叠叠层层,一犯一罚地加重罪处。
如果我当时够诚实的话,绝对不可能会否认自己喜欢上少的事实,只是我擅於自欺,更敏於按捺情绪,与用说谎来安抚自己。缘悭一面,我已经偷偷喜欢上少,有点不属世的熟悉,甚至很难自我说服的狂噪,特别在学术研讨会第二次见面过後,虽说是准备着研究生资格考试,但就是浮想连篇,难以自控,俨然是当初青春期被压抑过久的躁动,揭竿起义地叛变。漫长的夏天我想了许久,有了一些些迟疑,是对自己内在燃起的异样、陌生激情,起了自我保护的反射,便下定决心对少就只能是暗恋,最不愿意的就是让自己或他人以道德为名,数落我移情别恋爱上了少,横生就是一种不道德的劈腿或背叛。
彷佛,暗恋是最没有道德风险与争议,最适合我这类爱情里的蜉蝣份子。
「只是,没想到眼前这名让我暗地里移情别恋的男子,倒是先发制人地指责我的『背叛』!」我不可置信地无声怨嗔着,脑子顿时卡住,完全无法掌握这第一犯罪现场里,明明只有两人,却被身边暗恋的人「抓奸」在床的混乱情势。
「少,到底是谁?这引诱我犯罪,却同时揭发我罪行的人,究竟是谁?」无人可回答我的问,很是自讨没趣地投球却漏接。
我与少两人之间持续的静默,簇拥封闭成一座幽微山谷,只剩那句「停留在不愉快的关系里,就是对自己最大的背叛!」不断袅袅回音传响,撞击着我的理亏,崩坏太多积习的成见。
在黑暗的掩体下,我勉强地尚有一点点保持沉默的权力,以免自己当下所说的一切成为日後呈堂证供,而少也没再出声,很是仁慈地挪出时间与空间,让我去处理情感的烂摊子,其实更严格说来,我该面对的应该是在情感的主流价值里,如何与「背叛」的定义进行本质性的抗辩。
「说『背叛』太沉重!」我无力叹气,却试图脱罪似地撇清。
我无疑是承袭了母亲的传统观念,无限上纲的「道德」与「责任」,在情感上无可脱逃的命运便是「从一而终」,关於爱情的罪与罚,只剩无期徒刑的终生偿还,这一切均与个人意欲与喜好无关,纯粹是诉诸外在的条条框框。不仅如此,母亲还把她对爱情的失落与无力感,放在对我的制约,特别是性慾炽盛的父亲,终其生戒不掉的外遇,更让我母亲企图拨乱反正,生怕有一半父亲「风流」基因的我,会跟他一样,又或者,她可以藉此在一片情欲失序里,看着我符合期待地行止如仪,至少还有一丝丝力可回天的存在感。
对此,母亲无异是矫枉过正的,父亲的关系背叛却要以我愚忠的死守情感来赎,彷佛功过相抵下,就能解答母亲对爱情的所有不解。
母亲一开始就不喜欢耀邦,因为他的阶级傲慢,那种来自传统仕绅家庭与市井小民的格格不入,关於这一点耀邦从不掩饰与否认,他是瞧不起我的家人,更不想有任何的关系牵连,这关系的一张一弛,却陷入另一种恐怖平衡。然而吊诡的是,仅管几次我想跟耀邦分手,分手信都写了一整叠,母亲却「大义凛然」地不许我先提出,「你是女孩子,怎麽可以先提出分手呢?总要等到人家不要了你,或者是背叛了你,这样离开才算是道德完满,不会留下把柄让人去议论!」母亲这般告诫我,毫无商量余地的,简直坚定成一道懿旨。「况且女孩子跟谁在一起都是一样的,只要会忍耐,还不是照样过日子!但你就是千万别让人挑出道德的瑕疵,指责你的背叛!」
母亲一辈子只活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完全跟自己真正所想脱离了关系,就连最私密的感情也是,我甚至怀疑她这辈子根本没碰触过爱情,却荒谬地规训起我来,还为我套上「背叛」的紧箍咒,让我头疼遇裂地无法跟自己的感觉有连系。母亲嘴里的「背叛」是与「别人」綑绑在一起的缺一不可,却是与「自己」划清了界线,尽管这愚忠的死守,最大的受害可能是自己!
但这一次遇上了少,即便是暗暗谴责起自己的背叛,却又耐不住地阳奉阴伪着。外在行为虽按兵不动,心里头却早已兵临城下的叛变,鼓噪不安地揭竿起义,只是我不明白「内在」到底在反叛谁?
「我的确是背叛了!但奇怪的是,少对我的指控却是与任何人都无关的,我背叛的人竟然是自己!」我实在想不清楚这是什麽意思,焦虑地大口喘息、呼吸着,这完全颠覆了母亲加诸在我身上的紧箍咒,好像瞬间被拔掉,我反而有种缺氧与失重。「背叛自己?意思是我对不起自己吗?」很是陌生的念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个问题。
自小,我就擅於讨好身边每一个人,久了便忘了这世界除了别人之外还有自己。自己,虽然近在咫尺,甚至是贴身零距离的,但在我的惯性反射里,却是一点福利都照顾不到的鞭长莫及!我只是陪小心地从每个人的脸色,以及与我互动的方式,来判断自己的感觉,别人心情好,我就很满意;别人闹情绪与坏心情,我就是罪大恶极,特别是母亲的喜怒哀乐,无法与母亲进行个体分离的我,完全以她的情绪作为我行为的标尺,特别灵敏地刺激反应着。长此以往,我跟自己的感觉失联了,从不问自己「你现在到底是怎麽想的呢?」或者「你感觉如何呢?」变相的「无我」到最後,我只是殭屍一般无感地扮演最适切的角色,乃至已经无法在爱情里辨识关系的愉快与否?到底要不要停留在关系里?更无从决定这到底是不是背叛自己?
「唉!你真的给我丢了一个很大的难题!」我揪结地叹气想着,眼前崩塌的是过去的理所当然,而此刻荒芜却让我看不到未来,也找不到掩身的所在。「我到底作错了什麽事?!你为什麽指控我背叛了自己?!」我乱了方寸,更是挫败地无声埋怨着少。
「你跟那男生在一起,一点都不快乐,你只是在忍耐,在勉强里扮演一个角色,你这样作才是最大的骗子!你不仅骗了所有人,也骗了你自己!」少突然发声控诉着,似乎回应着我的无声困惑与不负责任的规避。
我有点震慑住,几乎要哭了,彷佛有太多的幽怨与委屈,但还是忍住,强压了下来。少没有再说下去的咄咄逼人,就只是拉着我坐上他的车,开车送我回宿舍,道过晚安便匆匆没入了更深的黑里。
那一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虫声唧唧扰乱我心,像是被人严刑逼供般,「除非坦白从宽…」听着钟滴答声响,头痛欲裂的我这样告诉自己。「见少那一刻之前或者更早,我已经背叛了自己,只是…」黑暗里我开始自白了起来。
我的初恋,这一段维持了六年的感情,在少的出现之後残破立现,不是男友耀邦无法与少评比,而是我自己对他的感情显得憋屈造作,萎靡得像一朵大雨里的人造纸花,很是丧气与失色。我是不懂得爱与被爱,却只是一直在努力模拟,爱一个人是该怎样的委曲,而被爱又是该如何低姿态伏行,如同我的母亲,像蒐集黑色点券般,最後竟兑换到自己不想要的心酸,以及落得在「只要不被人嫌弃」的低标下匍匐前进。
从来就不知如何爱自己的我,根本无法真正欣赏周遭的人、事、物,甚至更是从未理解与体会自己的感情对象,因为当我憋屈了自己,变非得将对方编派到强迫者的相对角色,当我觉得哀怨辛酸,那必定要对方成为罪魁祸首。象徵大爱的埃及女神哈托尔(Hathor)手中总是拿着一把照镜,随时探看「爱自己」的脸,我们对自己的爱,投射出去的影像,便是给别人的爱,等施无差的。
我与耀邦之间的情爱关系,自己是摆脱不了的责任,在学不会「爱自己」之前,他似乎只能被动地配合演出。
耀邦是一位工科学生,家境单纯、优渥,却有南部士绅家庭的门第之见与规矩,我们之间的差距确实太大了,或许一开始我的委屈显得太勉强、做作与为难了自己,才会让这段关系一拖就是沉疴难癒地残喘着,也积郁出更多对彼此的指责与怨怼,既无法放手去爱,却也不能俐落地分。纯爱式交往了半年,第一次与耀邦的父母见面,当场他母亲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俩家世背景相差太多了,还是不要继续交往比较好!」原来,他们早已动用关系将我家祖宗三代的人际网络与银行往来细节都调查清楚了,而我在他们眼皮底下不过是一只赤裸羔羊!
我先是一愣,切断了自己的感觉、思考,也不去想这句话到底对自己的影响或是伤害是什麽,以及该如何保护自己,或见苗头不对地乾脆拔腿就跑,却是呆傻站在原地,听任所有人发落地不积极作为,这是我所熟悉的「被人嫌弃」桥段,习得的痛苦。之後,耀邦决定将感情地下化,采取拖字诀,「你既然知道自己的家世不好,就要想办法努力加强自己的附加价值,才能争取到我父母的认同!」他像教练一般地训戒与勉励我,看来很有建设性与目标导向,後来还帮我规划人生,设定一道道关卡,要我像跑低栏地奋力越过去。
「你就是不够好!」这是耀邦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一个萝卜一个坑。我的自卑与自我羞耻感,就对号入座了耀邦与家人的优越感,然後一切都是自动驾驶模式般地运作,於是,我只能拼命地念书、考研究所、找份好工作,迎合所有人的标准,还要不时面对耀邦对我外貌的嘲弄,说我有大象腿该减肥,嫌我长青春痘而且肤质不好根本就是豆花妹,以及没念上热门科系与不够聪明等等的批评。我不知所为为何地概括承受,却有另一种自我改造与尽善尽美的「美好」希望,填满无意识里的自我瑕疵与不足,「总是还有可以努力的目标与使上力的可能」我这样安慰地想着,亟欲在一个个重要他人的眼里,改造自己,这是双重的背离,既厌恶丢弃不掉的自己,却永远在别人编派里试图比对出「更好」的某个完形想像。
为什麽盘点出的自我「剩余价值」,我真的就仅仅剩「後天努力」呢?除此之外,我天生的一切竟是太明白了的瑕疵、次级,而「被嫌弃」则是咎由自取的。
我的确是习惯被人嫌弃的,母亲未婚受孕就注定我的不被期待,再加上重男轻女观念下,我是爷爷不疼、爹爹不爱地等着招弟,果然一年半後大弟弟出生,我似乎也习惯了被忽视与冷落着。看着我小时候的黑白照片,总是皱着眉头嘟着嘴巴,横竖看都是不讨喜的,再加上国小高年级时有了暴牙,母亲辛苦作成衣加工攒钱让我作的牙套,却惹来更多「钢牙怪兽」的嘲笑,甚至连我弟弟们也以我的外貌作文章,时不时地哀叹着:「妈,你怎麽把姐生得这麽丑呀!万一她没人要嫁不出去,就得当老姑婆待在家里,那谁敢嫁给我呀!」。十足的男性沙文主义口吻,但我却被贬抑到失去反驳的能力,只能更低眉顺眼、鈎头耸背地过日子,就只是怕被人嫌弃,於是将自己的欲求打包埋窖,作个乖顺的孩子,企图得到一丝丝暗地苟活的偷偷摸摸空间与侥幸。只是,我就算是趴下还是会中枪,怎样隐遁无形都还是要被揪出来清算、数落一番。
我想,耀邦遇到了我也是他的不幸,在传统仕绅家庭长大的他只能顺服与内化长辈的标准,而我积习的自我厌恶与对主流的卑躬屈膝又强化了这一切,於我们既是共犯结构的帮凶,又同时身受其害,两人关系像绷在画框上的亚麻布,拉扯、硬挺着,就仅仅为了一张苍白的「体面」,任由主流价值在其上颜色斑斓,却谁都没能松一口气地柔软相对与真正善待彼此,以及真正绘出我们真正所想的爱情模样。
无人过患的一场错误,却是每个人都受了重伤!
与耀邦关系的地下化,也注定了我作为影子情人的形消锁立,总是在校园里眼睁睁看着成双成对的情侣,暗自怨怼自己的不够好,以及努力总是不够的缺憾。不管是中国或西洋情人节也只能独自在图书馆度过,更多时候耀邦得陪伴母亲上街购物与长假出国,周末还常得回家跟父母吃饭,我们似乎是远距、低频地交往着。一年之後,耀邦父母发现我们并未分手,还是邀我再度到他家,那次我更是察言观色地陪小心,突然耀邦的母亲叫他拿来一整本前些时候去欧洲的照片说要给我看,我满心欢喜地想听他们说旅途见闻,没想到她指着照片中的一名女孩说:「这女孩家里很有钱,父母的教育程度也很高,更重要的是,她还是念中国医药学院的,我觉得她最适合跟耀邦交往,你说呢?」她边说边翻着相本,好几张都是耀邦与那女孩的合照。
像是突如其来地接过一颗球,我无法众目睽睽地硬吞,只能小心翼翼地揣摩,然後丢出球去,表态。耀邦并没有出手解救我的意思,而客厅的所有人则是等着我适切地回应,整个状况实在太极端了,我的防卫系统为了让我不那麽疼痛,於是切断了所有感官知觉,只剩下「讨好」的惯性反应,我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只是将双眼聚焦在每一张蠢蠢欲张的嘴巴,来揣摩到底他们希望我怎麽回答才能皆大欢喜。特写镜头效果下,一片片血红的唇连成了一簇食肉植物的花瓣,而我是误闯的蝼蚁,无可偷生的。
「对呀!他们的确看起来速配!」我尴尬地笑了笑,嘴角是勉强地拧了上去,用晒衣夹给别住了固定,酸楚的,而喉咙乾涩却硬暴擦声音来,很是疼痛的。
「你听,连她自己也这麽说呢!」耀邦的母亲转头过去向着他爽脆地说着。
我发现客厅里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暗自嘉奖着我的「自知轻重」,但我却有种里外不是人的异样,「自己」撕裂成好几片,像毁坏的布娃娃,我甚至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是谁?更不明白感觉不对劲的另一个自己又是谁?以及,自己为什麽会处在这奇怪的空间里,与面对这群陌生人呢?我到底在做什麽呢?
等耀邦送我去火车站的途中,我才敢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小小声地用气音问他:「为什麽你的母亲会这样说呢?她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来给我看这女孩子的照片,是不是希望我知难而退呢?」没想到,我的小媳妇可怜模样倒是更惹恼了耀邦,他没好气地骂了我一顿:「我妈没有什麽特别的意思,倒是你多想了,你这样真的很变态耶!」最後这两个字被他语音一加重,有种法槌一落,俨然定罪不得上诉的态势。
「变态!」我在心里无声覆述着,很是羞耻与自我罪咎的,便更不再相信自己的感觉,那怕只是一丁点的浮现,都像玩打地鼠游戏机般,快手歼灭。
总是这样的被耀邦纠正、规训、浇铸与磨砺,我也渐渐相信自己的感觉失准,将最後一丝丝的疑惑都缴械了出来,彻底地归降。而那天回到家,我也没跟父母说这一切不舒适的感觉,即使後来感到很困惑,始终不清楚耀邦的母亲为什麽总是搂着他走在我前头,然後回头给我一记Nike标帜的挑眉,我步步惊心,却无人可问,就只是持续惊吓着。青春的感情路上我一个人跌跌撞撞,父母在相互攻击里早已自顾不暇了,尤其为了二舅舅欠钱不还这事,家里更是鸡飞狗跳,我更是不敢在火上浇油添乱。从小就活在家庭支持系统缺失的我,早已不知如何求救,或者寻找帮助,在陌生的成人感情世界里,就只是继续埋头咬牙努力着坚持到底,这是我给自己唯一的希望,那是在一片漠视里,我自己可为的余地。
耀邦常说我是「可塑之材」,彷佛很享受那种揉捏纸黏土的快感,很有把握的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帮我规划未来,该念什麽书、考什麽研究所,以及去哪里补托福与GRE,申请哪些名校,然後何时出国镀金,很是了然於胸的生活蓝图,我只是接过圣旨般地执行,把所有青春困在南阳街的留学补习班里,很是甘愿地被一次次的模拟考试给打成绩。耀邦是务实的,而我则是甘於被人形塑的软烂无骨,一团蹂躏太久的陶泥,早已失脱筋道的化为泥水。我喜欢这样的一唱一和,两人如此合拍,至少我从未作其他打算,以为我们就这样循着从地下扶正与爱情长跑的样板走下去:出国、工作、结婚、生子与白头,直到少的出现,一切都在貌似无事里,发生了许多事。
少的出现,或许只是作为一种对照组,让我看见真正的爱可以是不用脑袋去计算,不必描摹主流的男尊女卑刻板化,当然也没有所谓忧郁隐忍或勉强自己,更没有一双双监视与挑刺的眼,霹哩啪啦地嫌弃、数落起我来。那一夜辗转难眠,我检视了自己与耀邦硬撑绷着的体面,却是相互勉强的关系,少无厘头的这句「停留在不愉快的关系里,就是对自己最大的背叛!」像一把利刃割开紧绷着的空白画布、拆解开道德的框架,从而瞥见自己恋着少的偷欢,蠢动了一些些的叛逆。我想起那个漫长夏天,偷偷地思念起他时,心底的萌动像一团在太阳底下融化了的鲜黄奶油,渗出可口香气,与软黄、滑嫩、丰腴的视觉,就只是等待被贪吃地用指尖划上一口,并非浅尝就能即止的幸福无限,我放纵自己像个满嘴浓香的孩子,毫无一点规矩地得逞快意,甚至泼撒了起来。
爱,就是爱上了。即便有一点点赖皮与率性,甚至是无厘头的天外飞来一笔。但爱上了,世界上的道理都可以倒立行走。就因为这一点点的叛逆,我看似背叛了耀邦、爱情,但是严格地说来,我背叛的却是爱情的样板戏,以及主流价值里对於爱情的禁制权。那怕这一切都是暗着来的恋,这背叛的後座力却是贯穿了成年的感情世界。
「我不是一张写着禁止背书转让的支票,为什麽不能爱少呢?」幽深漆黑里这脑袋里的念头一落,连我自己都惊讶这惊世骇俗的一句,完全逆反我向来温良恭俭让的风格。「我怎麽会这样说呢?说出这句离经叛道的话,到底是哪一个自己呢?」
少就是那一只明镜台,让我第一次看见真实的自己,而不是众人与耀邦横矗在我面前的哈哈镜,这些总是用扭曲的影像来惊吓无所适从的我,可笑的过胖、猥琐的乾瘪、头大身小,或是腹胀如鼓旁边垂着萎糜的四肢,波浪鼓似地招摇着,我只能慌张失措,却又徒劳无功地自我膨胀或萎靡,以及自我惊吓汗涔。与其说是移情别恋上了少,不如说是爱上了少眼中的那个最接近实相的我,特别是当他在夜半研究室中,无所事事地只是看着我时,没有任何目的与作想,那是天地的半亩方塘一监开,他的眼眸不过方寸,却无所捡择与极其包容,我的懦弱、虚饰、矫情、猥琐、易感、防卫、自卑、工於心计、小家子气、善於欺瞒、推卸责任、受害者情结、後青春期的叛逆、偷鸡摸狗的噪动…,都收纳在他眼底,那源头活水源头里竟映漾出天光云影共徘徊,我瞥见了的美丽,却是我自己的,只是当时我不知道而已,却依恋起那泓如实倒映的清泉。
我以为自己爱上了少,但吉光片羽的叛逆终究短暂,主流感情的操守早已严厉鞭笞自己的背叛,特别是母亲经常告诫我务必在感情上从一而终,总是要落到只许人负我的无力回天,说怎麽都不可以中途跳船地留下劈腿骂名,於是我只能既内疚、羞耻与自责,却又以暗恋来酬庸、弥补对自己负欠,很是内在撕裂地阳奉阴伪着。
尤有甚者,我开始以与少的这份美好,作为规避自己内在功课的沙坑,我无知、无能更不愿意去违抗母亲的规训与主流价值的框架,更怯於承担起对自己快乐的责任,甚至是害怕直面童年家暴在我身心烙下的火吻,都是不堪的印记,但却也是命运锁链的所在,以及解结的关键。我宁可向外求去,狡狯地在妄想里渴求,少是那位温柔超人,总有一天他会找到变身的电话亭,然後将我自生命的困局里拯救出,冲飞出地心引力范围之外的九霄云外,所有的道德变制约不了我,於是自我罪咎也失了重,一切都是飞天的轻飘,他的爱将成为我唯一的救赎。
少原是公亲,後来却便成了事主!
这样的狗咬吕洞宾闹剧很像自己在路上摔飞了摩托车,跌了满身伤地自晕眩中醒来,便死缠着那名好心下车察看的人负起肇事全责。我开始误用甚至是利用少的善意,他越是对我好,或者好言提点我许多感情的盲点,我就越怠惰与推卸责任,仅仅是猜测他是不是更接近了那变身温柔超人的电话亭?
我就是推卸责任,既无法向耀邦摊牌我的别恋,也不愿真正深化探去少只是映漾出我真实的自己,我才是自己的温柔超人,却只妄想温柔超人的出现,宁愿沉默地怠惰着,只渴望被决定命运,彷佛这样作是最能规避道德刑责。
但是,没有承担,也就少了勇敢的快乐。更将「温柔超人」的这个角色,强迫推销给少,根本没有顾及他的自由意志,因为少从来就只是他自己,他不是任何人的温柔超人,永远都不是。
我背叛了自己,只敢偷偷的在心里望,於是,也成就不了什麽屠龙的冒险与快感,当然一无所获。
我只想被别人决定!
东方既白,亮出我一夜未眠的「自白书」,有全豁了出去的亡命,也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真情,还有自我抗辩的激愤,却也有自己拍案定论的罪,选择「逃避」的无期徒刑!
翌日,少还是在夜里摸进了我的研究室,前晚的那句话彷若无人说出、没人听见的无头公案,就这麽一次,少再也没直接提及我男友的事,好像根本没这人存在似的,他是受不了任何虚假与拖延战术,於是选择彻底的无视!而我在被挑起的疑惑里,裂开了情感破绽似的,蒙蒙昧眛地自我探索,却是无穷无尽地向着一个人的朝圣路行去。我们只有在默契里,各自行事,彷佛有了一个更大的共谋,他是嘴上不说了,却从来没忘记在我每次几乎要失足时出手,拉我一把。
几周之後的星期五傍晚时分,我骑着自行车从研究室飞奔回宿舍,就为了快手整理背包,赶赴到新竹探望耀邦的火车,已经两个多月没见面的我们,实在很有必要藉此出访来巩固「邦交」,或许耀邦也嗅出了些异样,有时在电话里总会问起所上新生的动态,特别是关於男生的部分,而脑袋作主的那个我也饱藏心机地避免自己跑票,所以难得地答应赴约。没想到在宿舍区的下坡处撞见了少与他的同学们,原来他们一行人难得地周末留在空荡校园里赶报告,很是不情愿地要去学生餐厅吃那只能填饱肚子却与美味无关的饭菜。
他们旁若无人地一字排开,几乎挡住了行车道,我只好微微手煞了车,叮当声响地示意他们让路,没想到回头的少竟「此路是我开」地恶霸了起来,脸上笑裂开一条缝,顽童般快步地跳上後座,双脚蹬在地上,就像将脚踏车卡上了车挡,我双脚挂在踏板上却凝止不动,很是滑稽可笑的画面。
「我不管你要去哪里,现在就是不许你走!你这个周末一定要留下来陪我,我要赶报告很可怜耶!你怎麽可以这麽狠心说走就走呢?!你─留─下─来─陪我!」少死皮赖脸地说着,还将双手环抱在我腰间,脸就黏附在我的後背,像只小无尾熊般,彷佛他的寂寞才是我的终点站,我已经无路可走,横竖也只能停留。
动弹不得的我转身回头看他,很是心惊的,更讶异他肢体动作的大胆与踰越,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完全是对不上词的,出脱了语言经验的范围。「拜托!最後一班校车都要开走了,你再这样我眞的赶不上了啦!」半命令口吻地说着,却是夹杂着气虚,话才刚说完,便怀疑起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走。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啦!」少竟孩子似地泼赖起来,俨然挑战着我已经危脆、松动的举棋不定。
众人一旁鼓噪、笑闹着,也有骇然地冷眼旁观这一切的脱稿演出,我是最不能在别人面前显露出举止慌张与意欲的不确定,这会让我有成为标靶的危机感,於是恐惧转成为一种恼怒,随时出手的防卫正伺机而动。
少彷佛有百分之百胜算似地,放开了环抱我腰际的手,伸向单车的手把,右脚踢了踢我垮在踏板上废了的脚,示意要我将脚蜷缩在淑女车身横杆下凹处,由他刻意伸长了脚来骑单车载我,没想到我竟铁了心似的拨开他的左手,却是整个人突然跳车,气呼呼地反方向走去,头也不回的,留下惊愕的他瘫挂在脚踏车上,哭丧地哀嚎:「你不要生气啦!你怎麽就这样走了呢?你真的不理我了吗?」
那天,我真的就弃车而逃,整个周末却是心虚地在耀邦的眼皮底下,遑遑不可终日地整理自己的慌乱与出轨,心神不宁地垂悬着对少的想,像怎麽都藏不住的狐狸尾巴,我几乎难忍噪动地要现出原形。「不知少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的寂寞?」、「他夜里能去哪里呢?」、「他会不会真以为我生气了?」、「他还好吗?」我对少的想,脱絮了一地的毛,怎麽扫都扫不乾净地,反倒越想掩盖就越张狂、飞舞,惹了耀邦的过敏,他几次情绪失控地逼问未果,却依然自持地丢下这句「如果你胆敢移情别恋,最好给我找个医学系的,以免让我取笑你的自甘堕落!」
医学系是耀邦向来的心病,自小成绩优异的他就背负家族的使命,但是重考两年依然无法一圆母亲多年的梦想,他很是愧疚与愤恨,自觉只在医学系学生面前次人一等,他是既自大又自卑的,我看了很是心疼,却又无可奈何。只是,我很惊骇耀邦开出这「背叛」条款,成了我免除刑责的唯一但书,可笑的是,这看似网开一面的慈悲,竟成了最具体可循的綑绑,完全是依照耀邦「人往高处爬」的处世准则,除非我找到比他「更好」的人,否则我就是等着被他取笑的失败者。我承认耀邦的确抓住了我的弱点,我越是不知自己是谁,就越驯服於外在标准的宣说,特别是为了让自己朝成为「更好」的人方向前进,他这「言简意赅」的但书立刻制约住我,原本想跟他提分手的我,还是噤若寒蝉地无声了。
回到学校,我的单车就老实委屈地停在宿舍一角,而钥匙寂寞地躺在我研究室的书桌上,那天夜里少什麽都没提,对於我消失两天也是佯装不知,我也没让他知道自己几乎跟耀邦说出分手,却还是硬吞回来的难受。
看似无事,其实无解,却也在後来虚无的梦境里,似乎为这一段移情别恋的「背叛」僵局解了套,我在承认的勇气里,无罪开释。即使那只是一年後的一个梦,晚到一步地拖了截掉毛的尾巴。
几天後,少似乎按捺不住,突然开口问我:「你知道这周末你不在学校,我发生了什麽事吗?」
少当成一则笑话地告诉我,他班上的艳媚竟然就在我离开去新竹的那夜,在吃完晚饭後便死缠住他,非得拖他在阴暗的校园里散步、磨蹭,然後冷不防地来一句:「你不觉得有我这样美丽的女朋友,会感到很骄傲吗?」
据少自己表示,当下他愣了一会儿,觉得艳媚这话简直是双向的抢劫,人、财都要的一网打尽,只是诚实地答着:「不会呀!」
不知怎麽的,就是有种棋胜一着的快意,很小家子气的。
事实上,少从来都没取笑过艳媚,只是惊讶她这身猎奇的胆识与好功力,从未有失风被捕的戒慎顾虑,反而是铤而走险地享受,放手一搏的这份自我毁灭,多年後还是让少佩服不已。
我是毋须与艳媚计较的,她也有自己的扭曲,与无意识的自我背叛,特别当她亲口说出自己的男友曾与即将结婚的亲姐姐上床,我对她是同情多过理解的,即便她只是以此创伤来合理化自己对男人总想一网打尽的胃口特开,而且在说的当下还很沾沾自喜,像只彩蝶般地招摇过市,艳媚的行为却让我隐隐看见,自己的创伤是如何导演着眼前所有的惯性行为,然而「现行薰种子,种子起现行」,一再的重施顾忌又是如何重创伤口的难以癒合。
记得研究所笔试公布後,她就托亲带故地透过她男友,要了我的电话,问我该如何准备口试,我只是照实交代所上教授目前手上进行的研究,没想到她突然娇声问我:「口试那天我该怎麽打扮呢?」
顿时我回应不过来,觉得她这人太跳Tone,考研究所又不是选秀,竟问起这无厘头的问题,「那尽量端装朴素吧!」我只能这样回答。
「唉呦!这真的有些困难,我明明就长得美艳、妩媚,你这样要求就太为难我了!」她刻意提高尾音,自顾地感觉良好。
「我是说尽量啦!绝对没有勉强你的意思。」我竟还有些歉意地回答。
从未见过艳媚的我,光是看她的名字就觉得像歌舞团的艺名,现在经她这一番自吹自擂,倒真呼应了我的想像,非得替自己的想像戴上太阳眼镜,否则会刺眼、暂盲的!
果不其然,才一开学艳媚就大力收编班上所有男同学,就凭着老掉牙的同一句台词「你不觉得有我这样美丽的女朋友,会感到很骄傲吗?」也真有人晕了船,还有人差点溺毙而亡,不过学术殿堂下大家还是认栽了事,特别是这等感官艳事反倒是男方吃了亏,敢怒不敢言地憋屈着。只是擦枪难免走火,听说有次艳媚连劈多男,最後被恼羞成怒的众人打到重伤,成了大猪头地躺在医院个把月出不了门。
还是收不了手的依然故我,多年後艳媚所到之处依然腥风血雨,几乎把整本【聊斋志异】都演到了无新意,却依然利用自己内心鬼影幢幢的扭曲,取巧地拿来当成自己如艳鬼般凌空出场的阴森背景,甚至沾沾自喜地将自伤自怜的疼痛,编曲成了鬼哭神号的骇人音效,无意识地让自己一直卡住、耽溺,一再地以自我毁灭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却不愿意真正凝视、处理那伤口,更不能生起一点点慈悲,施舍给自己那被困住而不得超生的爱情幽魂。於此,我与艳媚是鳖笑龟无尾的,我们都让心中的伤,妖魔化了自己,并固着在鬼影幢幢里,自编自导地演出自害、害人的恐怖片,连自己看了都吓破胆,也吓走、伤害了所有靠近的善意。
或许,背叛自己应该不只是怠惰停留在一段不愉快的外在关系,那麽简单而已,若向内深化细微探去,终极的自我背叛便是误用了自己的创伤,成为人生的道具与背景,让心永远是鬼影幢幢,簇拥着惯性成为鬼片的最佳女主角。
「该如何面对过去的创伤呢?背叛自己的终极版,到底该如何完结篇呢?」应该是这样质问自己的,即便是无答,总能煞车停止一切的人生惯性模式,但这终究是迟到了的问,当时,我只顽愚地认为少是「别有居心」的想追我,一名误闯「生人勿近」这禁区的无辜书生,而我则是那青面獠牙的女鬼,随时要摄人精血、夺其魂魄。
内在的那只天秤两端严重失衡,心的那一端太过沉重了,创伤的结痂或许是有重量的,但矢口否认的OK绷,以及用罪恶感的水泥与羞耻沥青涂抹其上,才是真正的负荷与拖累,让心与另一端如羽毛的本然纯真,轻忽忽地翘到半天高,几乎要乘风离去。
有一只叫阿迷特的怪兽,正等在内在天秤的旁边,等着真理羽毛出脱飞去,心咚的一声沉重坠地,便要大快朵颐起来。而究竟是谁喂养了那只阿米特,正是自身阴暗面的种种情结(complex),里头尽是多汁、特调的情绪。
如何藉由创伤的凝视与书写,慢慢靠近无异是暗夜抹影的情结,却不至落入哀嚎吟哦、自陷自溺地与痛苦记忆纠缠,并且能够穿越层层不尽人意与时空无可逆反的表象,寻找本然俱足的力量,从而以此唤回所有人的勇气,似乎不仅仅是个人经历遭逢的故事意义呼唤可解,而是下探更深邃的集体潜意识,寻找更原始的原型(Archetype)能量,才能得以超脱。
一人故事,众人故事,甚或是人类集体大梦里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