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初秋深夜,少依然静默陪在我身旁打着论文,一直到了夜深,才突然像贪玩的猫无声地溜了出去,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人了!不过严格说来,他来时没打声招呼,倚在椅背上发呆也没说话,走时没交代一声,也是沉默的有始有终!
我以为他是累极了回到宿舍睡觉去,却没想到一小时过後,又听见他蓝白拖鞋的啪塌声响,在三层楼的回梯里丢掷淘玩着。原来,他开车到邻近的小镇,买了一碗台味十足的海鲜粥回来,希望让我填一填胃里的空虚。
啪!少再度开了门,笑得灿灿地,像是觅食打猎回来的邀功,拎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粥,沉甸甸的塑胶袋垂在手上,像是我悬了太久的心,又思念又怨怼的。
当下,我失措得不知该如何回应,记得从小到大我想吃什麽,几乎都是抢不到也没人给地一旁怏怏掉着泪,真的第一次有人愿意将食物送到我眼前,仅供我一人的独享。生命事件的碰撞,总能挖开一些年久不堪,甚至想要遗忘的回忆,我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甚至是将它给删除,没想到,我的确是刻意地清除了疼痛的记忆,却只是像丢进电脑的垃圾箱里,依然占据着记忆体,并未完全清空…
记忆里,有一碗从未吃过的豆花,我只能想像着那黄豆的香气,以及甜汤水的美好滋味。
约莫五岁时,我与弟弟在开钟表店的姑姑家,蹲在店面前玩耍,南部午後缛暑的巷子里,斜射的光影都软趴趴地瘫在石灰抹的墙上,只有猫咪在角落的阴暗里打哈欠。
「卖豆花哟~冰凉好吃的嫩豆花~快拿碗出来买喔~」两肩挑着豆花担的小贩,扯着吼咙奋力叫卖着。
弟弟吵着要吃豆花,姑姑随即拿出一只瓷碗从厨房走出来,「麦搁吵啦!姑姑就去买一碗豆花给你吃。」她从收银台里拿出一个铜板,并拉起弟弟的手向小贩走去。
「姑姑,我也要吃豆花!」我仰着头顺势抹去手上的沙,嘴馋地要求着,尤其贪甜的我光想到那一勺冰凉金黄的焦糖水,口水里都有丝丝的兴奋。
「你是查某囝仔,吵着跟人家吃什麽豆花?!有得玩就不错了!」姑姑回头瞪着坐在沙地上玩扮家家酒的我,那种眼神有种尖刀的冷。
眼睁睁地看着弟弟站在巷口吃起了美味的豆花,附近的小孩、欧巴桑、妈妈们开始人手一只碗地聚拢起来,吱吱喳喳地边吃边聊天。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麽因为我是查某囡就不能吃豆花?
这个问号,对一个才五岁的孩子而言,真是太沉重了!
当时的我实在不解,那是种无法表达的难受,但是体内莫名的羞耻、忿怒、屈辱、悲伤,让我身体里感觉一波波抵挡不了的灼烫涌动,还冒着泥浆般的浓浊、硫磺刺鼻味的泡泡,啵啵啵地响着,很像关子岭温泉的泥浆涌泉,却是被封锁在我身体里的无处发泄!
掺杂的情绪实在超过孩子脑袋思考的极限,然而,身体却像汽车仪表板一样,老实本分且钜细靡遗地展现情绪所勾召的生理反应,於是,这焦灼的纹身便铭刻显现出一套印记:「是我不乖,所以才吃不到豆花!」简单扼要并骤下结论地将讯息传导到大脑,成为我在痛苦里所学到的唯一教训,为此,复杂的防卫系统便发展出两套非理性的作业程序:其一,我就是不够好、不够乖,才会被这样惩罚,所以我得努力地作个好孩子,并且想尽办法讨好每一个人;其二,为了自己不要再有像这种热烈渴求却又被冷默回绝的羞辱,因此我要让自己变得无欲无求,我强迫自己相信「哼!我才不喜欢吃豆花呢!」并且自此断然拒绝所有的渴望与意欲,包括小孩最嗜吃的零食与玩具,这常我母亲觉得我很奇怪,完全不像个孩子,反倒让她不知如何疼爱起。反讽的是,违逆自然本性地拒绝了所有人、事、物的美好,我却始终非理性地相信,自己既不值得拥有,而且别人也吝於给我,但是贪涎着的看与渴望却始终折磨着自己。
个别发生的一项事件,短短几秒间的互动,警鸣大作的生理反应,铭刻印记的生存防卫程式,却在日後衍生、运作出更多自我破坏力强大的非理性决策模式,这其中就包括我如何拙劣地回应少的善意,以及冷漠转向後的自伤,莫名其妙的自我报复与惩罚。孩童时的一碗吃不到的豆花,竟制约了我在成人情感世界的态度,既渴望却又不敢伸手去要。
压抑的、警告的、扭曲的、自我驯服的内在规训,只是表徵地收拾了我外在的行为,乖顺底下却偷鸡摸狗地寻求更张狂的发泄,当我再也忍受不了众人嘴馋的吃食画面,以及那黄豆香气渗着甜丝丝糖浆的诱惑,蹲在沙地上的我起身跑回到店里面去,在阳光西斜的阴暗里,对着那只无辜矮凳泄恨!
那是一只橘红色约莫至成人膝盖高度的圆凳,好让客人坐在上面隔着玻璃柜挑选手表用的,圆凳可以左右旋转及绕圈圈调整高度,之前我最爱与弟弟坐在上面,相互推使玩绕地球仪的游戏,这常让眼前世界跟着我们转呀转的直到头昏眼花、惊声尖叫,甚至跌坐在磨石子的地上。
圆凳的周边以三、四分分长的软细流苏围簇圈成,旋转时还会飞散一头橘红妖怪的大乱发。我常快手转动矮凳,双眼失焦凝视这红发飞散的女巫,觉得有一种邪恶却又刺激的快感。
我的心噗通噗通地撞击着胸口,完全是干坏事时既罪恶又收手不了的兴奋,犯罪快感的边缘经验完全覆盖了所有不解与困惑,这是一份更强烈刺激的补偿。我一边向外瞧着姑姑带着弟弟站在巷口亮晃晃处吃豆花,一边忿恨地扯断那一簇簇流苏里的尼龙细线,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五根…,我怕被姑姑发现揍人,竟还狡狯地懂得用分散的方式,很「公平」地只扯下各簇流苏里头的一根细线。直到他们吃完豆花,拎着湿黏的空碗走进来,我发现自己的手指好痛!尤其利用大姆指指尖与食指指腹用力扯下的部份,那指甲的烙印如深沟,刻画在我的螺旋指纹里。我整个手掌紧紧地握住满把扯落的橘色流苏,趁姑姑不注意时,赶紧将犯罪证据丢在巷口的湿臭排水沟里!
没人知道在那一个吃不到豆花的午後,我以孩子气的报复,填满了嘴馋未果的挫败,以及冲撞为何自己不值得吃上一碗豆花的困惑,然而,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的是,这一段生命经历竟烙下了「不值得感」的创伤,像巫婆恶毒诅咒般的自我实现预言,在我此後的生命里,总是吊诡又自我伤害地以各种无意识,勾召出别人的恶意,让他们对我不公与不善待,只为了证明「我的确是不值得被爱的!」
後来,姑姑在52岁那年因子宫颈癌过世。末期,我去医院探望她,望着她一身枯槁,以及被化疗弄得缩瘪的下半身,我有一种深沉的伤痛。那时我才懂得疼惜她同样是在男尊女卑的社会气氛里,被欺凌、侮辱,与对自己一身女体的羞耻,让她在肉体死亡前依然无法好好爱自己。
而我也愿意心疼自己吗?
那可是真正看见自己是疼痛着的真相之後,才愿意对自己的慈悲。当时的我,还没能看见,依然持续自伤疼痛着。
长期饱受重男轻女的对待,我沉重如一艘吃力的货轮,负载着像原油一般又黏稠又刺鼻的的「不值得」感,眼前,少手上拎着海鲜粥的温柔,像一波波潮涌,让我迷醉地摇晃、失衡,不小心地撞击上礁岩,泄漏了出那些浓浊、黝黑难堪记忆,污染了我当时自以为遗忘了的平静。
「我一点都『不值得』让别人对我好!」我常这样告诫着自己,让自己习惯被冷落、忽视,这样才不会继续在无光的期待里受伤,甚至自恨。但可悲的是,久而久之,我竟对别人的温柔善待,认生了起来,异样的陌生,即便有一秒我那麽欣喜的,但却在惯性的自动驾驶状态里,让我反射地想逃。像受人冷落惯了的灰姑娘,第一次有人执起她的手,那般的受宠若惊,午夜钟声不是她仓皇奔逃的唯一原因,或许有更多面对陌生慈悲的惶恐,那是防卫模式里的逃跑反射作用。
盯着海产粥的我,不是不高兴,更不是不想吃,我照旧紧盯电脑,如石不动的无法作为,是因为这一切的生疏,让我切入了另一种防卫模式─冻结,而太馨香柔软的一切,也让我诚然惶恐地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戳破这美丽的幻梦。
当下,我的确是肚子饿得发慌了,真的很想吃上那一碗鲜香的台味海产粥,而我的心的确也渴爱了很久,想要接受少的贴心与慷慨,特别是他满脸的真稚,诚挚得不会让我落入任何的作想,觉得他对我有任何企图,或是想追求我之类的。只是那一瞬间,我还是输给了熟悉的痛苦,任由惯性的反射动作驾驭一切。
在熟悉的痛苦,与陌生的善意两者之间,我自以为无可选择地屈就了熟悉,这是惯性的防卫,以为这是对自己最好的,实质却是一种无法承担自己幸福责任的怠惰。
因着一份吊诡的「我是不值得」自我实现预言,在生命形塑过程中,父亲刻意的冷漠与忽视,让我憋屈在这份熟悉的疼痛,竟无意识地与男友维持了不平衡的对待关系,在一种已知的困境里,自以为是的安全,凝滞成一滩死水。却偏偏在少反差、相对陌生的善待、疼惜与尊重的关系里,我自己因为对未知的恐惧,竟呆若木鸡地无以回应。或许,我并非自己所想的那麽命定倒楣,我不是遇不上善待我的人,而是在熟悉的痛苦与未知的温柔之间,我怯懦地选择了最习惯的折磨,虽然不舒适,但却也让长期习得的无助,有了小丑跳梁的空间。
无声静默了许久,神识像坐了一躺云霄飞车似的,我有种虚脱的怔忪,少看我雷打不动的姿态,乾脆快手将海产粥倒了出来,然後端起碗来,舀起了一汤瓢,作势要帮我喂食。
「你是不喜欢吃?不想吃?还是没时间吃呢?如果你是打电脑忙得没时间吃,那我来喂你吃呀!」他话说完,那一汤瓢已是凑近在我的嘴边,轻触了我的唇间,有种无赖地横着。
我瞪了他一下,觉得好生猛的霸气,又像办家家酒似的玩起医生与病人,或者爸爸与小孩的角色游戏,「怎麽就这麽活脱唐突地把我当三岁小孩喂食?!」这让我长期打了过量荷尔蒙成长激素的世故,以及虚胖过度的装腔作势,一下子就泄了气。
现形!那个五岁吃不到一口香嫩豆花的小女孩,欢喜孜孜地笑了。
少兴许是被我小女孩般心满意足的憨笑给鼓舞了,更是泼赖到底地直梗着汤瓢,非得要我张口吃了,才会见好就收的甘心。
那一口我又好气又好笑地吃了,还没来得及咀嚼,就看他笑得像计谋得逞的孩子,一扫方才的疑惑与不安,雨过天青处的破绽,婴儿蓝的,是天真的看见。
张开口,吃下那一勺鲜甜美味的海鲜粥,落在胃里是沉甸甸的,而心也跟着有了被盈握的重量,一份归属的了然明白。那海鲜粥的滋味真好,尤其那匙被少硬凑到我嘴里一口,真是只给我一个人的美好,紮紮实实地安妥着被人看见、重视与珍惜的幸福,第一次有种受宠若惊的虚荣,却温暖地像抹春风,唤醒了自我价值感的花开。
「我原来是值得被人这样宠爱的!」
少看我傻呼呼地窃喜表情,竟笑闹着,还继续作势要喂我,便被我没好气地骂着。
「你当我是瘫痪了的老婆婆呦!」我假色地斥责着,无法自欺的却是在自我价值感的秤抬上,我又多加了一只法码,沉甸甸的富足着。
少当下颇为听话地放下了碗,但还是用满眼的热切,继续温煨着这碗海鲜粥,嘴里不断催促着:「快吃啦!冷了海鲜就有腥味,不好吃的!」
我就是无法承受这既陌生又太满的真与好,刚刚初萌花苞的自我价值感,旋即被恐惧的霜降给冻伤。
「幸福可以『分期』享用吗?」我轻声问着当下躺在幸福七彩薄膜里头的自己,这不只是一次整付的负担,很怕突然被抢夺、偷去的全失,那是零与一之间的地狱天堂,尤有甚者,我更是未雨绸缪的心慌,自己虽贪欢,但也因长期的匮乏,於是,学会焦虑地去惦省着用的心机,或者分享一点给人的看似善良,其实我大概也是巴望着别人未来在我饥饿时的给,终究还是匮乏太久的恐惧,驱动着许多无意识的行为。我转身就去书桌上拿来另一只汤碗,盛了半碗送给隔壁研究室里打盹的可维。这种对自己所信赖的人一起分享美味,也是从小被形塑的习惯,有点违逆贪婪本性的给,一点点的强迫行为。
少见我这般公平分食,有些赌气了起来,嚷嚷地埋怨着:「这根本是我只买给你一个人吃的,你为什麽要分给别人!你真的是太坏了!」
我不是坏,却是自小努力作个「好」孩子,特别是我很笃定地相信,将最喜欢的与人分享,便能讨好对方,让自己唯恐又会发生冲突的紧绷神经,得以稍稍缓息。
记得小时候,父亲很难得骑着伟士牌摩托车载全家去民族路的夜市享受小吃,有那麽几次我们兴高采烈的,就在台南护专前面的浮水鱼羹面摊上,光闻着那特有酸中带甜的勾芡汤汁,黏腻拥抱着爆香扁鱼的鲜美香气,就会让人幸福地蒸腾起来,像那锅煮面槽的直冲热气。
「老板!来三碗浮水鱼羹米粉!」父亲夹杂在人群里对老板喊着。
「三碗?我们明明就五个人,为什麽只点三碗呢?」蹲坐在有点跛脚矮凳的我,心中摇晃着疑惑,却试图保持平衡地不让问号脱口。
我看母亲紧绷着脸低头沉默着,两个弟弟大概只想着美味,才不会去计较抽象的数字问题。有种不安,让我失去了大快朵颐的兴奋,心头闷闷的。
当三碗鱼羹米粉啪的一声放在桌上,老板狐疑地等着我们举筷之後的下一个动作,我有点难过他这好奇的探看,他也在猜这三碗到底要怎样分配?父亲快手地拿了一碗埋头窸窣起来,仅剩的两碗考验着四个人的能耐,我看母亲总是推说自己不饿,猴急的弟弟们便抢食了起来,後来的我也有了早熟的心思,原本会跟弟弟吵着每个人该公平分配几口,以及每次有多大口的我,竟也暗暗吞着口水,仅仅象徵性地吃了几口来安慰母亲,却眼睁睁地等着弟弟们享用完,再伸手拿起空碗,舔尽那黏附在浅缘口的每一滴汤汁。
我只想当「好」孩子,不吵不闹,最好,还要把手上仅有的好处,都能平分给别人,这样更好!
如作是想地,我快手将那半碗海鲜粥给端到了隔壁,走回来发现少气不打一处来地双手叉腰,又唯恐可维听不见似地,竟然泼妇般大剌剌地向着门板喊着:「这海鲜粥就是买给你一个人吃的!你不吃可以倒掉,为什麽要分给别人吃!」他边喊还边噘着嘴瞪我。
边瞪边喊,我都要被他这大声嚷嚷的「小心眼」给笑坏了,还紧张地把食指比在唇边发出「嘘」声,示意他小声点,别让可维听见了,可维常警告意味地说自己是很容易记仇的,而且是有仇必报,甚至锱铢必计地比女人的工心还精准与手辣,说真的我还有些怕可维。
不过十分钟的时间,可维吃完了我分食给他的那半碗,也气得摔门走进来对着少叫骂:「我就是那个『别人』,我就是要吃你买的东西,你不给我吃我就偏爱吃!怎样!现在我还要把剩下的半碗给吃掉!看你能拿我怎麽办?我就偏要气死你!」可维慢条斯理却表情作足地说着,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漫天飞舞,几次手指指尖都侵略领空地袭击到少的双眉间,他口条向来清晰,尾音刻意地昂扬,听起来像演话剧似的,十足呛人的泼辣劲道,让我隐隐地对这山雨欲来,有了牵扯原生家庭冲突的警觉与担心,这是我暗夜的噩梦。
一秒的发愣里,没想到在我眼前横亘着两个大男孩,为着仅剩的半碗海鲜粥,竟像八爪张鱼地动手开始抢夺了起来,少哀怨地看着我,示意要我赶紧护卫着,而另一边是好友,也是赌上了友谊情份地看我如何抉择。
看来,我两边都要得罪似的,只是无助地看着。
在我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回应的眼里,少,是可爱的,而看似强势张扬的可维,则是可怜的。
不知哪来的奇想,我快手将那半碗海鲜粥端了回来,顺手也夺下可维那只空的碗,再次将一半分到其中,就当着他俩惊讶、好奇的目光下,赶紧囫囵吞枣地灌完1/4的海鲜粥,「好饱!我吃完了,真是好好吃喔~」我边说边将可维的碗递给他,推着他走回隔壁研究室,并叮嘱他别跟少生气了,尽管享用海鲜粥吧!
可维吃了3/4碗,而我则是1/4。这是我心目中的公平,也是止息夹在两者之间的为难,我宁愿是少吃一点的,图的是我最卑微的心安,以及自我实现预言的不值得感─我是不值得吃上一整碗海鲜粥的。
回到研究室里,少没好气地说:「全天下就你最爱当好人,只会任人欺负,老实委屈了自己。下次我再买一整碗海鲜粥给你吃,你可不许再分给别人了哟!」
看少这般认真计较,我忍不俊地笑了,有一种被人珍而重之的美好,很是宠溺的,让我重新像个孩子般,就仅仅是娇憨的要就能得逞,然後贪心地独享。珍视与宠爱是我自小所缺乏的一份妥贴与重量,所以夹在人群里总是轻忽忽地游离,像浮萍一样,连自己都把握不了的,我不知道自己「重要性」的斤两,也完全不清楚该把自己安插在哪个位置?而缺乏了人、我相对座标,我更是手足无措地回应人际的交错,我顶多是作戏,急吼吼地将台词说完,然後仓促促地躲了起来。许多同学都说我古怪,毫无中间色与过场,不是太亢奋活泼,就是孤僻冷寂,让人无所适从。
我并不是天生就古怪的,而是成长里缺乏了父亲的爱,落得有些孤臣孽子的惊恐。
就在夜半的这碗海鲜粥里,我有那麽一点点错觉,少替补了我父亲的角色,以男性的强悍、巨大与护卫,撑持了一方天空,让我最本真娇憨的一抹云飞霞蒸,有了依偎的方向;而且少又是那麽大方、丰盈与全有地给,彷佛一望无际的海洋,让我只要安於作一个泅泳其中的孩子,尽情哗笑且无忧嬉戏着。
少的给,不仅仅是眼见世界里的给,更是落入心底的细密寻思;少的给,也没瘫陷在时间的象限,而是一路更行更远更长。只不过这都要等到後来才恍惚明白的。
那一夜的海鲜粥分了又分虽然的纷争着,我却是极其幸福地享用着,意识或许还来不及辨识的瞬间,「我」闪现了出来,就仅仅是我!长期隐身在众人铺天似的阴影背後,还有一个我,就这样被少看见了,也同时在他带着温度的注视里,把我自一团黑暗的难辨里给拉了出来,清清楚楚的存在,不再是人群中的无名,或是极大值底下的其中之一而已,却是独一无二的,少帮助我去看见那个「我」。
之後,少果然实现了他赌气的诺言,再买回了一碗热腾腾海鲜粥的给我吃,不仅如此,还有自乡下市集里买来一碗接续一碗的红豆豆花、绿豆粥、薏仁汤…,冷热皆宜,就仅仅给我一个人的。少的每一枚善意给出,就像在自动贩卖机里投币,咚的一声,「我」便滚落了出来,紮紮实实地被需要、期待、看见与承接。於是,「我」一次次地被召唤,也慢慢地有了重量,那是「我」存在於世的重量。
「我」也有重量吗?
看不见的虚空之中,有一只失衡已久,而且已凝滞生綉的歪斜天秤,「别人」的这一端过重地将我翘到半天高的飞悬,几乎要不属世的绝望了,但是,当我自少手上接过每一枚的善意,就像一只砝码,堆放在「我」的这一端。天平忽然上下晃动了一下,虽然卡卡的,却没完全锁死,弹跳出一线生机。
自此,少无时不刻地递给我大小、轻重不等的砝码,盯着我将砝码堆在被翘得天高的「我」的这一端,「咚咚」天平摇晃出声响,「我」的重渐渐地回到了脚踩在地的心安。还不仅只於此,或许,少看这加持砝码的平衡的过程过慢了些,竟偷偷地教我杠杆原理,将砝码往中心摆去。
「你,才是世界的中心!」隐隐地我听见了这声响,是少的腹语,如影随行。」
「你,才是自己生命里的主角!」少带有温度的眼,总是给我一份取暖的靠向,却在他的眼里看见了我自己。
「你,才是爱自己的那个人!」少的爱是暖暖的阳光,却也没失落那原投的指向,我才是自己生命里的太阳。
蒙蒙眛眛的,我开始感到「我」,和以「我」为中心的世界与所有的存在,所有的对应互动关系都是从「我」辐辏而出,本真向外地挥洒,而不是过去我所习惯的逆反,总是戒慎恐惧地眼光向外,从别人身上比对出一个「适当」的角色,然後硬套在自己身上,有时甚至还得削足适履,就在叠叠层层的框架下,我几乎被砍斫到所剩无几,无怪乎总是越来越无足轻重地将天平失衡。
「你觉得这道菜的滋味怎样呢?」少边往我盘里夹菜,边用笑着的眼催促我吃食,并昂扬我的味蕾苏醒。
向来我就只是管饱就好,战争逃难般地吃了这顿就没下顿的慌,根本没来得及照顾自己的味觉感受,甚至觉得它们是太过娇纵地存在。少的贴心夹菜,加重了「我」的砝码,少的赏味提问,让我回归到属於自己的感官中心,学习重视每一次的个人味嚐苏醒,「我说好吃才算好吃!」很是骄纵的口吻,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偏好爆炒味十足的台菜,更爱甜滋滋的古早味中式汤水,「你的贪甜简直到拔丝的程度!」少总爱这样笑闹我前世一定是只蚂蚁。
「你这把电脑座椅坐起来舒服吗?我们要不要根据你的姿势来调整一下高度呢?」少专心研究起座椅的各个调整纽,蹲在我身旁以各种水平视线观察我的人体工学。
一直以来我就以超强的「适应力」去面对外在的所有,不作他想地只求改变自己,去屈就周遭的各种人、事、物,包括为我所用的物品器械,来不及去细想还有量身订做的可能,更遑论我会着手调整外在的一切,来让我感到更好使、好用。少细心巧手地旋开了另一种生命姿态的可能,便是主动着手创造最舒适的空间,而不是委屈勉强地将自己硬塞。而後每当我坐在电脑桌前,就会尝试调整一下萤幕高度与座椅位置,那是以我为中心的校正与贴近自己。
「你可不能让可维一直占你便宜!」少时不时地提我,有时乾脆跟可维直接杠上。
「上次聚餐的钱大家分摊一下交给我喔!」每次偷偷垫上餐费後,少总会主动跟大家收款,避免大家莫不作声地全让我买单。
对於他人的软土深掘,我绝不是那种心胸宽大或乐善好施,只是我看不见自己,更遑论人、我边界,以及相应的合法权益,於是暗自吃亏也不敢为自己发声,反倒心虚地让人步步逼近。或者,我也在无意识里任由别人占我便宜,藉此相应「我就只能落得被别人欺负」的自我预言实现,并作使自我牺牲与神圣化的感觉良好。少的提醒与扞卫,让我看见一份自我善待,便能以「吸引力」原则,共振出别人以相同的方式对待我。
「其实你长得很素净,这样已经很好了,没必要跟着别人化妆,把自己搞得跟所有人看起来很像。」少轻手落在我那由香奈儿辣椒红口红所伪装的唇上,指尖悄悄涂抹去那艳艳的妖。
我的确从未真正看见自己的脸,更没法识见属於自己的美丽,虽然不是主流,但却是属於自己的独一无二。我只是用别人审视的眼,模拟、描绘一张见容於主流标准的脸,甚至强化、突出最能受到瞩目的焦点。从来都不是主流的少,带眼识人的品味也是旁门左道的他引导我养成独具慧眼,进而去认证自己的美丽,不必流俗地俗艳。有一阵子我真的就不化妆了,白净的一张脸,真诚地面对自己,很是心悦诚服地接受这枚「素净」的赞美。
「你背得太重了!」少话才说完,便将我身上的背包给金蝉脱壳似地退了下来,我还来不及会意与抗拒,他早已跑在我前面,得意洋洋地像个抢匪,并且转头笑开一口白牙,很是挑衅地,也不怕人赃俱获。
我就是惯常地扛着、背负着,也不管有多重,总无限上纲地承包下来,让自己像头老牛似的,无感地任劳任怨,发不出哀嚎,到最後都失去了开口求救的本能。少的直率卸下了我的沉重,让我双肩轻松地体会放下的妙不可言,原来生命里有一种轻松,就仅仅是放下便能完成。
少直心地陪我玩着生命的天秤,以他对存在的理解,以及一点点顽童的小伎俩,天秤从一开始在人、我两端之间,工具性地衡量重要性大小与价值多寡,也充满算计的锱铢必较,竟慢慢变成了儿童游乐场里的翘翘板,在哗笑、惊呼里上下位移,动态平衡着,活脱是欢乐制造机,人利己利的快乐大放送。
只是,我自己一直都不知道,虚空的这只天秤已然晃动了起来,而天秤上的砝码,其实不只有少能够给「我」,或许,我自己也能给得起。然而我却局限在眼见为实的看,既贪欢地嚐着被宠溺的滋味,更揣想着少的善意,究竟落在主流爱情故事的哪一个进程?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又或者还有更多的刻板标签?
少是直心无讳,而我的情思却是误入歧途的执迷不悔。有一种错过不是缘份深浅的作弄,却是懂得的早晚,那只跟自己有关的。
一次周末夜里,我在研究室里十万火急地赶着教授周一要缴交的国科会研究,突然隔壁研究室的芳英门也没敲地进来,将话筒交到我手上,冷冷地说:「大少说要跟你说话!」
我的研究室里是没有电话的,少只得打到自己研究室,再请接到电话的芳英走到隔壁叫我,把话筒递给我来听。我看着那被紧扯到极限的电话圈线都变了形,很是骇异地,喉咙也紧紧的,纠结的是不知回台北的少到底怎麽了。
「我人现在卡在新竹,高速公路大塞车呀!今天可能会很晚才回到学校。」少在交流道打了公共电话到研究室,焦急地说着。
第一次有人向我急切切地交代自己的行程,安妥了我望穿的等待,也伏贴了我与被我等待的少,两点成一线的连结,很具体的思念,硬实地被自己看了见。
向来,我是善於低头蹙眉地等待着,像墙角根生的不知名小花,一直是荒败荼靡着,四季更迭与它无关,就连日出日落也忽略了它,从未有人看见它的花信周期,更没人体会它也有盼望与期待,以及失落。记得许多次男朋友耀邦就是这样让我一直在未知里等下去,明明说没准备好GRE,大概只要考一小时就要放弃,没想到他却让我在公馆的天桥上整整多等了三个小时,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听错了?还是自己的手表坏了?之後,他没有一丝抱歉的理直气壮,再次强化了我根生的等待,很是活该作孽的。
还有一次只是因为跟上司聊天开来,耀邦便让我傻愣地蹲在新竹火车站前两个多小时,像失物招领般地老实等着,却只是他一把晴天无用的伞,没有立即取回的必要。冬夜人烟渐稀,我寒冷地瑟缩一角,觉得自己几乎被黑夜给穿戴上隐形衣,又或者是自己堕入了另外一个空间,让人都看不见了自己,便喑喑地哭泣起来。耀邦依然是强势的嘲讽,我的等与不等都是动则得咎,一样的咎由自取。
我以为自己是善於等待的,无足轻重,到最後连自己也看不见了,从世界一笔抹消。
少从新竹打电话交代自己行程、所在的当下,我的确在研究室里偷偷地盼着他,但我们却是先前连口头约定都没有的,仅仅是我自己暗想的等待,连同习惯的失望与被人遗忘,一并双效发生,也照例地不被自己所关照与疼惜,我只是兀自独伤自怜,没想到少却是如此慎重其事地伏身在地,贴近那一朵萎靡到尘土的花,珍重、凝视,像忽地斜角射入的暖阳,温柔放光地说着:「原来你在这里!」
霎时,聚光灯似的,我华光亮丽地成为焦点,也被自己看了见。
那夜,他研究室里的其他三位同学都在,包括无事闲晃而躺在行军床上的可维,就在他们众目睽睽与自己的眼底,看着我不再是无声、无望地等待,而是成了少的在意,被他放在中心地看见了自己的时间刻度。
「我正在交流道旁的冰果室等着,可能一小时後就可以再出发上路了!」少在电话那头说着,伴随着铜板掉落的声响,铿锵有力地撞进我心上,那只虚空中的天平,在「我」的这端,渐次地加重。
「喔~」被人在乎的异样与陌生,在我脑袋里搜索不出回应的字句。
「你别担心,我现在坐在冰果室正看着『龙兄虎弟』,好好笑喔!一点都不会无聊啦!」少自说自话地笑哈哈着。
「好呀!」
「那你也别在电脑前工作太久,别把自己搞太累了,站起来休息一下吧!」
「嗯~」
「还有还有,你想吃新竹贡丸吗?我可以带一些回去让你当宵夜!」
「不要了啦!」
「那~还有什麽可以带给你吃的呢?我来想一想喔!」
我还没来得及答他的话,电话便被硬生地切断,公共电话吃尽了少口袋里的铜板,「咚!」一声像打了饱嗝似地,我有点懊悔,突然想起许多话想告诉少,诸如叮嘱他开车小心一点之类的琐碎。
「大少在电话里说些什麽呢?」坐在电脑桌前的芳英看着我将话筒放回桌上,狐疑地望着我说。「有什麽非得跟你一个人交代呢?」语气里有得理不饶人的追杀。
「他只说因为塞车,人会晚一些回到学校。」我亟欲撇清地说着。
「只说晚一些回来这件事吗?他跟我们直接说不行吗?我们至少还是跟他同一个研究室的。」她边说边将目光扫射一下身旁打电脑的同学,以及身後躺着的可维,希望要来一些相挺。「大少早回来晚回来,干你什麽事呀?!」芳英再补上一枪,看来我怎麽答都是趴着也会中枪的无辜。
可维起身看着我,好像我的答案里暗藏了一手,又是掀开一点眼皮却让人看不见瞳眸地逼视。
「这次报告我们还是同组的,大少至少得先跟我们知会一下行踪吧!」芳英没好气地说着,有点对人不对事地。
我没有回话,便赶紧钻回自己的研究室里,一样是坐在自己的电脑桌前,接续着了无新意的文献分析,思绪岔开了毛絮,自己像躺在云朵般地舒放,温香地打盹。
那快乐已经不仅仅是被自己所喜欢、暗恋的人所重视,让「我」沉甸甸地在天秤上像是阿基米德地举起世界而已,就在身心躺成大字型的泼赖、憨懒当下,我其实并未觉察到,有一份更细微、深化的祝福,无可名之地嵌入忽悠悠的思绪里。
原来,少陪我拨玩的那只天秤两端,不再是「我」与「他人」重要性大小与价值多少的较量、计算,以及与人哗笑的翘翘板上下摆动,而是全然与别人无关的内在天秤,天秤的一端放的是我自己的心,而另一端则是一根轻盈羽毛,代表着我的本然纯真心性,在虚空之中风里来云里去的怡然自得,本来就该如此的自在。
既然是内在天秤,就是一己之内的没有绝对输赢,而所谓心与羽毛的平衡,便是完全对自己的公平、正义,让心如此所是地回归到像羽毛般(justlikeafeather),无有分别。
如其所是(just),就是最平衡的正义(justice)!
於是,内在的那只天平,较量的已经不是生命里所能承受之「重」,相反的,而是检测自己的那颗心到底有多接近自性里天真本然的「轻」,只要越轻盈就越能够接近失重的浮力,跟着羽毛飘了起来,伏潜在风动的流线里,顺势划破眼见为实的迷障,层层深化探向,如剑直指核心。
心,如何能轻?
轻,怎样去清?
清,清空什麽?
心,是一只虚空容器,无形无色、无盛无漏、不大不小,人若执持作假,便能让所有欺瞒藏污纳垢,将创伤的瘀血积郁沉重。
我的心是沉重、牵拖的,过往一次次不堪的生命事件,不管是童年经验里的家暴惊恐、肉体疼痛,或是周遭成人无意或蓄意的冷漠与忽视,甚或是身体上不当的侵犯,让我无意识地在心的创伤处层层覆盖欲盖弥彰的OK绷,乃至以罪恶感如乾硬的水泥包覆,或者用有毒羞耻像沥青般地封存。
心的容器里头,有自欺的谎言、自以为是的角色责任、自贬的标签、顽固的自我实现预言,全都变相扭曲,企图弥补着渴爱的空虚,填充着无底洞的依存恐惧与成瘾。
我的内在天平,本然心性的那端被翘高地几乎要松脱,而心的这一端却沉重地坠落在地,已经吃土卡住,沉甸甸地滑落了一半,近乎绝决的失衡,失望至极的指针,怎麽也拨弄不回中心很是自我毁灭的堕落,。
内在的这只天平上,我的心已经够千斤沉重了,於是,少能够加持、帮助我的,已经不再是大方提供「重视」、「关注」、「重要感」的砝码,以加法相挺,或是将我捧在手掌心的砝码置中,加乘我的重要性,相反的,从他爽然真稚的眼里,我有了内在视角延伸,回识向里去看自己的心,首先拆屋破瓦地揭开那一层层自我保护,再逐次减法、出清里头造作沉积的一切,空无所有原本不属於我的东西,更以爱的无限大公分母,稀释我历来生命事件之後,所有自恨、愧疚与罪恶感,直至除尽,归零、回复本真的实相。
在我眼里的少,一直是那麽勇敢率真地作自己,不仅直心无讳地表述他的想,也心引手牵地落实他对外的给,虽然在主流眼光看起来,有时是那麽刺目、挑衅地毛燥了诸如所长之类的当权者的敏感神经,甚至是无厘头似的让人在主流价值框架里找不到对应,但总有灵光一闪的瞥见,好像让人也看见了「自己」。仅管我的确是一秒瞥见了,但还是被眼见为实给绑架了去,依然是不知不觉的,一直没有意识到少成全我的,便是学习诚实面对自己,让内心豁然无物地渐次天秤平衡,乃至如其所是地展现一己的正义,相反的,我却只是沉醉在往日的悲叹里,自导自演着拖棚歹戏,又妄想着不一样的结局。尤有甚者,我甚至猜测着少向我靠近的居心,企图编派一个生命拯救者的角色,要他越庖代厨地完成我所逃避与怠惰的生命责任。
二十多年後的圣诞节前夕,当我从民雄车站走出来的那一瞬间,不住地热泪盈眶,彷佛看见少在那年夜深,一个人跑到民雄的街市,只为了帮我买那一晚海鲜粥。
「我是值得的,而他人亦然。」
心中的天平,抽开所有「价值计量」的砝码,不再於人我两端晃动,而我仅仅学会凝视包括自己的每一个人自性(Self)里,早已俱足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