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热醒的。
身上盖着厚重被褥,空气的温度偏暖,在他缓缓起身时一条折好的毛巾从额头滑落,已经变得温热的毛巾吸饱液体,有些笨重。
伸手将它取下,他揉揉眼,发现手心都是汗。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很熟悉,跟平时去实验室会穿的很相似,浅蓝的色彩看着令人恶心。
本来想将之脱下,却发现身上除了这件衣服外什麽都没有。这让他顿时打消了念头,同时也产生另一个疑问——这里是什麽地方?
「很乾净的房间……」
倚着墙摸索门把,他动作轻柔地打开门。
明亮的室内让整个空间呈现一种透明乾净的感觉,太阳的烘烤使整座大楼内部都热烘烘的,这应该就是温度升高的原因。
吞了吞口水,在诡异的现况之下他只能尽可能提高自己的警觉。
稍微整理了眼下能获得的资讯,他可以判断自己大概曾发过高烧,身上的汗水是这段期间累积的,也因此头上才会有那条毛巾;失去意识的时候被换了衣服,而如果是恶人的话应该也不可能好好照顾自己,所以对方并不抱有完全的恶意这点是能判断出来的。
应该是大门的门扇被上了锁,而且是难以用外力突破的科技锁。
看来对方并不希望自己离开这里。
思考了一下他又回到了房间,拉开窗帘,明亮的光线洒入室内,这也让他得以看清房间的原貌。
本以为应该是设备简陋的客房,然而并非如此。
被自己睡乱的松软床铺、挂满衣服的高耸衣柜、堆叠书籍的长桌与偌大的窗户……大概是平时就有在使用的房间吧。
将被子整齐折好叠在床尾,他看见床头旁小桌上摆了一个相框,照片上是一群人的合照。
那看起来像是在一间古式装潢的房内拍的。
坐在沙发正中间的青年有着一头蓬松的暖褐色头发,被许多人包围着。他们都穿着笔挺的西装,连女孩子都是。
这是……黑手党?
像这样拘束却又自然的画面他曾看过。中央青年的表情十分温和,一点都不像坐在那里的人应有的模样。除此之外,其他人的神情也都很放松。
所以这里是一个黑手党成员的住所?
拿起相框仔细端详,青年的西装胸口似乎别了一个类似别针的东西,但实在太小,单凭这样是看不清楚的。
将东西放回原位,他拉开抽屉,里面堆叠着许多纸张,大部分都是一些跟书籍内容有关的简介,以及观光名胜的资料。从凌乱的摆放方式来看,对方似乎并不怎麽爱整理。
就在他想继续搜索时候外头传来了声响,紧接着他听见大门被打开的声音——有人回来了。
是这里的主人吗?无论如何,停下手上的动作应该是最好的选择,谁都不会希望别人乱翻自己的东西。他坐回床缘,静静地望着门口,直到一名青年走进来为止。
看见他醒着这点似乎让青年感到很意外。对方惊讶地咦了声,然後有些迟疑地开口:「你……」
青年停顿了一会儿,感觉上有些别扭。
「你身体没事了?」
许久後他吐出一句话,接着将手上提着的塑胶袋放到一边桌上,「看起来蛮有精神的……」
是日语。对方是日本人吗?
「想必您就是这段期间照顾我的人吧。」
扬起浅浅的笑容,他抬头看着站到身前的青年。
「嘛……是那样没错啦。」
青年搔着脸颊,视线往旁边飘移。他打扮悠闲,像是刚去外头散步回来的大学生,年纪不大,眉宇间不难看出是个温柔的人,「昨晚你发了高烧,我刚刚出去买了点营养的食物回来……对了。」
「你饿了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青年的笑带了点窘迫,他不知道是因为什麽,或许是对於陌生的自己感到不自在。
虽然他明白在这种情形下多点警觉心是好的,但既然对方没有恶意,自己确实也需要进食,那麽拒绝这样的邀约对他是没有好处的,「……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您了。」
保持良好的应对态度能让人对他放松戒心,纯真无良的外表使他可以轻易攻破对方的防线。这些东西是他日积月累学习而来,而且相当地好用——尤其是在某些危险的时候。
他决定暂且不去探究自己出现在此的原因。虽然记忆里他才刚跟千种一起去了镇上的市场,正在回家的路上。
跟着青年出了房间,他在餐桌前坐下。
这间屋子撇除物品的摆放外打扫得很乾净,看来或许有所谓佣人的存在;偌大的电视镶在不远处的墙上,高科技机械充斥空间,而这些东西是很难取得的,一般人不太会去购买,所以青年应该是拥有一定的财富。当然,作为一个黑手党,有一些贵重物品是理所当然的,虽然目前视线范围内并没有任何可以提供关於青年详细身分的东西。
「味道可能差了些,不过应该还行。」
当一碗再普通不过的蔬菜粥摆到他面前时,已经是约莫半小时後的事情了。
「谢谢。」
温和地道了谢,他没有将内心残酷的嫌弃说出口,只是拿起汤匙将之送入嘴里。
确实如青年所说味道并不差,但也没有很好吃。
可能是考量到他体力透支所以加了超级大量的蔬菜,让整碗粥看起来其实比较像生菜汤;或许青年在这之後又想到得补充点蛋白质所以打了一颗蛋,然而和着米粒几乎看不出它的存在,就连蛋黄都被粥的水分稀释淡化。
在他进食的时候对方并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旁叠着的书籍静静阅读。对於自己不时投射的视线毫无反应,微微垂下眼帘的模样让他多了点不一样的韵味。青年有着一张尚且称得上好看的五官,带点西方人的韵味;从日语说得十分标准来看,对方应是有过长年居住日本的经验。
「需要再来一点吗?」注意到他的碗已经空空如也,青年如此问道。
用纸巾擦擦嘴,他回绝了这个提议。毕竟也不是什麽美食佳肴,仅仅只是为了果腹,份量早已足够,「不用了。多谢款待。」
「是吗。」
将餐具收回厨房,用清水洗净後收起,青年回过头向他露出亲切的微笑。或许是终於整理好情绪,看上去已经自然许多,「你先休息一下吧!我去放个热水,等等让你洗个澡。」
虽然不知道为什麽会需要放热水,但他还是乖巧地点头。
客厅的沙发坐起来很舒适,柔软的触感轻巧地将他托起。微小的哔哔声透过玻璃门模糊传来,尔後青年挽起袖子进了房间,翻箱倒柜不知道又在找些什麽。
他很讶异自己居然会感到放松——或许是因为处於这样的环境,也或许是因为青年的态度实在太过平凡且温和,他久违地有了专属於午後的惬意感。
「む——呃,你可以进来罗!」
青年的叫唤在宽阔的室内特别地响亮。他离开沙发,往装着雾面玻璃的浴室走去。
推开门後他看见青年正挽着袖子伸手碰触浴池内冒着蒸气的热水,指尖有些发红。浴室的面积很大,刚进来是供人脱衣的空间,紧接着是淋浴用的器具及偌大的水池。一旁的墙壁也是整片落地窗,外头蔚蓝的天空尽收眼底,这也让他注意到那些建筑物并不是他所熟悉的模样。
琳琅满目的高楼大厦虽然都没有眼下所处的这栋高耸,但对於出身义大利小城镇的自己而言也已经够了。
很明显这里并不是先前的城镇。
「啊,你可以自己洗吗?」回过身用毛巾擦擦手,青年发现他直直地望着窗外一动也不动,连忙问道。
当然可以。
在内心冷冷地回覆青年,他直接用行动来表示自己可以做到如此简单的事情——然而却不如他所想的那般顺利。
在举起手的那一瞬间酸痛感有如海水排山倒海地袭来,这使他表情微微扭曲了一瞬间。
而很显然地青年注意到了那个微小的变化,下一秒便伸手替他解开简单固定的绑绳,要他微微抬手後动作轻柔地掀起连身的医疗服往上脱。
「如果不舒服就不要逞强了啦。」
将衣物放进一旁洗衣篮,青年拉了张小板凳让他在莲蓬头前坐下。大概是怕他觉得不自在,又递条毛巾给他围在腰上。
事实上他的确觉得很别扭。
明明好手好脚的还给别人这样帮忙,光是面子就拉不下;即便现在是情势所逼,他也不太能接受。就连以前因为实验全身痛到动弹不得的时候他也没有让谁这麽做过。
青年卷起裤管,也给自己拉了位子坐,然後伸手开了水冲向他的四肢。
对方似乎不在意自己的衣服被水泼湿,手上舀水的动作没有停顿,「你没有什麽想问的吗?」
「是的?……」
闭起眼以免热水流进眼睛,他还没接续对话,青年便迳自开口。
「像是……我是谁啦,这里是哪里啦,为什麽你会出现在这里……之类的。」
抹着洗发精搓上发丝,没多久是头皮。他的动作十分轻柔,指腹按压的触感很舒服。
「嗯……因为您似乎没有恶意。」
听见他的回答,青年沉默了许久,最後轻笑了声,「这样啊……」
他不知道对方的这句回应到底包含了什麽意思。
如果此刻回过头,就能看见青年脸上的笑容带着苦涩。
然而他并没有。
再度开了水让泡沫离开他的头发,水花喷上青年的衣衫,留下斑斑点点的深色痕迹。确定已经没有洗发精残留後青年开口问道:「身体要我帮你洗吗?」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谢谢。」依旧维持礼貌的态度,他笑了几声,「您很擅长做这些事情呢。」
「咦?」
收到了预料之外的回应让青年愣了一瞬,很快便回过神,「也没有到擅长的等级啦……那我先出去了。你自己小心一点,知道吗?」
「嗯。」
抬手摸了摸湿润的发尾,他扬起灿烂的笑容目送青年离开,接着伸手挤了沐浴乳,继续尚未完成的盥洗。
他不是刻意赞美。青年的举动确实很温柔,也令人喜欢。
到目前为止对方无论是语气、行为举止还是表情都很柔和,丝毫没有一点黑手党该有的架子。那并非刻意的展现,更不是什麽带有企图的行为。
他可以感觉到,对方真的就只是想这麽做而已。
「呼……」
完全浸入水中,彻底包覆身躯的热流让他忍不住轻叹。他已经很久没泡澡了,与千种他们所居住的小屋仅仅只能淋浴,有时甚至连热水都没有。
——再观察一阵子好了。
仰头看着洁白的天花板,他敛起笑容。
「等到目的显露出来的那一刻……」
就是你们这些黑手党的死期。
二修於2018/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