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夏清舒愁眉苦脸地回到小庙里。
老道士才看到夏清舒,就笑着招呼道:「你真要是哪天不回来,我才要觉得奇怪呢。」
「大师……」
老道士几乎将夏清舒当作自己的孙子一般的存在,或是说多收了个徒儿。夏清舒虽然稍微小蓝岳央几岁,但对老道士来说都是小孩子,老道士便多照看了些,久了几乎成了一家人。老道士也习惯了夏清舒碰上不顺心的事会跑来庙里找他诉苦,反正嘛,孩子们总是来来去去的,累了就回来撒个娇,这点和他的徒儿十分相似。
「你还有大把的岁月,何苦自个儿在眉间添上痕迹?」
「被一位麻烦的女子缠上,父母急着让我娶亲,富贵又在耳边唠叨……」夏清舒说着说着便叹息一声,人生苦,事事不顺心。
「这样啊,那……」老道士话还没说完,便听见远远传来一声拉长的叫唤。
「师父——我那屋里有住……」蓝岳央从庙里跑了出来,看见夏清舒後立刻将未说完的话塞回肚子里,蓝岳央现下多半是惊讶,讶异得说不出话来。他这师父的小庙呀,平时就没什麽人来,更别说晚上。
「啊,我忘了与你说,最近夏少爷住在庙里,我让他睡你的房。」老道士说完便拧了拧眉,有些担忧地说道:「也没多余的房间,现下该怎麽办才好……」
「喂!你一个大少爷有家不回,来这凑什麽热闹,麻烦我师父!」
「我又不是白吃白住,我还陪你师父呢!」
夏清舒厚脸皮地说成是他来陪老道士的一样,但老道士确实因为夏清舒住在这儿显得挺开心的,也不曾感到麻烦,许是年纪大了吧,总是希望热闹些。夏清舒偶尔也会带蔬果过来,平时有空也会帮忙老道士整理环境。
「你是遇上麻烦才来找我师父吧,少不要脸!」
「脸皮厚才做得成商人,你不也脸皮厚才做什麽铁口直断到处唬弄人。」夏清舒脸不红气不喘地反驳。
这倒是换蓝岳央气红了脸,抡起袖子,一副要打架的样子:「谁说我唬弄人,别砸我招牌!」
老道士看着两人对骂,他只是在一旁微笑,看蓝岳央像是要出手时,才轻轻拉了蓝岳央,和蔼地对两人说道:「岳央的床不小,稍微挤一下还过得去,不如你们住一起吧。」
『啊?』两人异口同声并且古怪地看向老道士。
接着是蓝岳央成串的抱怨,夏清舒因为寄人篱下也只好闭上嘴,老道士仍然和蔼地笑着,像是根本没听见蓝岳央的抱怨,而後只是用沉稳的声音让蓝岳央好好招待夏清舒,蓝岳央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嘴。
因为多睡一个人得稍微再整理一下,蓝岳央让夏清舒跟着他去整理。
夏清舒跟在蓝岳央後头。蓝岳央因为不在师父眼皮底下,又开始碎碎念。夏清舒在一旁听着,最後下了个结论:「你怕你师父?」
「……不怕。」蓝岳央在回答前稍微停顿了下。
夏清舒因为蓝岳央的停顿,更是笃定心中的猜测,说道:「分明就怕。」
「是是是,怕,我怕得寒毛直竖,你满意没?夏少爷。」
一听就是在随口胡扯,夏清舒也懒得搭话,忍不住将蓝岳央与宇天阔做比较,要是他们比谁会胡扯恐怕不相上下吧。
两人整理好房间,夏清舒因为被夏家两老及姚芳兰弄了那一出,仇富贵又在一旁碎碎念,他听不下去便夺门而出,晚饭也没吃成,因此又在庙里吃了一餐。蓝岳央在庙里,烧菜的自然是蓝岳央,夏清舒虽然觉得会和蓝岳央吵架,但他并不想白吃白住,还是帮了把手,也因为如此,蓝岳央的脸色好了不少。
「所以你住在这儿做什麽?」蓝岳央边切着萝卜边问着,手法熟练,几乎切成一样大小。
「……与富贵的意见有些出入。」夏清舒乾脆地说出缘由,毕竟他会娶冥妻都是眼前这铁口直断断出来的,想起当时的情景,夏清舒心怀感激多了一些。
蓝岳央停下切菜的手,一脸古怪地看向夏清舒,说道:「你一个活人管死人说什麽做啥?」
「他让我娶个女人、生几个孩子,我能不管吗?」夏清舒没好气地说道。
听完夏清舒的话,蓝岳央的表情是变得更加古怪了,眉间皱得像是要连在一块儿,试探道:「当初不就为了此事才娶冥妻的?这上面能有什麽问题?难不成他还管你娶得是高矮胖瘦?」
「管他是高矮胖瘦我都不娶!难道我就这样过一生也不成?」夏清舒觉得依照蓝岳央的个性能够懂他,毕竟在庙里第一次碰头时,蓝岳央要有多不正经就多不正经。
「你好好的少爷不做,做什麽和尚?哦,还是你打算就此游戏人间,四处拈花惹草,私生子满街跑。」果然蓝岳央想到的就跟一般人不一样,甚至有些缺德,「这样也是达成传宗接代的目的啦,还能每天一个鲜儿!」
「……我都不知道你这般缺德?」夏清舒翻了个白眼,眼前这人不说他是道士还真没人信,讲的垃圾话比宇天阔的还要垃圾。
「我们又不熟,你怎麽会知道我缺不缺德?」蓝岳央继续切着萝卜,问道:「你还真想当和尚不成?」
「我只是喜欢富贵,想与他度一生。」夏清舒毫不掩饰地说道,他不认为他喜欢仇富贵是需要感到羞耻的事,尤其是在也看得见的蓝岳央面前,蓝岳央不会把他当作疯子,一个喜欢空气的疯子。
「你疯了不成!他是鬼,你是人,你与他度一生在旁人看来,你就只是个到老到死不娶妻也不生子的疯子!」
「你是所谓的『旁人』吗?」夏清舒毫不闪躲地看着蓝岳央,彷佛他从未站不住理。
蓝岳央才没那麽多顾忌,他与他的师父不同,他不会劝人走在世人认知的道理上,他用着他的一些本领赚着一些小财,那也是他的师父从未做过的。但是真正碰到事儿,蓝岳央还是沉下脸,严肃地说道:「我不是但不代表世人不是。」
夏清舒点点头,说道:「你不是,我也不是,且就算你是,我也不是,只要我不是不就行了,终归是我的事。」
蓝岳央微微眯了眼,说道:「真这麽轻松,你也不会在这儿。」
气氛随即沉默下来,然而并没有很久,蓝岳央又开始不正经地东问西问:「你这样还不是得当个和尚?你真能够无欲无求?」
「梦里不就行了,跟鬼做意外得舒服呢……」夏清舒回想着之前的每一个春梦,笑得一脸猥琐。
「停,你开心就行。」蓝岳央不想再知道更详细的事情,他若是不打断夏清舒,恐怕夏清舒会继续把更详细的事情说与他听。
夏清舒瞪了蓝岳央一眼,说道:「本就是我开心就行,他是我夫人又不是你夫人。爱问又不听,你这人也真是奇了。」
不过夏清舒也没打算把与自家夫人恩爱的事情详细说给他人听,他就是不酸一下蓝岳央不舒坦。
「我当然奇了,不然怎麽做铁口直断?」
然而,蓝岳央的脸皮厚得刀枪不入。
夏清舒过惯了白日工作,晚上回到庙里的日子,小庙几乎成了夏清舒第二个家。他给夏家两老的理由是最近喜欢听老道士说些道理,住在小庙里听道。夏家两老认为听说道能修养性灵没什麽不好,也就没多说什麽。夏清舒偶尔会在店里看见仇富贵,仇富贵多半问他一句何时回家,夏清舒只回着何时不再唠叨便回家,想当然尔,两人的对话都这麽不了了之,夏清舒不想退,仇富贵过不去心中的那关,於是也不退。
两人就这麽僵持着,谁也不肯退半步。
一日,夏清舒又再次苦恼於与仇富贵闹了不愉快,低着头走在回小庙的路上,边踢着路上的石子,突然听见石子撞上不同於墙壁或土地的声音,他奇怪地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子口,一个藤制的篮子放在地上,那篮子颇漂亮的,与土地十分不相衬,夏清舒便好奇地上前查看。不看还好,一看,夏清舒吓了一跳。
他虽然认真地想着从外头捡孩子来养率先解决那些烦忧,但真正看见弃婴,他没有半点喜悦。他是受着夏家上下的爱护长大的,他不懂怎麽有人真的狠心将自己的骨肉抛弃。
夏清舒叹了一口气,他宁愿世界上少一些这种不幸的事儿,有些难受地将藤制的篮子提起,提回了庙里。
不消说,蓝岳央对着夏清舒就是一顿念,倒是老道士显得十分开心。
照顾起婴儿,夏清舒和蓝岳央都是门外汉,倒是老道士意外地得心应手,夏清舒有意将之收为养子便向老道士请教如何带孩子,上手了便天天结束工作後逗着孩子玩,口中孩子孩子地叫着,彷佛亲生骨肉般。
师徒二人觉得孩子一直没名字也不好,索性替孩子算了算,给了几个名字作为参考,最後夏清舒将孩子取作夏离生。
有着小离生,夏清舒几乎短暂地忘记痛苦,并想着哪一天他能鼓起勇气带着小离生回去,以生米煮成熟饭的架式说服父母以及仇富贵。
夏清舒与他私自收的养子夏离生在老道士的庙里与蓝岳央挤了几个日夜,一天半夜夏清舒突然从梦中惊醒,坐了起来。
夏清舒摀着胸口喘息着,他做了一个噩梦。
夏清舒梦见再也找不到仇富贵,他问了无数的人,从他的父母开始,安康,他们都以为夏清舒生病烧坏了脑袋,正要去请大夫的时候,夏清舒夺门而出。路上遇见一个人,他便问一个人,遇上了宇天阔他还是问,宇天阔笑话他大白天地做什麽白日梦莫不是昨夜又喝多了。他发狂般地跑遍大街小巷,最後跑到了老道士的小庙,他以为终於能找到记得仇富贵的人,直到蓝岳央指着他的身後,笑着对他说:「你的美娇娘不就在身後吗?」
夏清舒在梦中兴高采烈的回头,没想到见到的却是穿着红嫁衣的姚芳兰,他终究承受不住而发狂地抱着头放声尖叫着。他觉得全部的人都疯了,抑或是疯了的其实是他自己。
而後,他醒了过来,他没有尖叫,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彷佛方才所见都是一场梦,也确实是一场梦。
夏清舒觉得难受得可以,吸进去的空气如刀子刮着他的肺腑,喉头发乾得彷佛要裂开了,即便是过了一段时间,不快的感觉依然未消。他推了推在一旁熟睡的蓝岳央。
蓝岳央迷迷糊糊地呢喃:「小离生又没哭闹,别吵……」
「谁与你说离生的事,他睡在你师父房里!」夏清舒不死心地加大力道摇着蓝岳央。
蓝岳央终於从迷糊的状态完全转醒,小声抱怨道:「大半夜的你犯什麽病?」
「帮我算一人。」夏清舒脸上没有半点惭愧之色,比起扰人清梦的罪恶感,担心仇富贵的心占了上风。
「大半夜的,算什麽东西。」蓝岳央也是一个火气上来,他看过半夜找大夫救命还没看过半夜找人算命。
然而夏清舒像是没有感受到蓝岳央的怒意,执意要让蓝岳央帮忙:「帮我算仇富贵。」
蓝岳央听到名字更是气急攻心,最後不怒反笑,说道:「一个死人,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你还想算什麽?」
夏清舒被蓝岳央的一席话说得愣了脑袋,随後又盈满希望般双眼放光:「真有仇富贵这人?」
蓝岳央翻了个白眼:「过去有,人死了便没了现在没了未来。还有你是睡傻了?」
夏清舒结巴地说着肯定是睡傻了,打着马虎眼,蓝岳央看着夏清舒古怪的样子,说道:「不过我能算你。」
「算什麽?」
「缘分。」蓝岳央边打着呵欠边掐着指算着,倏地睁大眼,愣愣地说道:「缘分快断了……」
夏清舒一听哪里还静得下,猛地摇晃着蓝岳央,彷佛能藉此改变蓝岳央算出的东西:「你胡扯什麽?我让你再也干不成什麽铁口直断!」
蓝岳央拍掉夏清舒的手,硬是被扣了个胡扯的帽子,分明是拆他的招牌,不悦地说道:「谁胡扯了?我还没向你收费,别占了好处还污蔑人。」
「抱歉……」夏清舒被推了一把,终於稍微冷静了些,然而心中的焦急仍然没有半分衰退,六神无主地喃喃自语着:「该怎麽办……回家……对!回家!」
夏清舒显得十分焦躁,喃念着边作势要下床冲出门。
蓝岳央赶紧拉住夏清舒的手,不等夏清舒发作,蓝岳央率先说道:「你除了看得到还会些什麽?找我师父先!」
「对……你说得对……」夏清舒反拉住蓝岳央的手,将蓝岳央也拉下床。
夏清舒走得极快,几乎是半拉半拖地将蓝岳央一起拉到老道士的房门前,也顾不上大半夜是否有失礼仪,猛地敲着门板。
「大师!大师……大……」
夏清舒顾不上是不是会吵醒夏离生,边敲边叫着,不知叫了第几声之後,门终於被老道士打开了。老道士穿着白色的单衣,分明是由床上爬起,然而神情却一如平日,一名睿智的老者,使人心生安稳。
「怎麽了?」老道士脸上不带一丝愠色,如疼爱孙子的祖父和蔼地看着夏清舒:「好在离生夜晚不容易醒,不然早被吵醒了。」
「您的徒儿说『缘分快断了』!大师,我……」夏清舒发现自己不仅顾不上其他,也没办法好好组织与言,显得杂乱无章,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麽,他只希望那个「快」不是那麽的快。
老道士皱起花白的眉,扬着手掐算着,随即舒展了眉,说道:「我倒算出我有一缘未尽。」
「大师,是算我不是算您呀!」夏清舒看着老道士不快不慢的样子,老道士算出来的也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他更是急得跳脚。
「贫道是算夏少爷的。」老道士和蔼地看着夏清舒,没有解释更多,只是平稳地说道:「时候未到,请先回去更件衣,之後劳烦夏少爷带个路。」
夏清舒火速地回房换了衣,也不管蓝岳央是不是换好了就往外冲,留下蓝岳央在房里嚷嚷着「我还没换好」、「急些什麽」诸如此类的话。
夏清舒本以为快便能快些解决,然而赶至老道士房前,老道士也还没换好衣,在外头等了会儿,焦躁地来回踱步,就连蓝岳央都换好衣服赶到时,老道士才正着衣冠从房里出来。
蓝岳央用手肘顶了顶夏清舒,说道:「所以我说你急什麽。」
「我哪能不急!别说了,还是快走吧!」夏清舒再也等不上半点光阴,走在前头带路。
一路上因为老道士走得较慢,夏清舒频频回头催促着,但夏清舒对於老道士一直是抱持着尊敬,因此虽是焦急而催促却也不失礼。
到了夏府,夏清舒对眼前的景象感到十分古怪,平时府邸过了戌时便熄灯了,此时就连快过了子时仍是灯火通明,甚至不时传来铃声叮铃作响,相比一路经过的住宅,彷佛夏府的光阴流逝比他处慢上许多,彷佛是有钱人家正举办晚宴的闹腾,但除了铃声再也没有其他。
突兀的景象让夏清舒心生怀疑,甚至他不太肯定自己是从噩梦中惊醒求助於老道士回到夏府,抑或是他其实是邀请师徒二人来府上享受晚宴。
老道士也许瞧见了夏清舒的困惑,也许就只是听闻而道:「那是安魂铃的声音,虽说为安魂,实际上是驱除邪祟。」
「哪来邪祟,分明是要驱富贵!」夏清舒听闻老道士所言,心窝由内被猛烈地敲打着,陷入快要喘不过气的惊愕,喃喃念道:「富贵才不是邪祟……」
「正如夏少爷所言,你的冥妻是名正言顺地待在夏府,自然并非邪祟。」老道士声音平稳如同平时安抚人心,神情却比平时严肃得多了:「虽说也有好坏皆驱的术法,但驱不该驱之物施术者要付出代价的。」
听闻如此,夏清舒忐忑不安地催促着老道士赶紧随他入府。他管不上施术者是否愿意付出代价去驱所谓的不该驱之物,他要的只有仇富贵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