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公车行驶在平稳的柏油路上,经过了几座山峦,以及另一边辽阔无边际的大海。
一路上,我与任伟伦的臂旁紧贴着彼此。他支手托腮,不言不语,遥望着远方的海平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像这样发愣的表情,眨眼次数几乎是手指头可掐指一算的,我还是头一次看见。
我想过好几次,见面时该如何面对他,该怎麽向他问起他在国外的日子。只是我找不到适当的时机,就连现在也一样,就算见到人了,对方的心思也不在我身上。
问我为什麽会这麽觉得?也许是女人的直觉吧。
这段路途遥远,一路上我打盹了好几次,但身边的人却从没改变过托腮的姿势,飘远的思绪也没有回来,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直到公车停在两旁由石头堆砌的大门前,我才拍拍他的手腕,示意他目的地到了。
走进大门,道路两旁绿油油一片,直达绿叶交织的拱门,矮木灌才向两旁反方向延伸,形成另外一条小路。
穿过拱门,眼前有座抿石子造的喷水池,中间还立着一位长着翅膀,头戴桂冠的女神雕塑,坐落在整个圆形广场的中央。
「这边。」任伟伦一说完,我便主动上前牵住他的手。他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愣了一秒才回握住我的手,往右边的小路走去。
路的两侧种满了大树,树长得非常高大,因树叶繁盛,彷佛被绿树包围的空间,形成了一个绿隧道。而路的前半段和刚走近拱门时一样,种植了矮木灌,後半段衔接的是其他花草树木。
穿过了绿隧道,接着眼睛映入的是一片整齐划一的黑色大理石碑。右手边望去,还是片湛蓝的大海,这才知道,原来眼前的墓园位在悬崖上。
我紧牵着任伟伦的手,和他走过一座座墓碑,心情忽然变得非常沉重。
『陪我去见一个人。』
这时才赫然发现,他指的那个人,原来已经不再世了。
停下脚步,我们站在一座比其它都还小的墓碑前,一见墓碑上所刻的名字,我立时呆愣。
墓碑上刻的名字是──方禹昊。
『因为他害死了我哥哥,懂了吗?明白了吗?』
松开手,我的脑中突然浮现了方禹昇当时的表情,他以一贯的木无表情看着我,眼里却明显透露着为哥哥死去而悲伤的心情。
任伟伦蹲下身,直盯着供物台上的食物与琥珀色的拨片。「方禹昇来过了吧。」他呢喃道,然後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我木然地看着墓碑上所刻的名字,想着方禹昇的话、任伟伦心不在焉的侧脸,仅仅几个字、几个画面,我却有种难以名状的感受。
那不轻不重的阵痛与压迫,不是方禹昇或任伟伦带给我的影响,而是现在我所站的地方,以及眼前的湛蓝海域,这种既视感彷佛我很久以前就来过这个地方,而且不只我一个人。
海风阵阵吹来,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乱了我的思绪。
这时候,背对着我的任伟伦,忽然起身走到悬崖边,默然不语地望着大海。海风轻吹起他白衬衫的下摆,站在这片蓝天深海交融的蓝色中,他的存在与此背景豪无冲击,相当和谐,犹如一幅画作般的不可或缺。
我的思绪再度抽离现实,此时眼前的景象与脑中赫然出现的画面重叠。
可惜画面仍然有些模糊,里头同样有个人站在悬崖边,只是我不确定是否与此是同个地方,也许背景同样有蓝天大海导致我搞不清楚,但我能确定的是对方是个小男孩,身穿白色T恤和休闲短裤,而且他还带着一顶黑色鸭舌帽。
『这顶帽子是哥哥送我的!』那名彷佛被雾化的男孩转身,洪亮的声音霎时在脑中响起。
我手扶着额头,忽感不可思议。「今天为什麽要带我来这里呢?」
只是,接下来的答案让我有些吃惊。
「对不起......」闻言,任伟伦才转身。「我只是想让他也见见你,让他知道我交女朋友了。」明明脸上带着浅笑,却感受不到一丝喜悦。
「如果是这样,那你为何一开始不告诉我?」面对我的问题,任伟伦敛起的笑容,缄口不言。
我不解地圆了眼,「连这种事也不能跟我解释清楚吗?」
「因为他本来就不该带你来。」平淡的的声音蓦地自背後传来,转身一看,是捧着花立瓶的方禹昇。而瓶中的花是栀子花,是他们一家人的宝物。
也太刚好了,这是什麽巧合?
「方禹昇?我还以为你回去了。」见任伟伦一脸惊讶的表情,我的胸口顿时燃起了一把火。燃烧的火势越来旺盛。
「任伟伦,你今天真得很莫名其妙!」我疾步走到他面前,手狠狠往他胸膛推了一把。「也不是今天,之前也是!为什麽什麽事都不告诉我,却只告诉柯婷?我打了这麽多通电话,一个人在那边担心甚至是胡思乱想,结果今天一见到面你就把我带来这里,而且一路上你都心不在焉,也闷不吭声,我很想跟你说点什麽,却得顾虑到你的感受......那你呢?」怒气脱口的话,把泪水都逼出眼眶了。
紧抿着下唇,我努力地克制从心中溢出的怒意与难过,索性直接低下头不让对方看到我那要扭曲不扭曲的脸。
突然,风轻轻擦过我的脸庞,任伟伦伸手一把将我拉进他的怀中,并在我的耳边低语着,「对不起,我只是不想在你忙碌的时候打扰你,而且我说过我不想把你当垃圾桶将负面情绪带给你。」
原本瑟缩的双肩松懈了下来,我抬首看着他,那双眼睛终於恢复了些神采,不再如刚才的飘渺。
「笨蛋,那柯婷就得当你的垃圾桶吗?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朝他胸膛垂了一记。
「因为你是重要的人,我才会带你来这里。」任伟伦用大拇指抹去我鼻梁旁的泪痕,额头轻靠向我的,低声道,「纪岱漪,我需要你。」
「听了真是不舒服。」方禹昇双手交叠至胸前很不识相的打枪,差点忘了这厢人还在,「如果是要来这边修复感情,就给我滚回去。别来骚扰我哥!」
闻言任伟伦赶紧放开我,方才平稳的神色又变的焦虑了,「方禹昇,别赶我们走。是我没把事情妥善的处理好,我并没有要在这里谈情的意思......今天是昊哥的忌日,拜托你再多让我留一会吧!」
「昊哥?」方禹昇嗤之以鼻,「你还有脸敢这样叫他啊?」
「方禹昇。」任伟伦用着央求的眼神看着他。
对方马上移开视线,一点都不想和他对上。「我可以让你继续留在这里。」
此时,方禹昇忽然转头看向我。「但我要带走纪岱漪。」
「蛤?干嘛突然扯到我?」我一脸茫然无知。
「如何?」他挑眉,跟平常一样老爱忽视我的话。
我扭头望着任伟伦,对上我的眼睛,他什麽也没说,只得一个落寞的浅笑,以及垂在身侧的饱拳。
我很想告诉他,我想陪在他身边,然这句话终究是说不出口了。
真是太狡滑了。
「我知道了,等你好了再打给我。」我微微笑希望能别让任伟伦看出我的担忧。
只是不知道为何,我的胸口隐隐发疼,眼眶也有些酸涩。
这个时候我到底想要对方怎麽样呢?也许就和方禹昇说的一样,我开始不安了。不安到让我连转身离去前都不敢再瞧他一眼。
「谢谢你。」他的声音非常轻柔,尽管我试图隐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
奇妙的是──仅是那一眼,有个画面赫然在我脑海中忽隐忽现。
是那个小男孩,戴着鸭舌帽的小男孩,他的脸上堆满着的笑容是如此的真切,而且那个画面越来越清晰,彷佛眼前的任伟伦被他给取代,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猛地摇了摇头,这到底是怎麽了?脑子里怎麽一直出现小时候的方禹昇?而且我的胸口,在那皮肤下层的跳动竟越发急遽。
「走吧。」他低喊,「只是离开一下而已。」
被现实中的声音唤回,对上方禹昇双眼的霎那,莫名地,眼泪再度滑下我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