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们继续开工。我对他们带来的摄录器材已经能操作自如,在白色的游艇、小船加入工作行列後,我的思绪突然变得丰沛。
意随心转,心逐情动。朱丽的狂野、灵性又像四年前一样回到我的镜头前,紧紧地攫住我的注意力。她尽情挥洒她的千娇百媚,我手中的快门如有神助般准确地按下。
她穿着一袭青纱泄地,飘逸在冬阳下的暖风中,手上轻拈着孔雀翎扇,彷佛在轻抚心弦。
在她的公主头上系着彩蝶,长发飘飘,粉色高腰洋装,更显她身段玲珑,在淡菊色沙滩上漫步轻舞。
渔舟唱晚夕阳红,白丝夏衫映彩霞。她斜倚着船舷,凝目低眉,若有所思。
百变的她,这次换上黄色短袖衬衫和白色七分紧身裤,搭上白色便鞋,潇洒踏青,涉水拾贝,聆听贝壳中的甜蜜心语。
七日期约,匆匆已过,朱丽的夏装特辑也完成外景摄影。小秦和助理满意地整装,准备回台北。
为了要给她一个惊喜,我起了个大早,想告诉她我愿意接受特约摄影师一职。或许时间尚早,客厅已摆上早餐,却不见人,而她的房门仍是紧闭着。我不忍吵醒她,漫走到屋外,看见小秦一个人在院子里作体操,我向前打招呼。
「早!」
「早!」小秦继续运动,说:「这里的空气好、景色美,有机会真想再来。」
「欢迎你常来。」
「照片大略确认过了。你真棒!拿捏得恰到好处。非常希望你能来台北加入我们的团队。」
「谢谢!」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你务必笑纳。」小秦从口袋拿出一个信封,双手捧着交给我。
接下信封,我并没有立刻打开,只问他:「吃过早餐没?」
「吃过了,罗小姐一大早就过来准备。这几天真是麻烦她了。」
我有同感地说:「璇璵的确是个尽职又贴心的好女孩。」
「对了,能不能借用你跟罗小姐的铁马?」
「没问题。」也许对这次拍摄成功太兴奋了,心仍停留在两情相悦中,所以,我并没有问他为什麽一次要借两台铁马。
离开小秦,我走进厨房,看见璇璵正在作三明治。我才伸手过去,她立刻制止,说:「不可以,这些刚好两人份。你要,等会儿再做。」
「两人份,给谁的?」
「朱小姐昨天托我做的。」璇璵刚把三明治放入纸袋里,小秦就进来催促,说:「罗小姐,好了吗?」
「好了。」璇璵把纸袋递给小秦。
「谢了!唐先生,我们出去了,拜拜!」小秦拎着纸袋出去,我跟在後面,在大厅前,清楚看见院子里站着朱丽,一身翠绿色轻装,骑在璇璵的铁马上,一等小秦出来,两人立刻飞驰而去。
「大哥,大哥,吃饭了!」
「你吃,我不饿。等会儿,我们一起去市场买菜,今晚为他们践行。」
我跟璇璵准备了一桌好菜,等到天黑夜深,菜也凉了,仍等不到朱丽和小秦回来,而小张也不知道什麽时候溜出去了。我让璇璵先吃,她只摇头不肯,静静坐在那里打那件没有主人的毛衣。我看着她就像看见自己,看着自己这只作茧自缚的蚕。
由远而近,响起歌声、笑声,划破长夜的寂静。
不一会儿,朱丽、小秦和小张三个人高高兴兴带着浓浓的酒气进来。我的心和桌上的菜一样冰凉。
一种死寂的静,笼罩整个古厝。一个漫长的夜,伴着一颗落寞的心。
她走了,潇洒得像一阵轻风,只带走她的部分,而将我的…全部留下。
我的脑子里一再重复一个声音:『她只是来找我拍照,也付了酬金。』可是我的心已经再一次被扰乱,一直在无动力的浩瀚宇宙中飘浮、摆荡。
我跨上铁马,一路狂驰而去。
海风在耳边咻咻作响,滚轮掘起沙尘。我不顾鸡群安危,直驶而过,弄得鸡飞狗跳。
天空突然闪出一道紫光,接着打响今年的第一声雷,天空开始降下早春的寒雨,夹杂着强风,猛然浇熄我心头的爱火;接着吹起刺骨寒风,吹醒我心中的执迷。
我停下铁马,望着灰蒙蒙的海天,望着翻滚的浊浪,我觉得好累、好冷。双手冻僵了,双脚也麻痹了;海风继续吹向我,又湿又冷的雨与空气全贯入我的口鼻。
头感到阵阵晕眩,全身却反而躁热起来。我凝聚最後一口气,再度跨上铁马,往前奔驰。
头顶上的电灯不停地摇晃,整个房子也不停在摆荡,本能的想爬出这栋危险的房舍,但不论我如何挣扎,如何用尽全身的气力,就是依旧受困在这栋危楼中。我吓怕、恐惧,我求救,却喊不出声音。我喘着大气惊醒,看见自己正躺在西屿祖厝书斋的床上;看着窗外盛开的玫瑰,我的心终得稍许安定,但仍不停喘着大气。等到心平气和了,我缓缓睁开眼睛,发现房间里灯火明亮,自己正虚弱地躺在床塌上。
「大哥,你醒了。」第一个进入我耳朵的声音是璇璵喜极而泣的声音。
「璇璵,我怎麽啦?」我吃力的坐起来,全身像刚攀登百岳回来一样虚脱,我觉得口乾舌燥,却怎麽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回到昌伯的古厝。
「你昨晚晕倒在家门口,全身被雨淋湿,一直发着高烧,请医生来打了一针,刚刚才退烧。」说着说着,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心里仍郁闷得很,看着她伤心地哭,虽有心安慰却不想开口。
「阿璵,是不是少爷醒了?」
听到昆婶的声音,才知道这次事情又闹大了。只见昆婶端着杯子进来,一见我立刻责备说:「你这个孩子,怎麽淋了雨也不知道先换件乾的衣服,弄得感冒发高烧,可把人家罗小姐吓坏了,赶紧打电话通知我们来。」
「对不起!我太大意了。」
「对不起就算了吗?你看你,为什麽到现在还不懂爱惜自己?」说话的人是昆叔。
我抬头看见他一脸愤怒地站在房门边。顿时对自己这七天荒唐的行径觉得惭愧。为什麽老是记不住妈妈告诫的话『她和康强不可信』?我羞愧的泪沿着眼角滑落下来。
昆叔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全身发抖地说:「你!要是有什麽三长两短,教我怎麽对得起老爷、太太。都是我不好,没问清楚就随随便便让你提早回七美。」昆叔气愤地说:「那个女人要是敢再来,我一定打断她的狗腿。」
昆婶阻止昆叔发牢骚,说:「阿昆,少爷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你还在碎碎念什麽?」
昆叔不理会昆婶,继续说:「少爷,在我的心里,早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我真的不忍心你为了那个女人一再伤害自己,你怎麽不醒醒啊!她有什麽好,长得妖里妖气,做人家的情妇还可以,想做人家的老婆是没人要的。你竟然还上她两次当。她根本就是有目的才虚情假意跟你好,你怎麽轻易就相信她了。以前的事,我说过你一句没?上一次当,学一次乖;没想到你是个聪明人,竟然会一再上当。」
我除了低头不语,没有更好的辩辞。我希望昆叔狠狠揍我一顿,让我受到应得的惩罚,只有这样才可以减轻我心里的愧疚。
「阿金啊!替他收拾收拾,明天就回西屿。」
「你干嘛?疯啦!少爷感冒还没好,七美风雨这麽大,怎麽回去?」
「我们怎麽来,他就怎麽回去。」昆叔气冲冲地走出房去。
昆婶递给我一杯红萝卜汁,要我喝下。不久,昆叔又端进来一碗热腾腾的东西,把碗交给璇璵,又气冲冲地离开。
从没见过昆叔生气,这次,我真的把他惹火了,我真的应该好好收收心,好好自省了。
其实朱丽没有骗我,她早已说得很明白,子怀也跟我说得清清楚楚,打从一开始,我就是他们的目标,我实在不应该自作多情。面对几十亿的主人翁,她都可以和伯父、康强联手行诈,何况我现在已经一文不名,又有什麽能让她对我动真心。我应该清楚,能让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理由只有一个—速成名模。为什麽我总是忘了她的野心、她的目的?何况她的老板一直跟在她身边。
「你昆叔就是这个脾气,出一张嘴而已,心里还是很疼你的。」昆婶说。
「我知道,是我自己不对。」
璇璵说:「昆婶,你先陪昆叔去吃饭,我等大哥,待会儿就出去。」昆婶离开後,璇璵把昆叔拿进的碗递给我,说:「先吃点葱肉汤吧!」
面对璇璵,我有说不出的抱歉,接过她手中的碗,我问她:「怎麽通知他们了?」
「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怎麽办,只好打电话给他们。」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不是在责备你,你做得很好。昨晚我到底怎麽啦?」
「你都不记得了吗?你从昨天早上骑着铁马出去,到中午都没回来。我出去找了一阵子,也没找到你。」璇璵说:「突然打了雷,跟着就下起一场大雨。天黑雨停了,你仍然没有回来,我好害怕,所以,打电话给他们。」
「我保证,以後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跟我说有什麽用,心疼你的是他们,你得自己去跟他们说。」她埋怨道:「你一点也不懂得爱惜自己,也不懂得珍惜别人对你的关心。」
「真的对不起!」这个妹妹很尽责,是我做哥哥的不好,心里对她很是抱歉。
「快趁热吃了,这汤可以去寒邪。」
才经过一天一夜,原本就瘦弱的她,更显得清瘦了,只是眼波流动着温柔,脸上充满关怀,偶而还会流露出娇羞。
既然我可以接受倾家荡产的事实,为什麽不能勇敢面对朱丽的感情诈欺?这一生,我拥有太多太多关心我的人,实在没有理由任意挥霍宝贵的情义,任由她的虚情禁锢我的心灵。
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找回原来率真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