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认识林秋吟而了解育幼院的情况後,这半年来,我每个月固定送捐款到育幼院。
今天从育幼院出来,意外在门口见到林子怀,因为他接了一档七美特辑的工作而来澎湖。
「没想到一个人一生的变化会这麽大。两年不见,你全变了。」子怀感慨地说。
「从少爷变成码头工人,从一张正常的脸变得残缺不全。如果我们不曾是最佳搭挡,这辈子恐怕不会再见了。」我和他并肩往祖厝的方向走去。
「一见面就讲这麽消极的话,怕我会被你的脸吓到吗?少来了,我可是黏皮糖,想赶我走,没那麽容易。」子怀接着说:「你突然离开台北,留下一堆工作给我,差点没把我害死;所以,我也顾不得你的遭遇了。」
我知道这是子怀的一句玩笑话,但说的也是实情。不论是面对爸爸的企业突然转手给人,或是对朱丽无法承诺婚约,还是突然放开摄影工作,在当时,我就是个被吓坏急於远遁是非的逃兵。听到子怀这话,我只能苦笑,却没资格反驳;若真要论罪,只有他有权生气,因为後制工作繁琐,加上他还没完全上手,就把工作一股脑堆到他肩上;这种突如其来的压力,对他而言,简直是天大的麻烦。就像爸妈突然撒手人寰,那麽庞大的事业,一时间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才会选择接受堂哥和康强的鼓励,远企业而就摄影。
因为他们了解我的性格,知道我认伯父和堂兄是自家人,把事业交给自家人是安全的,可以万事如意;又可以轻松面对我不熟悉的企业。只是,那里想得到鼓励的蜜糖和放任社会学习的糖依背後竟是谋夺产业的诡计,让我在不知不觉中掉进野心者的陷阱,毁了爸妈一辈子的心血。想到这里,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原来自己心底早己明白一切原委,而且是那麽清楚他们的手法。可惜,晚了。
子怀见我没答腔,关心地说:「你落海这麽大的事,为什麽不告诉我?」
「告诉你!你手上的工作怎麽办?冰冷的海水最能让人头脑清楚。」至於他对我这张脸的反应会是什麽不重要,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在意我变成什麽样子,只在乎变成这样的我还平安吗。
「说真的,当你突然面对自己这张脸时,是什麽感觉?」他严肃地问。
「一开始当然无法接受,起了想自杀的念头。」走在贝壳堆上,脚步不小滑了一下,子怀立刻伸出手稳住我。
「怎麽熬过来的?」
「很有趣的概念,既然毁了唐氏都没想自杀,罪的惩罚自然得接受。」
子怀一听到唐氏二字,立刻激动地把话题转向它,说:「台北的一切,真的就这样结束了,不追究了吗?」
我停下脚步,说:「怎麽追究?追究谁?傻的人是朱丽,而朱丽所以能这麽傻的决定事情,是得到我的授权。不管康强是主谋也好,是合谋也罢,他逃了,钱是假经理他们卷走的,伯父和堂兄都没参与投资案,却是解决是非保护我的名声和唐氏企业的功臣,你让我去向谁追究?」
「送你离开台北那天,在你住所看到的那人,真的是康强。」子怀肯定这事,还说:「小古说,他现在是唐氏企业派驻大马的执行长。既然他还在唐氏,就可以推论二年前的事根本就是一个骗局。你不觉得这麽庞大的金额,为什麽受害人没向法院提告?还有唐氏海外企业突然受困,因而影响总公司的营运,这些都是连环套,都是假的局,目的只有一个,逼你离开公司。」
「那又如何?我对公司的经营真的一窍不通。伯父说得没错,不对公司用心的人没有资格拥有公司的经营权。」我说:「可惜在当时我以为我安排好人选就是对公司作最好的努力,不知道这样仍不算对公司用心。」我对着子怀苦笑,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我们在叉路口左转,领着他走向海滩。
今天的夕阳特别红,连海水都被染成血红色。
子怀就像当年的我,拿起相机,不停地按下快门,怕一个迟疑就错过任何美丽的景致。我看到眼前的他,已经是个专业摄影师了。我的离开不是他的梦魇,而是促他成功的助力。就像林秋吟的离开,并没有带走我跟她之间的友谊,而是为我开启对生命的认识,一个新的希望与重生。
「现在生意真不好做,要不是大学跟你同寝室学了摄影,又在你的帮助下成立艺欣公司,跟着你到处游历,说不定我现在只是坐办公室领乾薪的小职员,一定会把我闷死。」
「那代表安定,我现在非常的渴望。」我的眼光没离开血红的海面,心中充满当年血腥的杀戮。但随着夕阳西沉,我的心又回归澹泊,说:「看得出来,艺欣让你朝气蓬勃。」
「人要知足,还要懂得珍惜。我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懂得随遇而安,好好扮演自己当下的角色,所以,一路走来还算顺遂平安。」他接着说:「只是为了让我有一份安定,你带领着我进入摄影世界,却因此赔上唐氏企业;每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对不起伯父、伯母和你。」
「毁了唐氏是我自己贪心和无知,怎麽也算不到你头上。何况你一再告诫我该收心了,是我太自信,太相信亲戚好友都是可靠的,甚至认为情势还可允许。总之,自己错估情势怪不得任何人。」或许这就是我性格上的特质,不会推诿责任,总是愿意扛下所有的错。
「你是真糊涂还是真笨蛋?身为企业家的儿子,放着自己的企业不管,却去搞什麽摄影。你不觉得现在你所以变成这样,就是从那次摄影比赛开端的吗?康强和朱丽,就是夺产计画的两颗棋子,他们摸清你我的行程,利用你不在的时间,一面谋夺唐氏实权,一面设下连环陷阱,你还不清楚吗?」
「唐氏企业异主,一开始我的确很感激伯父帮我免去诈欺的诉讼程序;在意外落海时,我也一度放弃求生意志,但冰冷的海水突然冻醒我的理智,我清楚而迅速地串连起整个事件的始末,在那一刻,让我鼓足勇气活下来。」好久没想起的往事,一时间把我的心搅得波涛汹涌,难已平复。
「你离开台北後,我本来想到澎湖看你,但出版社催稿催得紧,我只好把安慰你这件事暂时搁下,全心全意去看顾公司,你不会觉得我很自私、无情吧!」
我摇摇头,说:「我所以选择离开台北,主要的原因还是不想拖累你,你的成就代表着妈妈的精神还活着。而我在那时候也的确是意志消沉,刻意要把唐氏和艺欣忘得乾乾净净,怎麽都不敢去碰触这不堪的事。今天,一见到你,我就明白我相信的友谊永远存在。」
「艺欣真正的头一直都是你,我和逸欣对你们一家人的恩情是一辈子都不会忘的。没有你,就没有艺欣,你也不可以忘记它。」
「幸亏当时妈妈只想帮你,用你们的名字独资开公司,否则在危难时,艺欣公司和房子一定也保不住。」
「在我心里,这家公司不管名义上是谁,实际老板永远都是你。」
子怀太激动,随口说出心里的真意。在我落魄成这样子,他还记得妈妈对他的帮助,真的令我感动。我说:「别傻了,我弄丢的是几十亿的公司,你那间小公司那够我挥霍?」不觉想起康强,我到底做错了什麽让他这般背叛我。是他个人的行为,还是从一开始就和伯父、堂哥合谋?朱丽真的不知情,还是也参与其中?如果不是子怀的出现,我早把这想法深埋,一辈子都不想再去了解,因为真相会让人心寒,而最令人难堪的,就是我和朱丽的婚约,我几乎让自己成了无脑的好色之徒。
「对一个野心家来说,你的软弱正好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取处心积虑已久的事业。知道内情的人冷眼看这场戏,只有摇头叹息守成不易。」子怀回忆当时的情形,愤怒地说:「一年前,新闻风光报导康强被唐氏派驻大马分公司的执行长,清楚地证明他和你伯父勾结的事实。」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向前走了几步,让海更贴近我的脸,也躲开子怀的视线,眼泪就这麽不听控制地滚落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