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盡豪華 — 四、重返社會(一)

摆脱恶梦,意识却仍徘徊在梦与醒之间挣扎。恶梦逼得我哭泣,清醒的痛让我不断发出呻吟。

「少爷,你醒了吗?是不是很痛?」一个慈祥而关切的声音钻进我耳里,我终於从恶梦中挣脱出来;只是心悸尚未平复,罪责仍然充满,但恐惧已渐渐远离。

听到昆婶的啜泣声,我猛然回到现实,终於想起自己落海的惊险,这事一定吓坏她了。我告诉她我没事,但我听不见我的声音;刹那,我被自己吓坏了。

在昆叔夫妇的面前,我可以赤裸裸地发泄内心的痛、悔与懦弱;但,害怕、悔恨、懦弱都无助於我现在的伤痛。

「醒了就好,别吵他,让他好好休息。」昆叔要老伴别哭了,他说:「我去找医生,你再帮他湿润嘴唇,太乾了。」

昆叔走後,我想转身面对昆婶,但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只觉又疲惫又晕眩,不得不再度闭上眼睛。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等我醒来时,僵硬的身体没有任何改善,像被五花大绑,更像登百岳下来一样疲惫。然而这些都不足以让我害怕,因为再度醒来的我,脑子已经清楚,却仍无法喊出声音,它只在喉咙里沙哑地颤动;我害怕从此将失去与外界沟通的声音。

「别动!少爷,医生正在帮你换药。」昆婶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到这双手不停在发抖。

不觉自问:『我怎麽了?』很快我想起那一夜的遭遇,我想自己一定伤的不轻,因为换药的位置从头、眼到脚,几乎遍及全身。才丢了家业,现在又落海受伤,大家会怎麽看我,以为我自杀?这个理由很容易和现实串连在一起。我似乎不需要多作解释,因为解释比承认更容易让大家相信「自杀」是真的。但看着昆叔夫妇细心的呵护,我很想告诉他们,我不是那麽没出息的人;但想着自己这段时间消极的态度,我的泪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滑落。

昆婶帮我擦了眼泪,又用沾了水的棉棒滋润我的口腔;我觉得嘴巴不再那麽乾,喉咙好像也舒服了些。接着,昆婶把沾着水的棉棒在我嘴唇湿润了几下,我的脑子一下子清晰了。

医生离开时,昆叔跟了出来,我猜我的情况一定很糟,所以,他们没在我面前讨论病情。

古训「自作孳,不可活」,不论情况有多糟,我都必需勇敢地接受落海後的结果。如果悲惨命运一定要降临在我的身上,那就一次来个够,让我一次痛个够吧!

我是罪有应得,守不住父母一辈子辛苦的成果,还拖累好友和未婚妻跟着我一起受难。这些伤痛都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惩罚我这个不知道珍惜幸福的笨蛋。

是我想多了吗?突然觉得头痛欲裂,我告诉昆婶,说:「我的头好痛,全身僵麻得厉害,我想坐起来。」声音太小了,小到昆婶把耳朵贴近我仍没听到我说的话;但这已经比刚醒时进步很多了。

「医生说你的头撞到礁石,现在清醒了,当然会知道痛。」

「我的伤很严重吗?怎麽医生把昆叔找出去说话?」我问。

昆婶蹙着眉,说:「也还好。医生说你在海里撞到头,有轻微脑震荡,不过不要紧,醒了,就没事了。」

在和昆婶对话间,我试着让自己坐起来;没想到,完全找到支撑点,才轻轻一用力,就痛到我全身发抖。

「别动,少爷,那儿不舒服?」昆婶急着问。

「没,我只是想坐起来。」我的声音又大了点。

「让我来。你昨天刚开完刀,手术很成功;医生说伤势不严重,以後会痊癒的。」昆婶帮我把床头摇高,说:「你放心休息,没事的。」

她拍拍我的背,力道虽轻,可我竟被震得好痛。慢慢地,我的手可以活动,我终於能用力撑着让自己坐稳些;不过才一会儿,我又撑不住了,得靠棉被、枕头来支撑,身体才不致倾斜。

昆婶看我能保持这个姿势,便再帮我把床头摇高,头虽晕了一下,但很快就好了。她又找了一个枕头垫在我腰背,让我舒服些。其实此刻的我,全身上下就像被轰炸撕裂一样,每一寸肌肤都疼痛不已;但我知道这是创後的过程,我必需忍,忍过了伤痛期,一切自然会好转。

我的视觉有点扭曲,脸很涨很不舒服。费力擡起的手落在左半边的脸上时,触到的都是纱布,或许这是我的视力变得不平衡的原故;幸好还视觉。我看到左脚裹着石膏,其他看得到的地方也都贴着或裹着大大小小的纱布。还有那些没贴纱布的地方,露出在衣服外的,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看来这一不小心,尽是惊心动魄的伤痕。

此刻我的心里一直挥之不去的,是刚才昆婶紧张的表情和昆叔严肃地跟着医生出去那幕,似乎意谓着自己的伤势非常不乐观,正等待医师给我下最後判决。

昆婶见我已明白自己的情况,她忍不住拭泪,说:「少爷,痛吗?」

「我…没事。」是我把自己弄得这麽狼狈,後果自然应该由自己来承担,埋怨不止於事无补,还会让自己更加羞愧。

不理智的过去害我输掉一切,就连不慎落海,上天也不喜欢我这样懦弱的人。现在,我只能勇敢面对现实,不管心里的伤痛有多深,也不管现实有多残酷,我都得咬着牙撑过去。

这一刻,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勇敢的时刻,我想到伤好出院後,要好好找一份工作,或到阿吉的船上工作捕鱼,多少可以自食其力;或许还可以藉着忙碌忘掉所有的不愉快,甚至可以减轻内心的愧疚。

「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麽?你昆叔准备了好多东西。他说刚开完刀,吃鲈鱼最好。」昆婶转身去端鲈鱼汤。

「我好渴。」刚才兴起的一点理性,又被内心的煎熬和外伤的痛楚所吞噬。时间没有减轻我的痛苦,反而因为左脚裹着石膏,半边脸和左眼缠绕着纱布而令我意志消沉。

在得知需要庞大的医疗费用才能修复我的外貌後,我坚持放弃治疗出院。昆叔拗不过我,只好向医生表示我的决定。经院方决定好回诊的时间和复健的流程後便同意我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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