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惚记得,那是她长途跋涉到京城的第十八天,桐县的老乞丐说京城贵人多,自然也就施舍的多。而京城的腊月特别冷,梅花簇簇绽墙头,暗香幽幽立雪间,像个孤傲鄙睨万物的娇俏姑娘。
久违阳光从浮云後透出,雪停一阵,随後又是一场滂沱大雨,她拉紧身上死人用过的草蓆,一股腥臭味熏得满脸,她呵了呵手取暖,舔着乾涩脱皮的唇瓣,嚐到一丝血味,也许是饿疯了,她竟觉得这血也格外美味起来。
未带伞的行人踢躂水漥的脚步声匆匆在她面前左去右去,其实老乞丐说错了,京城贵人多,却未必施舍得多。
她望着这场大雨恍神,墙角屋檐下雨珠如瀑,她眼前忽闪,两个高大的人影似是为了躲雨挤到她身旁,甩了甩一身水气,就连头发都是湿贴在双颊上,看起来颇为狼狈。
「公子,眼见雪都停了,却未料这大雨来得又快又急,不如您在这等,我去前头买把伞。」说话的是个清秀的少年。
被他称为公子的那人颔首,少年便冒着雨飞快消失在雨幕中。
她偷偷用眼角瞧了,那公子身上衣服虽湿淋淋,却是华贵的很,指不定是京城哪大户家的贵公子,顺着衣服再往上,她眸中闪过波澜,贵公子侧脸俊美非凡,睫毛如黑蝶羽翅,不卷,却直直长长,桃花似的眼睑狭长微扬,彷佛包含了所有天韵灵气,而他正微蹙着眉,显然是对这雨扰了兴致,心里颇不耐。
一辆马车疾驶而过,溅起大量水花的那刻,她没半分思索,猛地直起身体,虽没能挡下全部,却还是替那贵公子挡了不少,水花溅身淋成了落汤鸡直让她打了个哆嗦。
那贵公子见袍角湿了一大块,抿了下嘴唇,大约有些不愉快,而那辆马车却停了下来,紫绦色的窗帘被掀起露出一双皓月无洁般的手,而後露出一姑娘的娇丽的容颜,含着千万袅烟的目光望在贵公子湿润的袍角上,嗓音甜甜唤了声。
「是小女子管教下人无方,给公子赔礼了。」
听着那嗓音虽有窗帘遮幕,她却觉得肯定是个美人。
那贵公子肯定也是这麽想的,否则也不会抬起的眼眸中全是轻浅涟漪笑意,看得让人欢欣愉悦。
「无妨。」
她听着那俊美的贵公子用充满磁性的嗓音道了一声。
那姑娘却是眉眼染上忧愁,看得人心口生疼,「原是我们的不对,公子要去向何方?不如让我们送上一程吧。」
贵公子笑声如春风,「不了,归家方向与姑娘相反,就不劳烦姑娘了。」
那姑娘〝呀〞了一声,看贵公子身上的衣裳不斐,又是家住东向,轻声问道:「莫不是秦国公府的秦公子?」
「正是。」
她缩了缩身体,用死人草蓆将自己包得紧紧的,她不用看贵公子神情如何,单从那融融笑意中都能听出贵公子含笑而勾的嘴角,定是万倾风华。
「公子,我买伞回来了。」
少年去而复返的声音穿透雨幕而来,打搅了那姑娘与贵公子之间的谈话。
那姑娘歛了歛眼,也不再多说什麽,放下窗帘催促车夫离去。
「咦?那马车看着像是易家的。」买伞归来的少年一步入檐下,望着离去的马车说道。
贵公子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胡六,不是爷说你,也太没眼见了,没瞧见爷正跟美人相谈甚欢吗?」
唤名胡六的少年撇了嘴,嘀咕了什麽不得而知。
贵公子心情很好,转眸间见脚跟旁缩成一团的小乞丐,全身湿淋淋的,估计方才被马车溅了全身,微微发抖着,他跨步入胡六的伞下,随手从袖中扔了三文前到小乞丐身前积满雨水的破碗中。
三文钱沉入清澈的碗底。
「公子,您真是心善。」胡六拍马屁着说。
小乞丐手脚动了动,眸光只来得及捕捉那贵公子的那双手,白皙修长且盈润。
「爷心情好,怎麽?」贵公子唱起了小调,跟着胡六一同离去。
秦国公府上的秦公子……
她兀自捧着三文钱笑了。
想来这是她在京城唯一一件回忆起能笑出来的事。
唯一一件。
「十七!」
气急败坏的声音恍若刺穿透了耳朵,她猛然睁开眼,印入眼帘的哪里是那京城的雪,而是她此生唯一噩梦的地方──飨珍园。
葱葱绿意,高大耸立的盘结大树遍野密林毫无边际,阳光穿过层层叶缝打在她的脸上,然而她却不觉得温暖,她手脚自那场京城的雪後一直都冰冷着。
「十七!今天又进来了一批……」少年身上披着灰色披风,灰头土脸,手脚并用爬上大树干,探头进去可以挤进两人的树洞里,语速又快又急。
又进来了一批什麽不必他再明说下去,十七也听见那忽远忽近的凄厉惨叫声、哭着求饶声还有……毁天灭地的猛兽咆啸声。
听着让人心惊,可是对他们来说,却是每日必听,刚开始的时候日夜煎熬,鼻尖的血腥味就像是附着在全身上,怎麽也抹灭不去,好像会就这样带着过完一生。
「这次有多少人?」十七直起身体问,比起少年的焦虑,她却露出一点骇人笑意。
「我只远远一瞧,估计这次有十来人左右。」
十来人……太少了。她脑中像住着一只恶鬼,冷冷笑着猛兽追着新进来的盘中飧,应该够她与少年再安稳活个几天。
几天,都是走在刀尖上相当不易的。
什麽时候开始变得这般冷血无情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只隐约还记得刚被送入飨珍园时,她也曾像那些天真的孩子一样哭过闹过,险险躲过万箭朝她飞来的箭。
好几次她被猛兽叼在嘴边,好几次少年了无声息的在猛兽爪子下。
生生死死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多圈,最後她不得不逼自己将心打磨的更加坚硬无催。
为了活下去。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此简单而已。
「给你。」少年从怀中拿出一块生兔肉,血淋淋的,十七接过手沾了满手的血,腥气扑鼻她眼睛却眨也不眨一口咬下,口感没嚐出什麽,能果腹才是最重要的。
少年也咬着兔肉,说道:「我看见那人在铁栏外射了一箭在新丫头的脑袋上,脑袋开花定在了树干上,那丫头连尖叫也没有喊出来,黑虎一口扑向前咬成了上下两截,肠子血流满地。」
看着两人神情淡漠还以为是在闲话家常,谁知内容却是这样骇人听闻。
「八人。」她数着,那棵大树干上头一共被钉了八颗人头,有新有旧,都是那个人射的,可见箭术极佳。
他们两个缩在树洞里,惨叫声哭喊声不曾停过,底下一黄衣小姑娘连滚带爬跌跌撞撞,身後一只黑猎豹优雅踩着步伐,彷佛是在欣赏着黄衣小姑娘垂死的挣扎,黄衣小姑娘踩了石头跌在地上,额头磕出鲜血淋漓,面朝上露出惊恐万分的表情。
「救、救我──」黄衣小姑娘全身颤抖,她看到了躲在树干上的两个人,双眸绽放出求救的亮光,声音破碎沙哑,带着微乎其微希冀求救。
她目光绝望空洞,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被丢到这里,她不该贪心的,她如若乖乖跟着卖馒头的大娘做工,会不会……
一个东西从树干上掉落下来,正砸在黄衣小姑娘的身上,她低头一看,瞳孔剧烈震动一缩,还未抬起头,黑猎豹已经寻着那血腥味朝她张牙舞爪扑过来,一口咬了她身上的那块兔肉,也一同把她纤细的身体也咬碎分裂。
喀啦喀啦,是黑猎豹用利齿啃食骨头的森骇声音。
尖叫声一直到天黑才稍稍停息下来。
这一日,飨珍园里又是多少生命葬送在兽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