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原形是一只鹌鹑。所谓的父母,只是一对徒具兽性、把他生出来的鹌鹑。然而,不知是否冥冥中有所主宰,他生来就能听懂人语。他感到自己与父母、兄弟姐妹是不一样的,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某日,他羽翼长成,振翅高飞,离开了巢穴,独个儿闯天下。他飞到皇宫,见到其他人怎样趋炎附势,得志的人最终又如何没落,而原以为失势的,忽尔一朝得志,清算仇敌。做人真好,人活着,能互相斗争、追名逐利,也能……找到喜爱的人。不,喜爱这种感情,太过虚无,他见过太多人陷於局中,以为得了宠爱,最後迎来的,只有背叛。
「你一只小小鹌鹑,居然能有所思虑。」说话的人将他从小小的巢拿出来,他待在那人掌心,见那人面相苍白,五官秀丽,大概是以色侍主的男宠。那少年如墨玉的双眼,闪过一抹幽幽的紫光,看来不似凡人。
「你别想错,我可不是什麽精怪。只是看你这小鹌鹑有趣,你以後就跟着我罢。」
他已经想不起这少年是谁。少年教了他基本的修练心法,使他并不如寻常鹌鹑般短命,转入妖道,化成童身。少年教他读书识字,他从某本书上看到,有大鸟名为朱雀,镇守南方,贵为四灵。朱雀的法号,就是「陵光星君」。他问少年,从今以後叫做「陵光」,好吗?少年说,好。
那少年大概养了他百年,某日忽然消失。他一掌覆在陵光的额头,笑容如常狡黠,一声:「去吧。」陵光眼前一黑,再次醒来,发觉自己身在故城的南山。少年不知所踪,陵光至今想不起他是谁,可能那少年对他下了某种咒,刻意要他忘记那段往事。
凡人组成各种各样的关系,其核心为「利用」。妖兽、神仙之间也有许多关系,但不一定是利用,也可能是出於一时雅兴,这刻觉得想救你,就救罢,不必定从中取利。那少年对於陵光,也是这种心态。但陵光对於少年,由於已忘记往事,就只剩下利用之心——要是没了那少年,他早就作为一只平凡的鹌鹑死去。
正因为有他,陵光成了陵光。那少年在消失前,把他带到南山,是想他成凤吗?陵光不知道,但他想相信这个猜想。原来世上有这麽一个人,愿意照顾他百年,希望他变强、长大。他不是孑然一身,他曾经是有主人的,只是忘了主人是谁。
於是,陵光找了个隐密的山洞,独自修行二百年,历了火刧,飞昇为凤,初见「南方七宿」。先代朱雀是由鹰飞昇为凤的,性格爽迈,见了他後,甚是欢喜:「我飞昇为凤後,过了千年,继承朱雀之位也有七百年,头一遭见到有鹌鹑能飞昇为凤。是怎样的意志躯使你历那可怕的火刧?」
陵光摇头,他不知,他可能是想证明些什麽。
「有人等你吗?抑或你要找寻谁?」
没。没人等他,他也没有等什麽人。他只是相信一个不知是否真的有过的期望,为了一个已经想不起的人,去努力做一件事。他喜欢为人努力,那使他觉得自己手里是有点东西的,不至於什麽都没有。
「你下凡吧,再到处游历,或许就能找到你想找的东西。」
我没有什麽想要的。假如非得要说,那就是变强。因为,那个人将他送上南山,不也是为了要他变强吗?
自那以後又过了三百年。先代朱雀在位千年,只有击倒他的凤凰能继任。陵光上了天庭,其余凤凰见他竟以「陵光」为名,又知他来历,均笑他不自量力。他不加辩解,反正世态炎凉,他不是不知的。什麽都是假的,只有实力有意义,强者才配得到权力。
变强,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有意义。
陵光与其他凤凰厮杀,结果杀了三凤两凰,火红的羽毛浸润着他者的血,没一滴是他自己的。先代朱雀接见他,笑道:「三百年不见,你身上的戾气愈来愈重了。你还是未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我想要你的位置。」
「得到了,又如何?你有想要守护的人吗?你有想要庇护的人吗?」
「我坐上朱雀之位後,凡是诚心祈求的信徒,皆是我要庇护的人。」
「不是这样的。独一无二、即使牺牲所有人,也不惜要保护的人——你有吗?」
「……我只要保住自己。」
「你知道吗?『陵光』只是朱雀的封号,我本来既不是朱雀,也就不是陵光。你本来的名字,是什麽?」
「我本来就叫做『陵光』,是我为自己改的。」
先代朱雀看他的眼神,有几分悲悯。陵光忽然大怒,变作凤姿,对他下杀手。自己为自己改名,有何不妥?他现在什麽都有:艳丽的羽翼、强大的实力,只要他想,他足以在任何朝代加官进爵,只是他不屑与凡人纠缠。他要什麽、有什麽,他早已不是那只鹌鹑。若当初那少年见到如今的他,定必会讶异,会……
会後悔,当初竟抛弃了一只足以成凤、继承朱雀的小鹌鹑。
他一定会後悔的。
他与先代朱雀在天庭大战四日,在「南方七宿」的阻止下,陵光最终没有杀掉对方。先代朱雀将配剑传给他时,说:「你戾气太重,终有一日会闯祸。」
陵光挑眉,冷笑:「并不是我戾气重、下杀手,而是他们太弱,才会死於我手上。他日若是有人能胜过我,我自会死在那人手上。」
「等你找到那个为你起名的人,你的戾气就不会那麽重。」
「我的名字,就是陵光。我是为了有日成为朱雀,才为自己起这名。有什麽人有资格让我听他的话、任由他为我另起姓名?」
他心想,如果真有此人,必须是万中无一的强者。他不敌於对方,或许会舍弃「陵光」之名。
然而,他猜错了。那个为他起名的人,只不过是一只无能的野猪精,道行还不足二百年,竟敢踩到他头上来,竟敢骗他,竟敢……用他从不敢想像的方式,去对待他。以至他这时记起前尘往事,对於那野猪精所做过的一切,内心并没有恨意。他应该憎恨,应该怨她羞辱他,何以他竟不打算报复?
陵光那晚离开夜珠的小木屋,心烦意乱,头一次理不清自己做一件事背後的举动——他瞒着夜珠,把撕成碎片的宣纸复原、带走。然後返回南山,随意变出一幢陈设华美的大宅,在书房看了一整夜。
「那只野猪精真是不知所谓,房事也敢写得细大无遗。」陵光红着脸,一边看、一边想起当时细节,下身竟然蠢蠢欲动,只觉自己本身品格高洁,是受那野猪精影响,才变得下作了许多:「今天幸好这些东西被我拾得,不然传出去後,有损我声誉。」反正像她这种妖兽,均视贞节如无物。
——在你之前,我还是个黄花闺女呢。
——我答应过你不让别人吃我嘴巴,自然也不会让别人吃我的身子。
陵光奋力摇头,想要把有关夜珠的音容笑语都甩出去,但愈看下去,脑里的印象愈显清晰。他受不了,又把宣纸撕成碎片,怒气冲冲地去了浴池。沐浴後,本欲就寝,又神差鬼使返回书房,见了一地宣纸碎,施咒术让碎片飘浮在空中,纸片有意志似地黏合,回复原状。
(大米按:朱雀其实不止傲娇,也是一只闷骚好色的小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