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瞬,过了一个星期。
这一个礼拜我东防西防老是上门的施学劝,还要看着弟弟不让他接应他学长,简直心力交瘁。於是这天放假,我便直接倒在电脑前,连电视剧都顾不上看了。
当然不看也好,弟弟已经说了主角最後会战死。悲剧什麽的,最讨厌了,呜咽。
勉强提起力气,我开了电脑,上去当时求助的论坛。
〝弟弟被我掰弯了,肿麽破?!〞的主题下,盖了一串楼。我点开看,一百个留言里,九十个是祝新婚快乐的、九个是仇同骂变态的、剩下一个是凑十五字赚留言积分的。
看着那一排喜气洋洋大红色龙凤蜡烛,我直接关掉页面,趴到桌上。顿觉累了,再也不会爱了,网友你们这群欺骗人家信任的小妖精,哭。
叮咚一声,好友上线。
我正趴在手臂上,停了半晌,才慢吞吞抬头点开通讯软体,拨动滑鼠滚轮向下拉。
是施学劝。
这人阴魂不散得也太过火了。
我叹口气,爬起来,向後仰靠在电脑桌上,用食指一个按键一个按键戳着键盘。
幸好我弟出门去超商拿他订的书了,不然看到我这样虐待他的电脑,还不冲上来和我拼命?
>>我:又有什麽事?
>>学长:你到底想怎麽样?学弟。
>>我:你又为什麽几乎天天来我家?不觉得有点烦人?
>>学长:我天天去你家图的是什麽,你想不明白?
>>学长:不可能吧,学弟。你是聪明人。
「可以不要随时随地讲甜言蜜语吗?」我低低咬牙,眯起眼。
不可否认,一个罪恶想法在我脑中成形。
对面不再输入讯息,而我看着空白对话框,食指一敲一敲。
家里空无一人。
外头因为全球暖化,日头炎炎,却没有半点微风。窗口吊着的一串风铃微微旋转着,但响不出铃声。
电脑旁小电风扇吹着,书页翻过一面。
魔鬼在我耳边,吹了口气。
我慢慢坐直身体,像被蛊惑似的,伸出十指,缓缓敲起键盘。动作不快,却流畅如钢琴乐音滑过。
双手手指离开键盘,我面无表情看着萤幕。对话框里头,被我打了一行字。
『我觉得我们不适合。』
只要再按下确定键,就完成了。
被这样拒绝,以施学劝的个性,从此以後不会再提第二次。
然後,再将历史讯息删除,弟弟也不会知道发生过什麽事。
应该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你打不赢蝙蝠侠的,施学劝。」我凝视他的头像图案,低声说:「小丑虽然是蝙蝠侠的宿敌,他还是不会赢。而当他们打起来,高谭的市民就会死一堆人。」
我不想要我的家,腥风血雨。
食指指腹缓慢滑过印着〝ENTER〞的按键,我沉默看着对话框。
和弟弟一起打球一起冲凉的施学劝。
一起去看电影的施学劝。
帮弟弟补习的施学劝。
要出远门读书,所以带着宠物蛇上门,拜托我们帮他照顾几年的施学劝。
买豆花上门的施学劝。
吃饭时会挑食,把红萝卜挑出来分大家的施学劝。
在门外挥舞票券的施学劝。
从国中到成人,和我们一同长大的施学劝。
我右手食指离开黑色的确定键,抓住滑鼠,迅雷不及掩耳地把页面关掉,防止自己後悔似的。
然後我慢慢弯下腰,额头磕在电脑桌上。
日光正好。
客厅大门外传来金属声,是开心於拿到喜欢作者新书的弟弟回来了。
而我闭上眼,叹了一口气。
还是不能破坏弟弟的幸福啊。嘤嘤嘤嘤。
***
我又想起了父亲的话。
开车载我上学的他说:「两个男人之间,有他们该有的关系。不要去看一些不正常的书。」
大半夜的,家里一片安静,我从床上爬下来,推开弟弟房间的门。
他熟睡在床,薄被子只剩一半搭在肚皮。就着外头月光和路灯,我从他电脑旁柜子上,抽出我那一柜耽美小说和同人志。
一本一本拿起来看,我的目光在封面上轮流飘过。
两个男人背靠背坐着的。
一左一右,看向对方的。
乾脆半揽在怀里的。
亲密凑在耳边说话的。
凝视对方,相对而笑的。
画里他们看着彼此,有些人快乐、有些人沉默、有些人悲伤。
但我的收藏里头,他们最後都有好结局。
路灯灯光透过弟弟房间窗户,照在我的书上。风铃的影子被风吹得晃动起来,窗口铃声微弱却清晰。
我慢慢摸过书腰,安静抬头看我一手带大的弟弟睡脸。
阿簇曾问我:『你只买好结局的书?很多悲剧小说也很精彩啊。』
我那时回答:『不要啦,现实世界已经很痛了,至少在书里面,甜蜜一点、美好一点,不好吗?』
不好吗?
「而你,现实里头就简单一点、普通一点,不好吗?」我小声对他说。
然後皱了皱眉,被浓烈的自我厌恶埋没。
***
我抱着那箱书,拖了一个行李箱跑到阿簇家门口。
她靠在门框上,抱着双臂,和我面对面。
「你发什麽神经,颜如玉。」
「你女朋友不是回家了吗?」
「我女朋友回家,不代表你可以来我家蹭住吧?」
「马上就要晚上了,你要我露宿街头?」我震惊。
「我家对面有麦当劳,」无情无义的友人说:「你又不是没在麦当劳过夜过。」
「那也是去参加动漫展,为了夜排的不得已而为之啊。」我痛切谴责她的没心没肺,把那一箱书塞给她拿着:「比起趴在桌子上,有床当然更好。」
「这是住宿费?」阿簇翻了翻一箱子书:「唷,这本我没看过。好吧,你可以进来。」
她侧身让我进去,自己抱着书走进房间了。我拉着行李箱越过门槛,单脚站着把鞋脱掉。行囊放去她书房,我顺势转身,看起阿簇书桌旁的藏书。阿簇书房里除了半面墙的大书桌,其他三面都是比人高的书柜,还是可滑动两层式,每次来都羡慕死我。里头各种类别的书摆得满满,我用手指一点一点滑过书架边缘,找看看她这段时间又有什麽新收藏。
解剖学、艺用解剖学、Netter、绘图骨架大全、法学总论、商务法、尼采语录、群、海、魔物大典、武器事典、生理学、病理学、量子物理入门、自然期刊、科学人杂志一排、魔兽世界攻略部落版、诗经、宋词、莎士比亚剧本集、中西毒物细数……
五花八门的书混在一起,至於阿簇为什麽会有这些书……我啧啧出声,转头去看阿簇书桌。
上面摆着一大张鱼类解剖彩图,旁边两三本关於海洋生物的厚皮书。
「阿簇。」我边看桌上那张解剖大鱼图,边扬声喊她:「你最近又在画什麽了?关於鱼的吗?」
「人鱼。」她走进来,抱臂靠在书柜边:「所以我在找资料,海底还满有趣的。」
没错,答案就是这个,一切阅读都将奉献於创作。
我呵呵笑,把她桌上小鱼模型拿起来摆弄。
「BL版人鱼公主,喔不,人鱼王子?」
面对我的调戏,阿簇血腥一笑
「不是。」这女人挥破我童话故事的幻想泡泡,不怀好意道:「是食人鱼,人鱼攻、人类受!」
「……这不科学。」我苦下脸:「鱼类明明是体外受精,怎麽攻人类?」
「呵呵。」她笑:「自然界无奇不有,还有从卵出来就是青蛙的蛙类,和胎生的鱼呢。再说迪士尼小美人鱼也是鱼类,你觉得她是体外受精才生她那个女儿的?」
「……可以不要扯到迪士尼卡通吗?」我无奈伸手投降。
「呵呵。」她扔一条浴巾过来:「给我滚去浴室,没洗好不许进我房间。」
等我去洗了个澡,擦着头发出来时,阿簇已经躺在床上翻起书来了。她披散一头长发,穿着短袖T恤和短裤,一双长长美腿伸展在床上。我穿自己带的动漫睡衣,头包在浴巾里,倒到她身旁。
「小心你的书啊。」爱书人士阿簇警告:「自己滴到水,可别来找我哭。」
「我的书只要能看就好。」我懒散说:「不管是二手的、发黄的都无所谓。不然想收的书那麽多,哪买得回来?倒是你要小心点,阿簇亲亲。」
「小心什麽?」她又翻过一页,随口问。
「小心我做不了柳下惠啊。」我凑到她旁边,动漫睡裤的腿压到她脚上:「穿得这麽诱人,啧啧啧,当心我狂性大发,呀啊──」
她一掌拍在我鼻头。
「你狂性大发,和我穿成怎样,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自信漂亮的好友凉凉道:「自己做禽兽,别怪别人一开始把你当人看。」
「嘤嘤。」我摸着鼻子缩回去。
「废话不多说。」阿簇问:「你来投靠我做什麽?还带上这些贡品。」
她指头点过床上的小说,我滚了半圈,逃避现实,然後被阿簇一个伸手捏住耳朵扯回来。
「痛痛痛痛。」我眼泪都要出来了。
「还不说,嗯?」她眯起秀目。
「我招,大人,我都招了。」把耳朵抢救回来,我坐起身,把包着头发的浴巾拉下,扔到床下。对还侧躺着的阿簇叹口气。
「阿簇,这些书啊,我本来是藏在我弟房间里的。」
阿簇一脸我是傻子的表情。
「你怎麽会把这种书藏在你弟房里?」她恍然大悟:「这就是你弟成为耽美大手的根本原因吗?从小耳濡目染啊!」
「我也这麽觉得。」我痛心道:「现在我真把弟弟掰弯了,这就是报应啊。」
「我说过了,这是两回事。」阿簇白眼:「话说回来,你到底怎麽想的,把书藏你弟那儿?现在拿出来又是什麽意思?要改藏我这边了吗?」
我在她床上晃了晃身体,对她也对自己坦白。
「我藏在他房间,是因为我爸妈不会看到。」我说:「我弟会因为他的东西被翻而生气,他敢和我父母吵架,而这是我不敢做的事情。放在他书柜上,我爸妈不会去看,这样我就安全了。」
我可以安全,假装自己是一个乖女儿,避开和父亲的冲突。
「耽美和同人,就某方面来说,还是不容於传统观念的吧?」我心情复杂,仰面躺到阿簇旁边,看她家天花板:「我突然有一点点,可以了解同志的难处。我们只是做着自己,却要躲躲藏藏,因为惹人非议。」
连只是喜欢看两个男人谈恋爱的我们都是如此,那若真的是两个男人或两个女人想谈恋爱,又是怎样一个境地?
「我有时候会想啊,阿簇,明明市面上也有一堆男女言情小说,为什麽我就偏偏喜欢男男的故事呢?」
「你那笨脑袋,真的想出什麽结论了?」阿簇翻过身,嗤笑看我。
「结论是没有,但有点飘过的碎片想法。」我认真对她说:「我想啊,同人啊耽美啊,最吸引我个人的,就是爱了吧。」
被世俗阻挠,却拦不住的爱。
飞蛾扑火一般,那是怎样的浓烈感情呢?
「我们腐女和同人女,大概都挺感性。那样深切的爱情,还有追求自由,是多麽地浪漫啊。」
即使他们说这是错的,但情感这事情,何错之有呢?
「BL文又分成普遍级的清水文,和十八禁的肉文。可那又怎麽样呢?男女言情小说里,有几本书没有描写过性?」我问:「虽然小说里有性爱描写,但我们都知道,没有爱的性,不过就是小黄文而已。感动我们的那些经典里头,真正打动人心的,不还是那一种自由的爱吗?」
「没有接触过耽美文化的人,把我们当做是欲求不满的女性、当做变态或是女同志,这不就只是少见多怪而已吗?」
说我们有罪的,可曾为了完善出一篇古代耽美小说的背景,去图书馆厚典间钻研历史,查询各个朝代不同风俗和衣着?
为了写两位可爱科学家的故事,翻阅量子物理的期刊?
为了画出一个两人相拥的动作,学习素描与骨架?
为了买自己喜欢的书,支持作者,加班多攒点书钱?
「我们为耽美阅读、学习,也因耽美获得快乐、体会情感。我们因为同人拓展了交友圈,因为日本、美国、法国、德国等其他国家的同好,学会不同的语言。」
就像仙人掌她说着五种语言,走在地球各地。
因为爱存在於各行各业、爱活跃於整个世界。
「我们相信Kirk舰长会把人类的爱带向无远弗届的黑暗宇宙。」我叹息:「却要同时担心父母责备,或是不想了解我们的人们那些歧视眼光。」
「记得Batty吗?」阿簇撑着脸看我:「她把她的书藏在仓库一个坏掉的冰箱里。」
「还有泡泡。」我四肢大开躺着,闭着眼笑了:「她爸妈当时发现她看同人本,以为他们的女儿会成为同性恋,大惊失色……拜托,我们可是看着两个男人谈恋爱耶,怎麽会觉得我们会因此喜欢女孩子呢?」
阿簇笑了一声。
「说别人,你不也是吗?」她笑:「你吓了一跳,以为你弟因为看你的小说,变成了同性恋。」
「我犯蠢了。」我承认:「昨天晚上我看着我弟,才发现自己做的事情,和那些把我们当中世纪女巫、应该被关在笼子里扔石子或者烧死的人,一模一样。」
和夜色一起,自我厌恶淹没了我。
我不该失去理性,连弟弟喜欢谁都要插手。
当我作为一个同人女,享受同人,在文字和图像中寻找爱时;当我在电影中发散联想,并构出情感交流时;当我心知肚明两个男主角并非情侣,仍故意放大那些搭肩玩闹来写出故事、谱出爱时。
我感到满足。
那麽如果我弟弟喜欢施学劝,打算和他在一起。那应该也是,会让他感到满足的决定。
「每个人都会犯蠢。」阿簇侧躺着对我说,她漆黑的长发散在床单上,妩媚却眼神温柔:「如玉,理智是会随着失去冷静,消失在脑袋里的。你就是其中一个例子。」
「纵使没有理智,我也不能这麽过份。」我说:「我想好好和我弟讨论,对他说,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没有理智时,本能会接管一切。」阿簇说:「本能又是怎麽来的呢,你想想?」
「不是出生便有的吗?」
「不。」阿簇慢慢摇头,眼眸明亮:「本能,是社会教育来的。」
「我们小时候受的教育,是两个男人不能在一起。所以即使长大了,知道每个人都该有他们选择的权利,在猝不及防间、或是保护自己时,我们还是会随着最严格的社会观感,觉得正确的事情,是不对的。」
「那该怎麽办呢?」我问。
「不怎麽办。」阿簇低下睫毛,像是有点哀伤:「我们已经来不及了,如玉。刻上的记号不能被抹消。」
「可是,人类是会进步的,我亲爱的朋友。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明白自由,拥有包容不同观念的智慧。那会是社会教育他们的,因为社会由人类组成。」
「阿簇。」我问:「我们要怎麽进步?」
我那美丽的闺密微笑起来,说。
「你要有所信念。」
「抱持信念,去教育下一代。」
「你要相信,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拥有自由、拥有智慧、拥有爱。」
「你真的相信吗?」我问:「阿簇?」
我与她对望,身下还压着一本厚如典籍的同人本。然後我将目光转向阿簇房间的天花板,她女朋友为她买了几百颗萤光星星,对照图监,贴成一整片和真正星象分布一模一样的星空,十二星座散布天际。
「为了爱。」我伸手向天花板。
阿簇半滚过去,也仰躺着,抬高手,彷佛和我一样想抓住什麽。
「当然,为了爱。」
我们两个腐女子夥伴躺在双人床上,四周散落耽美小说和同人本,伸手出去,向萤光星星贴出来的宇宙。
说着世界上最美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