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7月7日
「滋...滋...」
老电视机发出意料中的杂讯声,闪烁着黑白的线条。
「啧,又坏了。」
女人扶着隐隐作痛的头来到电视机前,毫不迟疑地「乓乓乓」用力朝电视机敲了三下,萤幕便出现最近频繁出现的卖药广告,播送着:「头痛,五分珠、嘴齿痛,五分珠...头痛牙痛...会好不断根...」
「吃了,是不是就能治好头痛?是不是就能想起你?」女人面无表情的对着电视自言自语:「一定可以的...对...没问题...」
她挣扎的从沙发中爬起来,她有多久没吃东西了?半天一天还是...二天?从地上挑出还可以穿的衣服,胡乱的穿好,拿起丢在桌面的钥匙,赤脚走到门口,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睛泛着血丝且肿胀成金鱼眼的女人,用力的举起双手「啪」朝脸颊打去。
可以的,一定可以再想起他的脸。
她缓慢的从四楼走到一楼,再慢慢地走向巷口的药局,太久没吃东西让她走路都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老板,我要五盒五分珠,不,十盒,给我十盒五分珠。」
女人在炎炎的夏日穿着不合时宜的长袖长裤,甚至围了一个能把她大半脸蛋都当住的厚围巾,过於闷热的穿着,让她露出的脸上充斥着不自然的红。
这让药房的阿伯操着不标准的台湾国语担忧的问道:「小姐,你还好吗?现在可是七月耶,你如果很冷的话,别买药,快去看医生比较实在啦。」
「阿伯,我吃点药就好了,帮我拿个十盒,我就回家休息。」
「小姐,你吃完药隔天还是不舒服的话,记得去看医生呀。」阿伯瞄了女人一眼便不再多说,转头将药品一一装入袋中。
「好。」
拿了药,女人又去隔壁的便利店买了个御饭团,再依原来的路线慢慢走回家,只是这次比去的时间花了更久,好不容易爬到四楼,开了门,进到家中,她就直接坐在地上。
她太累了,胃从刚刚就隐隐作痛,双唇不自觉的上下颤抖,镜子中的女人双颊惨白,眼窝下有着深黑的阴影。
「药,吃药...阿勳...再一下下...一下下...我就可以想起你的脸了...拜托...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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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夏天。
少女认识了一位少年。
缘分,让他们一路从补习街上的打闹,到步上红毯的另一端,一切的一切看似那麽的美好,直到1999年9月21日那一晚的到来。
整个台湾发出低低的悲鸣,没多久,建筑物开始上下左右的晃动,接着,家中发出「框啷框啷...」东西掉落的声音。
少女从睡梦中惊醒,摇起睡在身边的少年,少年将棉被包在少女的身上,拉着她往门外冲,从楼梯的窗口往外看,外面的房屋们抖得跟豆腐一样,甚至发出各种巨大的声音,砂石掉落、楼房倒塌、电线走火...他们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来到了一楼,然後,房屋发出「轰隆」巨响,少年用力将少女推出一楼大门,整栋建筑物直接崩塌。
「阿勳!阿勳!不!不要!不!你等等,我这就来救你!」少女慌乱尖叫哭喊,狼狈地从地上爬起,不顾身上的棉被,就往还持续倒塌的建筑物跑去。
「小姐!你不可以去!快点去避难,地震还没有停!」同栋楼的邻居大叔用力的抓住少女。
「你放开我!放开我!阿勳,阿勳还在里面啊!」
磅!隔壁的招牌应声掉落,砸在原来的房屋门口,少女的世界,变成了黑白色。
那一夜,还活着人都可以感觉到从地心传来的热气,空气冰冷且带着泪水咸味。
那一早,总是可以听到人们心痛的哭喊,还有想逃离这疯狂世界的渴望。
那些日,少女总是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呆坐在坍塌的房屋面前的碎念:「如果...如果...我昨天答应你回台北老家...就好了...如果时间能重来...我一定都会听你的...如果...如果...说了後悔...是不是一切就能倒退...」
过了几天,人们奔相走告已经有赈灾部队来国小分放食物了,袒露在外的大体,也得以被一一盖上白布,白布,让整个市区道路都变成斑驳的灰白,而浓浓的屍臭味依然飘散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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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梦半醒间,女人突然全身发冷,哆嗦的睁开双眼:「呵,好久没梦到那一夜了。」女人吃力的爬了起来,拖着疲惫的步伐开启了窗边的收音机,地震过後,听广播变成她的习惯,声音让这个家假装没那麽的冷清。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新买的收音机正在播「月月安」第二张新专辑的歌。
她看了日历「今天是...7号」,7月7日,她的生日,也是他们第一次,为了一个乐团排队守在唱片行门口。为了「月月安」第一张发行的专辑,他们早早去了叫做「摇滚万岁」的唱片行。
她记得,买到专辑後,他们沿途牵着彼此的手在路上狂奔,途中还不小心撞到一位脾气很差的大婶,被狠狠训了一顿,耽搁了好久才回到家。鞋子随意的踢在玄关,阿勳还心急的撞到桌角,边走边跳的拆开新买的专辑,轻轻的放入播放器中,音乐流泻而出。
如果说了後悔是不是一切就能倒退
回忆多麽美活着多麽狼狈
为什麽这个世界总要叫人嚐伤悲
我不能了解也不想了解
我好想好想飞逃离这个疯狂世界
那麽多苦那麽多累那麽多莫名的泪水(伤悲)...
直到整张专辑的最後一个音符消失在空气中,他们才後知後觉的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而拎在手中的蛋糕也在奔跑中碰得稀巴烂,为此他们还无奈地大笑了出来。
她还记得第一首歌曲—「疯狂世界」
那时候他们还说,这世界哪有那麽疯狂,虽然会偶尔悲伤,但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至少他们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了彼此。过了一年,乐团一样在她的生日的时候发新专辑,但,一起听音乐的人已经不再了。
女人看着压在茶几桌下的相片想着。
怎麽办...她开始想不起他的脸,她想了他不只一整夜,而是整整的半年多,就算看了照片,但梦中的男人渐渐变成了一种感觉,脸...总是模糊不清...就像歌词说得一样...
想了你一整夜
再也想不起你的脸
你是一种感觉
写在夏夜晚风里面
看着相片,女人小口小口吃掉从中午放到现在的御饭团,拿起水杯,撕开了五分珠的药包,兑着水将苦涩的药吞入。
五分珠、月月安、天上天—三个名字,同一个乐团,偏偏前两个刚好都是药的名字,也许这个乐团注定是她的解药。
广播进入了广告,依然是最近广告打很凶得五分珠药厂。
她再拆开一包药粉、再一包、再一包、再一包...直到...十盒五分珠被她全数吃完,她咽下带有药位的口水:「这一次...没有人会强迫我留在这世界上...我...可以看清你的脸了吧...阿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