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纪文呵呵一笑:「要说不懂,你们都不懂。」
戴眼镜的男人听到一挑眉:「田公子此话怎麽说?如老板可不就是工武旦?」
「是这样没错,但人家那麽好的嗓子,你们就知道看武的。」
这一说,马上有人附和:「是啊,曾听说过如老板不只把子功一流,这唱功也是好。」
「既然如此,那来听听吧?」
「是啊,听听。」
「请如老板唱一曲吧?」
一听到有人说如春鸣的唱功好,所有人又抛下了要看武戏的想法,改成要听如春鸣唱了。
田纪文见状一笑:「春鸣,这麽多人想听你唱戏,唱吗?」
「好是好,但我也想不到唱什麽好。」
「想不到吗?那我可点了。」
「田先生请点。」
田纪文略思考一会儿说:「那就《坐宫》吧?」
「《坐宫》?」如春鸣看起来很惊讶。
「嗯,就《坐宫》。」
「这……田先生这可是禁戏,唱不得啊!」
《坐宫》一折来自骨子老戏《四郎探母》,是出花衫和文老生的戏,也是出精彩绝伦的唱功戏,而《坐宫》一折经常被拿出来单独表演。
故事叙述了杨四郎扬延辉十五年前中伏兵败,流落辽国,自此改名换姓并与铁镜公主成婚。十五年後,萧天佐摆天门大阵,其母佘太君压粮草抵营,四郎思母心切,将此事告知公主,并回宋营见了老母。萧太后知此事欲斩杨四郎,但最後在公主的求情下赦免了他。
而中共却认为,杨四郎这一行为无异於里通外国,实乃汉奸,决定将此戏禁演。即便是後来解了禁,那也是无人敢演,唯恐这一演,就被冠上了一个意欲叛国的罪名。
所以如春鸣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田纪文笑道:「就是在宴会上,有什麽唱不得的?」
如春鸣仔细想了想,若只是宴会上确实也没什麽,便点点头答应了。决定了後,他又问道:「唱整折吗?」
「不,唱『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那段吧,我唱杨四郎。」
「啊?你要唱杨四郎?」
「是啊,他们都说我六场通透了,怎麽也得露两手才是。而且《坐宫》是出对儿戏,怎麽可以让你独自唱呢?」
「好吧。」
其他相公见田纪文要唱戏,心理觉得新鲜,马上拿出乐器临时摆出了一个文武场。
待如春鸣和田纪文站定,相公们的文武场奏起了轻快的西皮流水。
「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他才吐真言,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他思家乡想骨肉不得团圆。我这里走向前再把礼见。」唱罢後,铁镜公主唤了声「驸马」後又唱:「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早晚间休怪我言语怠慢,不知者不怪罪,你的海量放宽。」
众人见他唱得确实好,纷纷鼓掌。
如春鸣即使未扮上戏妆、穿上戏衣,这举手投足间也是风情显尽。
杨四郎惊恐的唤了声「公主啊!」唱:「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贤公主又何必礼太谦,杨延辉有一日愁眉得展,忘不了贤公主恩重如山。」
「说什麽夫妻间恩德不浅,咱与你隔南北千里姻缘,因何故终日里愁眉不展,有什麽心腹事你只管明言。」
「非是我这几日愁眉不展,有一桩心腹事不敢明言,萧天佐摆天门两国交战,老娘亲压粮草来到北番。贤公主若得我母子相见,生来当变犬马结草衔环。」
「你那里休得要巧言舌辩,你要拜高堂母氏咱不拦。」
「公主虽然不阻拦,无有令箭怎能过关?」
「有心赠你金鈚箭,怕你一去就不回还。」
「公主赐我的金鈚箭,见母一面即刻还。」
「宋营离此路途远,一夜之间你怎能得还。」
「宋营间隔路途远,快马加鞭一夜还。」
「适才叫咱盟誓愿,你也对天就表一番。」
如春鸣和田纪文两人对唱默契极了,你来我往的不像是第一次合作,反倒像是多年的搭档。
《坐宫》一折本是演杨四郎因思母而忧郁的坐在宫中,公主见夫君心情不好,便与杨四郎相谈替他解闷。不只是表现出杨四郎的思家情切,更是表现了铁镜公主的俏皮,还有那颗善解人意的七窍玲珑心,是一个夫妻举案齐眉的美好画面。
公主见驸马盟誓,笑着道:「你等着。」
接下来,公主应该是要给杨四郎盗令箭去了,此处本应是要下场,但由於只是宴会上的一唱,如春鸣便站在一旁。
其实这种小宴会上临时起意的一唱,本就无所谓身段的考究,如春鸣和田纪文两个人从开始唱到现在,也都只是站着,最多就是些微小的动作,但唱腔已足够精彩。
「一听公主盗令箭,不由本宫欣喜间,站立宫门──叫小番!」
所有人鼓掌。
最後一声嘎调[1],田纪文唱得相当好。
田纪文面对众人的掌声,谦虚的点点头谢过所有人。
他转向如春鸣问道:「断断,唱的怎麽样?」
「田先生若是能早些开始学戏,那必是一代老生,最後的嘎调唱的确实是好。」如春鸣半恭维半真心的说。
「春鸣莫不是在笑话我?我若是同你一样学戏,那怕只能是个龙套了,哪成得了什麽角儿?那声嘎调今天难得能唱好。」
「田先生谦虚了。」如春鸣笑着,说得并不上心。
先前起哄的两个男人走上前,穿中山装的那个道:「唱得真好,没想到如老板的嗓子如此的好。在武旦中可难得一见,您不工青衣还真是可惜。田公子若不是出生大户,而是生在戏班,那可得红遍大街小巷。」
「过奖。」如春鸣说。
田纪文则是摇摇头:「你这马屁拍得……」
这时,那个戴眼镜的打趣道:「要我说那真是好,你们两人看上去简直就跟真的夫妻似的。」
「可不是吗?」田纪文一笑。
如春鸣闻言则是目光一沉,轻轻地说了声:「哪里。」
跟其他老生对起戏若像夫妻,那就是一颗菜[2]。但和田纪文像夫妻?以票友而言他是唱得不错,再多练练说不定都可以下海[3]了,可是他们哪像夫妻?哪里都不像,他们只是相公和老斗。
田纪文没有发现如春鸣心理上的不对劲,和其他人谈笑起来。
如春鸣立在一旁,心里反覆的琢磨着刚刚那段《坐宫》,虽不至无懈可击的地步,但也确实不差。可是这「像夫妻」的说法却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个疙瘩,换做唱戏时他绝不在意,或许他在意的是田纪文的那句话。
他一直弄不懂那些人打茶围的心态,究竟是有龙阳之好,还是说认定这就是种风雅?
不过他懂自己。
如春鸣知道自己是个相公,是个伶人,但也只是相公和伶人。
如春鸣沉默着,没有甚麽反应,也没在注意他们的话题,直到田纪文唤他。
「春鸣,不来玩点什麽吗?」
「田先生想玩什麽?」如春鸣问。
宴会对他而言索然无味,那些消遣的麻将、双陆亦然,他只是做着自己份内的工作。
「陪我下盘围棋如何。」
「好。」
说罢,如春鸣拿起身边放着的黑白棋子。
如春鸣的棋艺说不上特别精湛,他自己也下得心不在焉。
已是一更天,他下午有戏,这个点实在是有些乏了,宴会又无趣,这办来办去无非就是那些唱曲、谈天、游戏,没个新意,着实无聊。
真要说,那还是李豫堂有趣的多。
至少如春鸣不必这样呆坐着,也不必这样心口不一的陪笑。
虽然李豫堂多日未至。
[1]在戏曲中,一个突然之间拔高的音就称做「嘎调」
[2]:形容表演中两个角色或主角与次要角色的配合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3]:指票友成为专业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