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个,清芙蓉的神色又暗了暗,但李豫堂一向不会管到底有没有戳到别人痛处。
他换了个坐姿说:「不过你既然那麽关心如春鸣,你怎麽不帮帮他呢?」
「春鸣太倔了,他不会答应让人帮他的,就算咱是他师哥也一样。再说了,咱自己也还逃不出这个宿命,要怎麽帮助春鸣呢?」
「我以为你在秦家过得算不错?」
以李豫堂一个外人的角度来看,清芙蓉过得是相当不错,衣服穿得好,面色也不错。而且秦公子还愿意为他举行堂会,他没事也可以出来走走,看起来是不差吧?
「要说是,的确也是吧?」
「怎麽说?」
「不知道你听到的是哪个版本的谣言,不过对咱来说,无法再像普通人结婚生子,都不算是好结局。」
「怎麽?你从前有相好啊?」李豫堂打趣地说。
清芙蓉没有很在意这个玩笑,摇了摇头说:「是没有,但被一个男人绑在身边的感觉也不会好的。」
「我以为当相公时会习惯?」
「可能有吧?但咱没有办法,谁又愿意当一辈子的相公呢?说到底,那些进到堂子里头的人对咱们这些相公又是抱持着怎样的情感?」说到最後,清芙蓉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讽刺。
「这个我不懂。」
李豫堂自认他来到堂子的原因是情非得已加上打发时间,而他对如春鸣乃至堂子里的其他相公也没有一点其他的心思。他不懂,也不想懂那些人来到堂子的心情。
清芙蓉愣了一下,微笑着说:「说的也是,李先生不太了解堂子里真正在做什麽吧?」
「可以这麽说。」李豫堂也不逞能。
「以歌侑酒、侍宴、陪酒、陪客、唱曲,这就是相公的工作。」
「听起来还好?」
「听起来是还好吧?但堂子其实就是一种私人性质的科班,优童天还没亮就得起来喊嗓子、吊嗓子,练功、唱戏、练功直到深夜。在堂子里少不了被男人轻薄,待遇也不好,若要提升自己的待遇,只有把自己唱红,提高自己在堂子里的身价,可是身价一高,人就不好把你给赎出去。」
「你们自己没有收入?」
「多少是有。」
「那把自己赎出去不就行了?」
清芙蓉摇摇头:「但咱们相公除了会唱戏,懂一些琴棋书画,什麽都不会了。一旦离开堂子,基本只有开堂子和进戏班两条路,但这个身分不仅难以为世人所接受,连梨园行也不能接受,所以到最後可能只能饿死。」
「等等,不是可以开堂子?」
「其实自从民国初年禁堂子後,现在也越来越没有出路了。」
「这麽说来是挺可怜,但如春鸣在我们这儿不是挺有名的吗?这样也没有出路?」
「咱以前也是红相公喔!」清芙蓉忍不住笑了一下。
李豫堂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说:「不一样!不一样!你那不是给人买走了吗?」
「怎麽?难道咱一个男人被人买走後,就得像女人嫁人後一样深居简出,在家里相夫教子是吗?」
「我无意冒犯。」李豫堂正色道。
清芙蓉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又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或许相公就是那麽可悲吧?一辈子也逃脱不了。」
看着清芙蓉自嘲的表情,李豫堂往椅子里一靠,手靠在扶手上撑着头小声嘟囔:「既然那麽苦,一早不入这行不就行了,哪来那麽多杂七杂八的事。」
清芙蓉一个唱戏的人,耳朵及其灵敏,小小的嘟囔可逃不过他的耳朵。
「我们梨园行有一句俗语『家有三斗粮,不进梨园行』,父母哪不知学戏苦?都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若不是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断然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进戏班受苦受累的。」
李豫堂听得心不在焉,伸手拿过桌上的茶杯,才发现里头已经空了。他坐直了身子,拿起桌上的茶壶才发现里头也空了,只滴落了一滴已经冷却的茶水。
清芙蓉看了一眼桌上空空如也的茶壶,起身说:「咱差不多也该离开了,不知不觉也聊了挺久。」
见清芙蓉准备要离开,早就想走人的李豫堂立马站起身,嘴角勾起了笑容:「是挺久。」
「希望没有耽误你的正事才是。」
是没有耽误正事,但耽误了心情。李豫堂在心里想到,但仔细想想还是自作孽,他笑着说:「没有的事。」
「那就好。」
李豫堂和清芙蓉一起走到了门口,前台小哥立刻上前来打招呼。
「两位要走了?」
「是啊,打扰李先生太久了。」
「你别这麽说。」李豫堂敷衍的笑到。
「清老板,要告诉如老板您来找过他吗?」
「都说了别叫老板。」清芙蓉无奈地纠正,然後说:「不用告诉他,咱也就是闲着没是想来找他说说话,没见着就算了,省得他心里又在意了半天。」
「知道了。」
清芙蓉对着前台小哥点了点头,外头刚好停了一辆黄包车,他礼貌地和车夫打了个招呼乘坐上去。
临走前,他意思意思的问道:「李先生怎麽回去?」
「我走回去,反正本来就没什麽事。」
李豫堂自然不会听不出来清芙蓉这只是礼貌性地询问,再说了,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跑。
「这样吗?那咱就先离开了,後会有期。」
「你慢走。」
和前台小哥一起目送清芙蓉离开後,前台小哥转过身看着李豫堂,脸上堆起了笑容。
「李先生你也慢走啊,小弟我就不送了。」
李豫堂睨了他一眼,心里虽然不高兴,但也不打算在在堂子里头瞎混下去了。谁知道会不会遇上如春鸣的又另一个师哥,甚至碰上个来逛堂子的熟人。
「啧,我走还不行吗?」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香兰堂在这花柳巷里头相对深的地方,要出巷子时,势必得经过好几家妓院,沿途满是招客的妓女。当真是百花争妍,争奇斗艳,虽然是残破了,但花终究是花,还是好看。
她们椅着窗台对下面挥怕子,还有的直接挂到了路人身上。
李豫堂虽然是个未成家的正常男人,但由於他本人对花柳巷这种地方比较感冒,还是一一拉下贴在他身上的女人或是少女,回以一笑後,走出巷子。
出了红酒绿的花柳巷,夜晚的街道显得安静。巷口一盏安静的红灯笼,把那些贪欢和荒唐,喧嚣和沉醉,全部封堵在小巷中。
一台黄包车从眼前经过。
很突然的,清芙蓉刚刚说的话浮现在他脑中。
李豫堂一向看不起所谓的下九流,自然没有想过那些人到底是因何而入下九流,也不会去想他们的一生会是怎麽样的。
梨园行苦,关於这点,因为有罗宋均这样喜欢京剧的朋友,偶尔听他说关於京剧的种种时他提过,所以李豫堂大约是知道的。但他也没有想过这个苦除了指练习,同时也形容了绝大多数梨园子弟的一生。
这一行成材率极低,一百个学戏的人里面,可能只出得了一个可以成角儿的。剩下的只能跑龙套,甚至连龙套跑不成。
难道只能那麽可怜吗?
他忍不住感叹,然後猛的摇摇头。等一下,他突然之间那麽同情如春鸣做什麽?不说非亲非故,要说他们是朋友都有点困难。
「我在干嘛啊……?」
大概是被相公堂子里的氛围影响了吧?
一定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不自觉得对如春鸣产生了同情。
「我一定要赶紧把事情办完,不然我觉得我可能要不正常了。」他喃喃着,然後加快脚步会到了自己的宅邸。
他发誓,一但他自己的事情解决了,他再也不要踏进相公堂子一步。
再也不跟如春鸣有任何瓜葛。